一个星期以后,宋老二又回来了。
自打那天在家里开完会之后,高德胜就一直考虑着这个事情,“火车”、“马”这两个词不断的在脑子里来回翻转,他觉得不可能,从火车上偷这么大个的“活物”是不可能的,又不是米面粮油这些能扛能拎的“货物”,蹬大轮也不是啥都能弄,马会叫,还能伤人。
让事情变成有可能的是宋老二从开封带回来的消息,他说去了三老表那里,已经确认过,火车会拉一批马经过开封,但是火车要在那里检修一天半的时间。其他的货物可以不卸车,但是这马匹没办法扔在车上,所以上头听取了开封站的建议,提前把马卸在麦黄县火车站,这个县火车站小,平时也不忙,站台几百米远就有一个大院子,是老仓库,后来顶棚扒掉,现在只剩下个院子,平时就荒废在那里。把马赶进去养个三五天都没有问题。等火车检修后再返回去重新让马上车就可以,来回也就半天功夫。
“我老表说事儿就这么定了,他们领导开会安排的检修时间。”宋老二说,“还安排了人去卖黄县驻扎几天协调事情。”
高德胜丝毫没有高兴起来的样子,皱着深深的眉头,呼吸也变得重了一些,因为他知道,这和“蹬大轮儿”不是一回事,火车上偷东西看的是胆子和身手,大多选择夜里做事儿,等火车卸货发现的时候说不定是三五天以后了,有的火车沿途要经过好几个省份,鬼知道在哪里丢的货。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弟兄四个从来没有出差错的一个重要原因。可是现在却突然出现一个他不熟悉的领域,相当于撬门溜锁、翻墙扫院。
“老大,俺老表还说了,这马是运到陕西一个马场的,从内蒙古过来,都是训练过的马。”宋老二试图在说服大哥时再加一个砝码,“都带缰绳,好骑。”他补充道。
“既然不是生马,就好说。”高德胜念叨了一下。
“老大,给。”宋老二拿出一本书,对折握着。
高德胜接过来,打开一看是麦黄县地图。他知道宋老二非常想做这一批货,前探工作做的太详细了。
“老大,我都去点过了,好走。”宋老二所说的这个“点过了”就是踩点工作都完成了,“好走”就是容易撤退。
高德胜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隔行隔山,毕竟不是自己熟悉的范围,而且就目前第一手资料来看,确实工作已经做了不少,但是这恰恰说明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考虑到,因为以为万事俱备的兴奋会让人忽略掉一些细节。但是他又不能直接把冷水泼的太狠。
“老二,进院子跟上火车拿可不是一回事啊。”高德胜开山点题。
“老大,都是一个行里的,差不到哪儿,只要胆大心细。”
“说是这么说,可是有人看着呢。”这都是不用想的事儿。
“没事,俺老表说了,那个院子里不能住人,人就住在站里,有二百多米。”
“老二,东西可不小啊。”
“上百匹呢,拿它几个不显。”
虽然宋老二的回答简直是滴水不漏,但还没有说服高德胜,高德胜做事谨慎,考虑的周全,所以他让宋老二再不断打听,确认一下麦黄县火车站的值班情况,有没有专门打更的人,多长时间巡检一次,站里有几个灯,都能照到什么位置,有没有车站的草图,那个仓库院子有多大,大门是栅栏还是铁皮门,锁是什么锁。得手之后怎么办,有没有买家,等等一系列问题都需要考虑。
宋老二走了,不太高兴,他觉得高德胜胆子突然小了,不像以前说干就干的人。所以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找的春风来。
春风来正在家里往瓮里挑水,宋老二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还抱怨了高老大几句。
春风来听了非常激动,他想象着自己骑着马奔跑,衣角被风吹在身后,像一个江湖侠客,他心里痒痒,不去考虑事情的危险性,那是大哥们的事情,他只要跟着做就行了,伸手敏捷,拿东西最灵巧的就是他春风来。
“二哥,这一次要多久?”春风来最关心的就是时间问题,因为母亲眼睛不好用,生火做饭都是问题。
“如果要弄,两头挂最多三天,时间长了怕出事。”宋老二知道他的意思。
春风来觉得时间不长,他甚至理由都想好了,跟上次一样,说林场要人干活,去几天挣个钱,然后跟村里熟络的一户交代帮忙给母亲送上几顿饭,那要好的同村也知道春风来是做什么的,只是可怜他们娘俩,平日里没少照顾他娘,春风来也从来不亏着他们,大家心照不宣,为的是邻里情谊。这也是唯一他愿意求助的一家。
春风来他们家是外来户,在本村没有同宗,所以居住在村南侧,但但就他一户人家。晚上休息连村里的狗吠声都难以听见。小时候春风来跑到村子里跟小伙伴玩,天黑了还不回家,为此他挨母亲打好几回,可还是不改。
母亲问:“天黑了走路回家害怕不害怕?”
他回答“:不害怕。”
母亲又问:“遇到野狗也不怕?”
他回答:“我能看到它们的眼睛,手里有棍子,他们还怕我呢。”
母亲看着他心疼的笑了,完了又说:“你不回家,害怕的是我。”
春风来眼神里的硬气突然没有了,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要保护好她。
屋里母亲听到院子里谈话声,吆喝他俩进屋喝水,宋老二连忙说:“婶子,不进去了,家里还有事儿,路过,这就走啊。”
宋老二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扭头看着春风来,手里提着桶,身后是他家的两间瓦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厨房。屋顶都有点下陷了,让人担心。春风来手里拿个铁桶,铁提梁怕是早就坏了,用麻绳代替。
宋老二看着春风来问:“老四,你咋样?”
“二哥,我能干。”春风来笑着说。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知道所谓的危险是什么,生活本来就很清苦,他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不问来由,不问结果,他只是单纯的选择相信,相信这些结拜大哥。是啊,他是国民党军人的后代,身份不好,几乎所有人都想跟他划清界限,小时候的伙伴也慢慢疏远了他,小时候不懂,现在懂了。除了母亲,他只有这三个“江湖大哥”。
春风来知道,如果没有母亲,他就什么牵挂都没有了,他想当一个浪子,一个武艺高强的浪子,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惩恶扬善。如果可以的话,他要去台湾,去找他的父亲,他想确认一下,别人所说的他父亲是国民党,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想去问一下他,为什么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
现在他做了“蹬大轮”的,以上两个愿望都不能实现了。
二哥骑车走了,春风来继续给瓮里打水,他连续打了四五桶,瓮终于满了,他看着水里的自己,清瘦,但长得结实,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体内蕴藏,夹杂着年轻气盛,但是这股力量遇到了水,让你无处发力。这个年轻人平时里说说笑笑,其实早已看惯了周围歧视的眼光,他大部分时间都想用武力证明自己的强大,是的,能够做到从房顶空翻平稳着地的人确实极少,但是又能怎么样,这样只能让别人怕你吗?大多数人照样疏远你。
只不过他将这把火藏在心里罢了。
一直到半夜他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起来练功,吃了早饭就跑去孟老三那里问情况,得到的答复是昨天二哥也已经来过,但是大哥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干。需要从长计议。
“老三那你啥意思?”
“叫三哥。”
“叫你三哥你就敢去啊?”
“敢。”
“三哥,去吗?”
“看大哥意思。”
“就差大哥了,我去找他。”
“老四你别着急,去了肯定挨骂。”
“就你胆子小,怂包,还说我。”春风来咕哝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