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后的一个满月夜。
阿姆在家中心不在焉地推拉着织布机,不时看看门外,还要对屋里屋外每个大大小小的动静都仔细加以辩听。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罗八还没有一点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她的心也随之一颤,随口自问了一句。
“是不是罗八从篱笆外面跳进来了?”
她立即放下本来就不上心的活,赶紧起身,打开门冲了出去。
老得有些步履蹒跚的小玉米,也跟着她跑到了外面,它也抬起头,仔细查看了一番院子中的情况之后,又回到了之前躺着的地方。
它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跑出去迎接罗八和自己的孩子无极,它虽然老了,但是夜视的能力却没有变弱,早看到院子中根本没有什么人。
外面皓月当空,院子里大部分的地面还暴露在月光之下,阿姆没看到罗八的影子。
她无奈地摇摇头,对着院子角落的阴影里责备道。
“罗八,我就知道是你,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回来这么晚!”。
她还想教训两句,却见一只野猫却从阴影中的石桌上一跃而起,跳到篱笆上,回头对着她龇牙咧嘴地喵了一声,便从篱笆上跳到院外去了。
“是只野猫而已。”
她失望地关上了门,却再也没有心思回到织布机前,而是背靠着墙壁,站在门后。
抱起双手,靠着那道还在散发着松香的木门发呆。
舍龙听到她一系列的动静,也放下了手中的木工活,披上黑色羊毛大斗篷,来到阿姆身后。
那股总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体热,迅速从后面暖暖地笼罩了全身。
他柔声地劝慰阿姆,嘴里说话时的热气舒服地拂过她的耳背。
“别等了!他又不是没在夜里出去过。”
他不再多说。
“十多年了,有哪个月夜是他没出去疯的。”阿姆接过他的话,同时缓缓转过身来,轻轻地从肩膀上拿开舍龙的双手,瞄了一眼躺在不远处的罗策,示意舍龙在儿子面前注意他们夫妻的言行。
舍龙马上会意,顺势撤回双手,站在原地,眼神却不离开无奈地摇着头的阿姆。
她回到织布机前,一只手扶着小木凳坐下,另一只手搭着那光滑发亮的机杼。
“我真不知道,他整夜整夜地出去跟那些东西鬼混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当初以为等罗策长大了,他就不会再跑到树林里去了,谁知、、、、、、
他小时候还好,越大就越只想着往外跑,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拿去和那帮灵人族浪费了!”
“他也不过是在月夜才出去玩玩罢了,平常还不都是跟罗策和我们一起过日子。想想,你我在他们这个年龄的时候,有多少同龄玩伴。
我虽然也不了解灵人,但是,这么多年了,它们也没对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依我看,他不欺负人家就算不错了!”
“怕就怕我们不了解人家,毕竟是异类,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他一样,总是跟那些东西混在一起,还称兄道弟的。”
“哥哥说,他今晚跟那个大头鬼打了个赌,不知道这会结果怎么样了。”
原来,躺在里屋床上的罗策也一直没睡。
不过他跟哥哥发过誓,绝对不跟父母透露罗八与鬼打赌的计划,因此一直闭口不提罗八打赌的事。
眼看着夜越来越深,罗八却没有一点踪影。现在听到母亲那番有些吓人的分析,他也忍不住当心起罗八的安危来。
“打的什么赌?”
阿姆随意问了一句。
“说是什么火烧人鬼,谁忍不住先跳出火坑便是输家。”
这还了得,罗八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更不会认输的人,他要是因为不肯认输而一直坚持,那肯定会被烧死的!
阿姆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双手长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才自在一些。
这个赌听起来可是一点也不好玩!
夫妇俩沉默片刻,又同时抬起头来互换了一下眼神。
俩人几乎同时拉开了木门,不甘心地朝罗八经常跳进跳出的那段篱笆瞄了一眼。
舍龙这时才发现,自己脚上只穿着一双草鞋,于是转身跑回里屋,从床下拿出靴子,快速套上,飞也似地出了门。
回头急急地叮嘱了阿姆一句。
“你们俩好好呆在家里。”
由于飞速奔跑而搅起的疾风,把他的披风都托了起来,在月色下拉起一个长长的黑影。
他知道罗八经常跟灵人鬼混的那片树林,虽然他晚上不出门,但白天的时候还是去过很多次的。
也许那个最白痴的什么火烧人鬼游戏还没开始,又或许开始了,可能还会有转机。
此时的阿姆更是焦急万分,虽然她平时对灵人恐惧有加,但这会,她可是谁都不会怕的,她可以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救自己的儿子。
但此刻的她只好留下来,跟罗策呆在家中等待着。
罗策怕灵人也怕黑,他从来不敢在夜间独处。
你猜得没错!是的,阿姆十七年前做的梦,后来成真了。
舍龙和她幸福快乐地过了十七年。
张道长就像候鸟一样,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回到道观的时候,还是像过去一样,继续桃来李往,跟他们一家做着快乐的邻居。
唯一不同的是,后来道观里还来了一个张道长的道友,并且收了罗八为徒。
罗八跟着这个道长,学道学法又学武。遗憾的是,罗八和张道长都说这个后来的道长超级腼腆,除了张道长和罗八之外,谁也不愿意会见。
所以阿姆和舍龙虽然好奇得想要跪下来求人,但是这人的面却一次也没见上。
阿姆十七年前那个关于张道长用八卦篱笆害他们一家的念头,自然也是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因为就在她梦见仙翁道贺“喜得贵子”的两个月后,她就确定自己已经怀孕了。
舍龙和她每每摸着她渐渐隆起的肚子相拥而泣,那样的幸福美的让人受不了。
而在那之前,他们俩已经做好了过一个没有子嗣的人生的准备。
罗八一出生就健壮无比,犹如一只精力充沛的幼虎,舍龙因此决定把老年所得的爱子取名为罗八。
在他们古老龙族后代的语言里,罗八就是老虎之意。
从罗八学会翻身的那天起,阿姆就发现了那个儿子拥有一股可怕的洪荒之力。
在罗八还特别小的时候,阿姆时常莫名地为儿子的那股洪荒之力担心,怕他哪天会惹下大祸。
所幸,随着罗八一天天长大,阿姆也渐渐放心了。他虽有股可怕的力量,但他也有着阿姆从来没有见过的绝顶聪明,善良而又富有同情心。
罗八从四五岁开始,便总是带着小玉米的儿子无极,在野外到处乱跑。
他除了去清风观里跟道长学艺之外,后来又交上玉树林里的灵人朋友。
从那之后,罗八每个月夜都要带上他的小玉面狸无极,跑出去和那些灵人混在一起,至晚方归。
阿姆刚发现罗八秘密的那两年,不知道当了多少心,那时的她,坚决禁止罗八在夜间出去。
但罗八不仅脑袋瓜灵敏,还从道长师父那里练就了一身不凡的功夫。
他从院子里随便纵身一跳,便轻松落到了那高高的篱笆之外,每次阿姆追到门外时,他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阿姆每次在门外看到的,只是那只罗八的玉面狸无极,它那笨笨的圆滚滚的身体,总是憨憨地消失在玉树林的方向。
所幸,罗八每次从玉树林回来,脸上总是洋溢着无尽的幸福,脾性也未因此而变坏。
看到儿子如此,舍龙和阿姆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舍龙甚至开始经常性地为罗八开脱。
他总是变着法子宽慰阿姆。
“孩子都是爱玩的,咱们一家人住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之中,终年不见一个人影,他要是跟灵人们玩得来,便让他去吧!”
每当如此,她都会用同一个理由来反驳舍龙。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它们会不会有一天就伤害他了!”
不想她多年的担忧,今日怕是要成真了,说不定已经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她只能走到罗策床边,紧挨着罗策坐下,来寻找一点点的安慰。
罗策看到父母这般慌张的样子,已经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了,因此也吓得不轻。
但为了不给母亲徒添烦恼,他什么话也没说。
任凭阿姆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自语。
“还是你好,不让母亲当心。”
阿姆的玉面狸小玉米也走过来,爬到她的怀中,抬起头看着阿姆的脸,还把一只手抬起来,用它的手指抓住阿姆的衣服前襟。
“小玉米,你当年要是管好自己的儿子无极的话,罗八就不会随它去玉树林里乱转,也就不会迷路,他就不至于在玉树林里的被灵人发现,那么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么多纠结。”
玉面狸委屈地看了她一眼,把目光从阿姆的脸上移开。
阿姆看看不忍,又为那只小小的老母亲辩护。
“当然了,我只是说说罢了,我能说话都管不好自己的儿子,你又不会说话,又怎么能管得住你的孩子呢!”
其实她还记得,有好几次,自己也差点被这只玉面狸带到玉树林里去了,只是她过于胆小,所以从来没有跟它走入森林里。
谁知道,这只玉面狸生出个儿子来,最后还是把罗八给带到玉树林里去了。
罗策不语,他不敢说任何话。
虽然他们兄弟俩性格各异,但他从来不会在父母亲面前卖乖来出卖罗八。
他知道罗八的事情,远不止今晚的火烧人鬼。
就在不久前,罗八还告诉他,自己曾经被数百个灵人堆成小山,压在下面,结果灵人们都被他用洪荒之力纷纷振飞。
这些事他是绝对不会告诉父母的,尤其是今晚这样的情景之下,他就更不能告诉阿姆了。
“你虽胆小,也学不会法术和功夫,却也因此免去很多烦恼和劫难。希望老君保佑顽劣的罗八,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安全地回来。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啊?”
阿姆越想越害怕。
“母亲先不要这么难过,也许罗八不会有什么事。”
罗策努力地隐藏着自己的担忧,瞒着罗八的种种怪事,口是心非地安慰着母亲。
这边的舍龙,敏捷地跳过零星反射着月光的小河,他知道来到那小河边,就离玉树林不远了。
他双脚刚落到小河对岸时,前面的玉树林中传来了一阵恐怖的哀嚎声,那声音痛苦至极。
他的心跳急速加快,理智好像在慢慢退散。
脚下也因此减慢了速度,但是想想罗八的样子,又让他变得勇敢了一些,于是又加快了步法,耳边开始刮起小风,偶尔有小树枝刷打过他的身躯和脸庞。
越想跑得快,便越快不起来,而那哀嚎声却已经在慢慢变弱。
“那个哀叫的人如果是罗八,那此时的他肯定没命了!”
这个念头不停地猛戳着他的心脏。
等他终于穿过了那片混杂林形成的树林,眼前出现了玉树林中巨无霸高山栲树干的彤彤黑影。
隔着那些神秘的巨大黑影,他也隐约地看到了一点火光。
同时,一股浓烟的味道钻入鼻孔,他非常害怕却又努力地捕捉着人类皮肉烧焦的味道。
前面的火光随着哀嚎声的减弱正在渐渐熄灭,是那些透过树干和烟雾的闪烁着的鬼火让他难以辨别方向。
就在舍龙不知何去何从之时,罗八的玉面狸无极,从前面的一颗树下跑了出来。
舍龙很快便认出了它。
“无极,带我去找罗八!”
玉面狸在他前面狂奔起来,他也丝毫不敢放松,舍命跟进。
等他绝望地跑到林间的那一小块空地上时,已是双膝发软,全身大汗淋漓。
玉面狸站住不动,它的双眼盯住灵人群中的一个火堆上。
舍龙用两只又干又涩的眼睛,卖力惊恐地到处搜寻罗八的身影,他却只看到两大群闪着萤光的灵人。
面前大概有三四百个灵人,他们围着两个渐渐熄灭的火堆,分成了两伙。
火堆上已经没有火苗,中间还在燃烧着的小部分炭火,正在发出最后的毒辣的橘红色。
顺着无极的目光,舍龙跑过去,扒开了灵人。
他看到绿灵正跪在火堆旁,伤心欲绝。
它的两手正在用力地拉扯着那颗在舍龙看来滑稽又可笑的小方头,呜呜地哭泣着。
他就是那个跟罗八鬼混了十年的绿灵。
舍龙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他粗暴地把绿灵从地上提了起来,对着它那双惊恐的眼睛绝望地吼叫。
“罗八呢,罗八在哪里?”
绿灵吓得止住了哭泣,它的泪水和哭声,都同时被舍龙的震怒和绝望冻结在半道上。
绿灵缓缓地伸出右手,指着前面的火堆,哀痛地闭上了双眼,再也不敢说半个字。
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却从另一个火堆边的灵人群中传了出来。
“你的罗八肯定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那讨厌鬼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惬意。
这让舍龙脊背发凉,汗毛直立。
他把绿灵放到地上,转过身,搜寻那个以罗八的死为快的家伙。
但是他所看到的愤怒的脸,并不止一张,所有围在另一个火堆边的灵人,都在愤怒地看着自己,还有他周围的那群灵人。
他这时才把事情看明白,这些灵人是两个派系的,因为两伙灵人的表情完全不同。
站在绿灵和他这边的灵人都在害怕,这些可怜滑稽的家伙们,正在瑟瑟发抖!
而另一伙灵人却带着戏谑的表情瞅着他,有个灵人还恶意十足地嘲笑起绿灵来。
“绿灵,现在你的保护神死了,看谁还敢为你撑腰?要不,你现在就去舔那老头的鞋子,求他保护你!”
说完,那边的灵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绿灵看着比它自己要高出两倍的舍龙,“普通”一声跪了下来。
舍龙心想,“罗八呀罗八!跟这么没志气的东西鬼混,怪不得你把命都送掉了!”
他欲哭无泪,只是往后退了两步,跟绿灵拉开了距离。
绿灵跪是跪下了,但并没有真要舔舍龙的鞋子,它的话倒是开始让舍龙刮目相看起来。
“求您责罚绿灵,罗八要是死了,那都是因我而起的。我不需要您保护我,我的小命,本不值得搭上一个罗八的、、、、、、”
说完,绿灵已是泣不成声。
“罗八死了,罗八死了。”
舍龙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他已经听不清那两派灵人的吵架声。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眼前这个诡异的灵人群在无声地做着各种动作。
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听觉和嗅觉,直到他听到前面火堆下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还不快把我刨出来,绿灵,绿灵、、、”
“是罗八,是罗八”
舍龙这边的灵人们都欢呼了起来,他的听觉此时又恢复了。
“罗八,是你在说话吗?”
“不是我还有谁”
到罗八在下面说话,两边的灵人都开始疯狂地开扒它们前面的火堆。
舍龙更是激动无比,他手脚并用,粗暴地踢开炭火,那里顿时火星四溅。
在绿灵和灵人们的帮忙下,他很快就把炭火都清理完了。
地面上露出一口烧得通红的翻盖着的大铁锅,灵人们找到一根粗木,把铁锅撬了起来。
好家伙!下面一个深潭,里面充满了浑浊的烂泥和水。
只见罗八还趴在冒着热气的烂泥里,他整个人滚得一身泥水。
烂泥把他的头发粘的一缕一缕的,全身的泥水还在冒着热气。
细心的舍龙在泥潭边发现了两个隐蔽得很好的通风洞口。
“他又用小聪明赌了一次自己的性命。”
他惊心地后怕着,把罗八从烂泥里拉出来,举起右手便要扇他。但他举起的手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最后无奈地放了下来。
没等绿灵和众灵人说话,他拖着泥人一样的罗八往家走去,无极尽力地跟在后面。
他们刚走出不远,后面便传来了大头鬼部下的灵人们们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还有对罗八的咒骂声。
舍龙已经猜出,那伙坏灵人肯定是找到了已被烧死的巨头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