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好。如今定远侯不得出来见人,许多事情也不便交代给外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佑礼的肩膀,“有你在,朕也放心许多。”
转身下楼,又似有意无意地:“昨夜里朕启程的时候,若梨那丫头不知从何处得的消息,硬是要跟了来。朕这个妹妹,是早便被太后宠得没了样子。”
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甜蜜的笑,在黝黑严肃的脸上显得有一丝怪异。连宸祈看在眼里,心中也是好笑。
没想到,若梨那丫头那一次的离宫出走,竟还真能打动这块木头的心。也罢,这林佑礼虽然是外邦人,却已经是定远侯的义子,身份地位上并未委屈了若梨。
如今,就等着最后一战,将叛军一举歼灭。
皇兄,莫要怪朕心狠手辣。
“什么!”连宸祈拍案而起,“侯爷可真是病了!”居然要再退一程,将蔺州拱手让给连煜华!
“侯爷可知道,再退就要退到京城去了!便是战至一兵一卒,朕也不会让他的军队进京!”
林远有些无奈地:“皇上,臣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乱军进京的。”京城之外有一处关隘,正是易守难攻之处。如今虽然连煜华已经对他放松了警惕,只是两军实力依然悬殊,贸然开战,他并无十足的把握。
“好!”连宸祈狠狠地摔了一个茶盏,冷然地盯住林远:“朕倒要看看,出了什么差池,侯爷如何面对——面对父皇母后,和列祖列宗!”
那一夜忽地起了大风。盛怒的皇帝在贴身侍卫的守卫之下,连夜又赶回京城。
天亮的时候,方才赶到,甫一进皇宫,竟下起了雪来。
连宸祈跳下马背,方要发怒便忽地看见不远处的廊上,站了一个蔷薇红的身影,在这缓缓堆积的白色世界之中分外的显眼。
天边渐渐地亮了起来,苍白色的光映着洁白的雪花,折射在画扇的脸上,越发地显得那张脸的无瑕。
她一身蔷薇色的宫装,披一个黑色裘皮的坎肩,没有人伺候着,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等了他许久。
他微微眯起眼,只觉得那红十分刺眼。一时之间,心中的怒气全然消去了,唯觉得那里空空的,好似什么都没有了一般。
转身问守门的宫人:“云贵妃在那里多久了?”
宫人恭顺地:“有好几个时辰了。奴才们去劝了几次,娘娘就是不肯回去。”
连宸祈叹了口气。
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才发现她被冻得不轻,唇色已经紫青了。连宸祈心疼地脱下狐皮的披风给她披上,搂了在怀里。将她双手握住,发现那指尖是冰凉的,如腊月里的寒冰。
“这么冷的天,你在这做什么?”虽然是责备的语气,却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画扇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恍惚地将视线投向远方,说了一句:“又下雪了。”连宸祈点点头:“方才下的。”
“皇上从蔺州回来?”画扇收起恍惚的表情,展一个淡淡的笑:“战事还好吧?”
连宸祈心中咯噔了一下。
你是关心大玥朝,还是连煜华?心中竟蹦出这样的念头,有一股强烈的醋意涌上心头。
画扇却浑然不觉。
“定远侯怕是撑不住了……或许,蔺州也保不住了。”他仿若无事地,心中却是别扭。要对着她撒谎,他真的是不愿意。
可是,他不得不利用她,让连煜华安心跳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到底如何……
如何……
下一步,她到底要怎么做。
手忍不住抚上肚子,隔着厚重的衣物,依然恍然能感觉到肚子里那个小小的生命。
是的。
她怀了他的孩子。
昨夜里才知道的,她怀了他的孩子。
竟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她还是云嫔的时候,就怀上了。这么久以来,却没有一个大夫诊断出来。
如今,她要怎么办……
真的要和连煜华一起,杀了孩子的父亲吗?
如果她这样做了,那将来这孩子……
会怪她吗?
察觉到她的怪异,连宸祈忍不住问:“怎么了?”她今天奇怪的很,这样的表情,犹豫而绝望的,欲言又止的,是他从未见过的。
画扇摇摇头,许久才说了一句:“这里风大,回去罢。
雪依然绵绵地下着,发出索索的声音。这时候,林远已经带领大玥朝八万大军开始撤退,连煜华的军队亦步步进逼,指日便到京城。
消息在京城传开来的那一日,雪停了。
朝阳从东边缓缓升起,带着血一般的颜色,将一片白色映得鲜红。定远侯的八万大军在西城门外的护城河岸上,将京城团团护住。南王连煜华的军队,则在护城河的那一岸扎下营来,摇旗呐喊。
那喊声震耳欲聋,在京城上空不断来回,一时间扰得人心惶惶,街上的店家纷纷关了门,在家里盘算着是不是该收拾收拾东西逃离京城。
消息传到画扇耳朵里的时候,她还在榻上并未起来。外头响起几声短促的呼喝,夹杂着秋叶索索的声音。画扇腾地一下便坐起身子,惶恐地:“月眉,月眉!”月眉急忙推门进来,声音低沉地:“娘娘,我在这里。”
这才安了下心来,舒了口气道:“情况如何?”
月眉嘴角扬起一个神秘的笑:“爷的军队已经在京城外了。这定远侯怕是不行了。果然是连宸祈的气数已尽,老天爷也帮着咱们。”
画扇心一沉,立刻抓过一旁矮几上的衣衫披上,手指有微微的颤抖。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连宸祈……
他真的要丧命于此了吗?
手依然是不自然地抚上肚子。
这是一个秘密,出去为她诊脉的御医,连月眉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何用意,只是下意识地,瞒住了月眉。
芙明殿离御书房不算近,有三四道门要过。许是得了皇帝的吩咐,今日守门的内侍一个个都消失了一般,任凭月眉呼喊就是不应,门却是紧锁着的。
画扇又急又恼:“来人,砸开!”
连宸祈,这个时候你把我锁在这里头,到底是何用意!
内侍拿了榔头来,才砸了几下,后头门便开了,一个眉目清秀却苦着脸的小太监探出头来,哭道:“贵妃娘娘,请别为难小的了。皇上有旨,若是娘娘踏出这门一步,便要咱们几个的脑袋!”
话音刚落,门又是啪地一声关上了。
画扇愣了足足有半日,才咬了牙,转身回去。
地上依然积着厚厚的雪,一脚陷下去便是极深的。画扇不知道自己心底在想什么,只是茫然地走着。
如果……
无论是哪一方胜了,她都不会有事的。可是,若是连煜华胜了,那么连宸祈的生,便毫无希望。
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
她不是希望连宸祈死的吗,她不是恨他欺骗了她,恨他杀害了姑姑吗!怎么如今想到他会死,心依然如刀绞一般!
日头升到当空的时候,连煜华眯着他狭长的眼,勒马立于护城桥的这一端。他回来了。三四个月过去了,他终于是再次回到这京城。
二十余年,生于斯长于斯,他却从未如今日一般这样深沉地凝视着这京城。今日一看,却是那样的不同。
竟和记忆里的那样不同。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一扬,身后忽地便战鼓喧天,潮水般的呐喊骤然而起,如风声雨声,立时便充斥着他的耳膜,再听不清楚其余的声音。
遥遥地,他看见对岸有一名将士,身穿着银色的盔甲,骑一匹枣红马,缓缓从城门中行出,亦在桥的那一头勒马立住。
林佑礼。
他知道,那是林远的义子,林佑礼。
在林远奉旨领兵之前,便是这个林佑礼统帅大玥朝的军队与他作战的。呵,看来林远那老头子果然是不行了,竟要这毛头小子再次领兵出战。
嘴角漾开一丝得意的笑,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锦晟殿之上,接受百官朝拜的样子。他仿佛还看见了——
她。
云画扇。
那一双含泪的,却倔强的眼。
想起那双眉眼,忽地下了决心般。
只一声令下,千军万马都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河面上早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时候铺下了草垫子,如平地一般的稳当。对岸亦有黑压压的兵将冲上来,一时间喊杀声,兵器相接声,盔甲碰撞声,马嘶声,利刃斩入血肉声,鲜血横渐声,整个河面都沸腾了起来。
连煜华轻轻一夹马肚,马儿迈开蹄子,轻轻踏上石板桥面。青石板在马蹄下发出哒哒的声音,却淹没在这一片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中。
对岸的林佑礼,亦轻扬马鞭,催促马儿上了石板桥。
自打开战,他和林佑礼正面交锋不下数十次,他认得他的盔甲,和盔甲前用红线拴着的那道护身符——据说是若梨那个丫头为他求的。
呵,连若梨,说起来也算是他妹妹呢。
或许还真是这丫头的护身符显灵,几次三番,他几乎要了林佑礼的性命,却都让他侥幸逃脱。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手下留情。
任何阻挡他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鲜血染红了银灰色的盔甲,散发出森森的寒光。大玥朝的先锋军是林远亲自挑选训练的精锐,骁勇善战,以一抵百,民间素有“林家军”之称。万中选一的林家军,纵然敌人数倍于己,仍旧奋战杀敌,无一人退缩。
冰面上冒着腾腾的雾气,分不清是冰雪的寒气还是鲜血的热气,迷糊了所有人的视线,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杀!
终于,两人的马匹均停下了脚步,连煜华嘴角含着笑,隐藏在厚重的护具之后不得见。只是透过沉重的盔甲,他仿佛看见了林佑礼脸上的绝望。
“林佑礼,今日这护城桥,便是你的葬身之所。”他笑,“怎么,不怕么?”
对方并没有会话,只是看着他。
目光从护具后透出,如冰雪一般的寒冷,如鲜血一般的炽热。
“你并非大玥子民,何必为大玥朝死心塌地地卖命?不如投靠本王,还能留你一条性命。”连煜华继续诱惑着。
对方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是满满的不屑。
连煜华恼了,刷地抽出腰间的佩剑。
只是于此同时,对岸却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呼喊声。连煜华应声抬起头来,却见城门打开,一面鲜红的旗帜,金线绣的硕大的玥字,从城门中飘扬而出。
为首的男子,身穿大红色盔甲,如火焰一般耀眼。连煜华心中一颤。
是镇守南疆的大将军莫辛!
他忽略了,竟给了连宸祈时间去调遣军队!
这一来,双方几乎要势均力敌了。
不,他还是占了上风的。林远病倒,军心定然涣散,莫辛千里迢迢赶来,将士疲乏,战斗力必然下降。只要部署得当,他依然是有取胜的把握。
如今之计,应是先解决了这林佑礼,才能进一步扰乱对方的军心。
主意已定,他扬手将剑指向林佑礼,做了个挑战的动作。猝不及防地,林佑礼竟噌地抽出腰间佩剑,“铿”地一声,两剑已经交锋。连煜华急忙迎战,抽剑,刺出,回挡。数十招之后,连煜华竟觉得自己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只觉得对方的剑术套路,虽与林佑礼相似,却比林佑礼更加稳,准,狠,一招一式都毫无犹豫。
不……
他决不是林佑礼。短短数天之间,一个人的气势不可能有如此的改变……这样的身手,这样稳的力道……
可怕的想法在心底形成,只是一个失神,对方的剑“呲”地一声,穿透他的盔甲,刺入皮肉,发出沉闷的声音。
连煜华低吟一声,只觉得疼痛钻心而来。急忙勒马往后退几步,那剑又呲地一声从他身上拔出。剑尖还有他的鲜血,闪着寒光。
“你是谁?”他恼怒地低吼着,心中蔓延开来的猜测让他握着剑的手都有微微的颤抖。
护具摘取,那张在沙场上饱经风霜的脸,带着不屑和满意的笑,展露在他的面前。林远悠然地将剑收回,淡淡地:“王爷,果然好眼力。”
那表情,似乎在嘲笑他,嘲笑他即将到来的失败。
营帐外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厮杀声,连煜华无力地,任由军医为他包扎着伤口。因为盔甲护身,伤口并不深。只是心中蔓延开来的惊慌,让他浑身无力。
居然……
真的是陷阱!
难道云画扇她亦背叛了他,投靠了连宸祈?不!不可能!即便如此,月眉亦不会背叛他……信是月眉的亲笔没有错,就是为了防着云画扇背叛,才嘱咐了月眉要她的亲笔。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不得了。
不能在这样下去!这一战若是败了,他只有死路一条,连宸祈是不会放过他的!只能是这样了,云画扇……
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若是连宸祈死了,他连煜华纵使背负叛变罪名,也没有人敢把他怎样了吧?他可是这大玥朝,是他连锦年唯一的血脉了!
乾华门。
一辆马车匆匆疾驶而至,车身并无华丽的修饰,一看便不事达官贵人的马车。守门的将士因此有些懈怠了。懒洋洋地上前拦了住,语气亦是随便的:“什么人?皇上有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赶车的是个中年车夫,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腾地瞪大了,气恼地:“小兔崽子,爷爷我才离宫几日,便成了闲杂人等了!”
守门的愣了愣,努力睁大眼瞧仔细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眼前的人是何方神圣。不过是个车夫,居然这么大的口气!
也不敢得罪,赔笑到:“这位爷息怒,属下是刚调来的……”
那人方要在训几句,马车里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男声:“好了,时候不早了,别在这耽搁了。”语气里是有些无奈。
说话间,一个眉眼干净的女子探出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小顺,掏出一块令牌给守门的:“喏!”守门的一看,吓得魂都要没了,急忙下跪:
“属下参见太上皇,太后!”
马车碌碌地行驶着。
华清靠了在连锦年怀中,睡得正香。连锦年宠溺地笑笑,伸手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披风。真是的,原本一直着急着要回宫,硬是要小顺连夜赶路回来,两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没想到临到了终是撑不住睡着了。
始终是小孩子的心性,这一辈子怕都是改不了的了。
没有派人通知皇帝,也便没有人来迎。下车的时候,周围是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落叶,徒显萧瑟。
小顺呵了一声:“不过几个月,这皇宫倒成一座空城了。”话音未落,脑子上便挨了一记:“不过几个月,连避讳都忘了。”绿萝跳下车,插着腰啐道。
转身朝马车里面,看着主子睡得正香:“皇上……”依然是没有改变唤连锦年做皇上的习惯。连锦年轻轻一笑,动作轻柔地将华清抱起,一低头弯腰,已经轻轻跃下马车。再看怀中的人儿,依然睡得香甜。
看来这个时候,一身的武艺还是有些用途的。
连锦年满意地。
石台上,画扇脸色苍白,望着同样苍白的湖水。白雾弥漫,看不清远处的景色。月眉站在她的身后,固执地将手中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她的面前。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般。
良久,画扇才轻若无闻地:“真的……要这样吗?”仿佛是在问月眉,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她的手是微微颤抖着的,冰凉。
月眉冷笑了一声:“您不是在这个时候还要犹豫吧?别傻了,连宸祈害得你落得如此的下场,你还有什么不忍心的。”顿了顿,又道:“难道你真的要眼睁睁看他颁下圣旨,册立裘敏为后才肯死心吗?白日里你也看到了,指不定明日一早,圣旨就下了。”
巧儿的话,又想起在耳畔。
有关裘敏终身大事的圣旨。
“传话的人说,那定远侯并没有染病,这全是那皇帝狡诈,设下的陷阱!”月眉愤愤地,“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画扇愣愣地。
“意味着……温叔叔……”
温叔叔也背叛了她!
所有的人,她所爱的所信的,都离开了她,活着的却又背叛了她!她如今是一个人,孤单单的一个人!
下定决心般,接过那小小的纸包。唇边是凄厉的笑。
“怕我也是活不成了,是吧?”若是她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承担了弑君的罪名,这样连煜华才有机会继承大统——只是她也必定会被处死。
她不怕。
如今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所有她爱的人,都死去了,活着的也背叛了她……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死便死了。
好在她孤单单的一个人,不会有人被牵连。
月眉淡淡一笑,不做回答。
其实,她却看得明白。王爷是不会让她去死的。她看得明白,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一般,在王爷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
王爷怕是,怕是爱上她了。
画扇也是笑,越发的灿烂。
连宸祈,也算做是我还你的,还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好。就让我陪着你去死吧,阴曹地府之下,如果还能遇上的话,云画扇会给你一个交代,会将所有的事情一一地交代。
“去取一些梅子肉来。”舒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又是恬淡的表情。她要亲自下厨,为连宸祈做这最后的一碗——冰晶梅子羹。
“胡闹!胡闹!”华清气的完全没了仪态,像个孩子般直跳脚,“我当是你一意孤行胡闹,没想到这个林远也……”真是气死她了,居然让叛军打到了京城城门口,这皇帝的威严还要往那里摆?
连锦年无奈,急忙将华清拉到怀里:“清儿,少安毋躁……林远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目的。”虽然心中对林远对清儿的情意一直耿耿于怀,但是于行军作战上,他对林远还是信心十足的。
他亦相信,就冲着林远对清儿的情意,他是不会让大玥朝的江山,让祁儿的皇位有一丝威胁的。
“定远侯向朕保证,若有闪失他将以死谢罪。”连宸祈冷然地。初见父母到时那份喜悦的心情,早被华清一开口便是责备冲得无影无踪。
没想到他们回来,却是来责备自己的。
“以死谢罪!”华清不满地继续嚷嚷,“大玥朝的江山!这林远也太胡闹了!不行,我要去见他!”话毕便急急忙忙从连锦年怀中挣脱,却又被连锦年一把拉回。
唉,这个样子,怎么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大玥朝的皇太后呢!
“清儿!”
“连锦年!”华清亦恼怒地。
连锦年连忙展开一个灿烂明亮的笑:“我信他。你也信他的,不是吗?”
华清一愣,随即不满地吐了口气,人却是平静了下来,拣了一张梨花雕栏椅坐下,气恼地抿着嘴不再说话。
见母亲这样,连宸祈也对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内疚了,安慰道:“母后且放心,方才已经有消息传来,首战告捷。那逆贼中了定远侯一剑,鸣金收兵了。”
连锦年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地脱口而出:“中了一剑?”话刚出口才知道失态了,却已无法收回,有些讪讪地看着华清。
华清笑笑。
她明白的。
连煜华亦是他的骨肉,他对他亦不是毫无感情的。
如今这样,多多少少也有他们的责任——若是当年好好处理,他也不至于心中积怨这许久,在这一朝爆发开来,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说起来,她和连锦年是欠他的。
月华如洗。
澄清透明的冰晶梅子羹,撒入一丝丝暗红色的梅子肉。黄色的小纸包捏在手里,却已经不再颤抖。月眉恭顺地立在一边,眼睛却如钩子一般盯住画扇的一举一动。
打开纸包,白色的细碎粉末赫然在目。如捏碎的珍珠粉一般,散发着幽幽的白光。
“这……”
“销魂散。”月眉冷冷地,“半盏茶的时间便会发作,入口必死无疑。”别说是入口,只要在唇上沾上一点,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画扇屏息,一咬牙没有再犹豫,便将粉末撒进梅子羹中,轻轻一拌,白色的粉末便消失在晶莹澄清的羹体之中,不见踪影。
深呼吸一口气,画扇轻若无闻地:“走罢。”
城门外,军帐中。
油灯渐暗,灯下林远的脸忽明忽暗,带着嗜血的残忍。今夜,一切都将成为定局。他会让所有觊觎这个皇位的人都知道,只要有他林远一天在,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永远不会成真。
林佑礼守在一边,看着自己义父脸上的笑,不寒而栗。
忽地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如果将来有一日,义父去了,那这守卫大玥朝江山的重任,就落到他的肩上了吧?义父心中要守护的是那个女子,而他心中要守护的……
则是那个任性刁蛮的小公主。
父亲一生的遗憾,母亲一生的怨恨,似乎都因了那个任性刁蛮的小公主,而在他心底消失了。如今他已经不再去想那些过往,只喜欢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看到她笑靥如花。
“啪”的一声,油灯灭了。林远舒了一口气,缓缓下令:“攻!”
守在两旁的将士们,刷地起身,盔甲发出清脆的摩擦声,伴着沉重却又夹杂着兴奋的声音:“是!”
一声尖锐响亮的的鸣镝,短促,却在这黑夜上空来回传送着。刹那间,火光冲天,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都耀盲了双眼,铺天盖地的火星,如急雨一般,带着明亮的颜色划破天际,直冲冲地冲向对岸,不晓得是点燃了什么,刹那间绽放出一朵朵硕大的金色火花。
对岸亦沸腾了起来,喊杀声呼啸而起,震耳欲聋。
只是那一条条的火龙,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在他们的周遭燃烧着,盔甲在烈火的灼烧下渐渐发烫,变成他们摆脱不了的地狱。许多人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声,手舞足蹈地要脱去身上的盔甲。然而那温度已经不是他们的肉体所能触碰的,方一触及,便能烫去他们的一层皮肉。
胸口的伤依然隐隐作痛,连煜华跨上马背,嘴角带着冷笑。望着渐渐败退下来的属下,他脸上却是不惊慌。
林远,你以为你赢了么?
你为之卖命的那个人,只消一会儿便会丧命,这大玥朝的江山始终还是会落到我连煜华的手中。我等了这许多年,该等到了!
满眼是不断蔓延的火红,他感受到了那炽热的温度。盔甲下的额头,不断溢出热的汗,沁入衬衣之中,渐渐冰凉。
宫中的夜,却依然是寂静无声的。只是侧耳倾听,仿佛也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渺茫的厮杀声。画扇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心底有一丝丝的惶恐慢慢扩大蔓延。她只能紧紧咬牙,才能压下那恐惧。
许是得了皇帝的旨意,几道宫门居然都给她打开了,一路畅通无人阻拦。画扇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只是没有想这许多。
她是决心赴死了。
悠儿正立在门外,见是画扇来,也不通传便领她进去。
厚重的帘子掀开,是一股暖香传来。淡淡的带着水果的味道。皇帝素来不喜花香,冬日里便命人取了各样的水果摆了,淡淡地散发出一些果香来。
甫一进门,画扇的身子不禁颤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
“太……太后。”
她怎么在这里!
再一看,才发现太上皇也在一旁坐定,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这个女子,便是祁儿所爱的吗?
这些日子在外,虽说不再问这宫里的事情,只是那皇帝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怎么可能不关心。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专人向自己汇报。
云画扇被贬为庶人,裘敏进宫,而后虚英观内小屋倒塌,这云画扇又被接回皇宫,再过一段时日,便传来了她被册立为贵妃的消息。
对这女子的事情,他也是心知肚明。
因此,更加琢磨不透今夜她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你来做什么?”想要装的凶狠一点,不想在父母面前露出那样的温柔,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柔和了许多。
华清看了连锦年一眼,眼中是满满的担忧。
祁儿若真的为她动心,而她又真的是密报上所说的那样的女子,她决计不能把她留在祁儿身边的。
画扇深呼吸一口气:“臣妾做了冰晶梅子羹,特带了来给皇上尝尝……冬日寒冷,吃一些暖暖胃也好。”
汤盅呈上来,依然冒着腾腾的热气。
月眉沉着地,将汤盅稳稳地放到御案之中。打开,香气便扑鼻而来,带着丝丝的酸味,叫人食指大动。
“哦?”连锦年得了华清的眼色,不得不开口,“云贵妃倒是有心了。真是叫朕羡慕皇帝,有这福气。”
画扇连忙道:“臣妾不知太上皇与太后回宫,未能准备周全,罪该万死。”
华清站起身子,一双眼眸透着冷冷的光,语气却是刻意的柔和:“不妨。”走至御案边上,轻轻闻了一闻,笑道:“果然好香。”自己拿了白玉勺,搅了一搅。“若是本宫想尝一口,想必皇帝和云贵妃不会介意吧?”
画扇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太后!”
华清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眼神瞄过连宸祈时,亦看到他忽然变白的脸色。想必,他也已经觉察出这羹里的不对劲了吧?
这云画扇!
心中一股无名怒火腾地窜上来,正要下令让人将她拖出去处死,却冷不丁的,连宸祈抢先开了口,带着温柔哦的笑意,仿佛对所有的事浑然不觉:“母后,这是云贵妃特地为朕做的,母后不是连儿子的东西都要抢吧。”带了一丝孩子气的撒娇。
华清一愣。身后有一只手拉住了她。回身看时,原来是连锦年,眉眼也是温柔的,与御案后头的人一般:“清儿,朕有些累了。咱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不等华清回话,径直拉了便走。
画扇懵然地,直被拉到门外,拐过了垂花门,才反应过来:“连锦年!”他到底是知不知道,那羹里有毒,那女人要害死他的儿子,这大玥朝的皇帝!
连锦年安慰地一笑:“清儿,皇帝心里自有打算。咱们便由着他去吧。”看刚才的情形,他果然是爱那女子至深了。
而他亦信任自己的儿子,会承担起肩头的重任,不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他是这大玥朝的皇帝。
冰晶梅子羹依然冒着热腾腾的雾气,在白玉碗里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画扇愣愣地看着那慢慢升腾的雾气,灵魂仿佛抽离出身子一般,对连宸祈若有所思的目光浑然不觉。月眉却有些急了。
外头,王爷正在等着她们下手呢。
便展了笑靥,上前道:“娘娘,还不替皇上呈上一碗吗?”
画扇身子颤了一下,抬头,正对上连宸祈那乌黑的眼眸。如漩涡一般的深,她在里面找不到自己……
麻木地,展开一个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完成这一切的,将冰晶梅子羹盛出,在小小的碗中,双手已经麻木不再颤抖,递到连宸祈面前。
“皇上……请用。”
连宸祈望住她,深深的,深深的。
她……
居然真的要他死。
她必然是恨透了他,一定要他死才能消解心头的恨意吗?他的目光触及她望着他的眼,那漆黑的眸子里无一点星光,如最深的黑夜。长长的睫毛此时也低低地垂着,眼中是干涸的。
没有眼泪。
城外,铺天盖地是厮杀声,如不断翻涌的海浪,一层层盖过来,要将这一岸的生命完全淹没。徐路狼狈地从马上跌落,身上有不断燃烧的火焰。
“王爷……”他拼了命地,“王爷,奴才无能……未能侍奉王爷到最后……”话未说完,已经被熊熊的烈火所吞没。
连煜华抬头,穿过猛烈的火焰望向远处的夜空,那是皇宫的方向。
云画扇,这最后,我只能依靠你了。
你……
下得了手吗?
嘴角有一丝凄凉。
今夜,竟过的如此漫长。到底要多久,天才会亮。
无声无息地,居然又下起了雪。洁白的雪落入火红的火焰之中,瞬间融化。他呆呆地,望着林远骑在他的枣红色大马上,踏上青石板桥,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不!他还是有希望的!
只要连宸祈死了,林远就不能杀她!
如果没有意外,现在云画扇应该已经下手了,连宸祈已经死了。他嘴角漾笑,仿佛已经看到连宸祈七窍流血,绝望地倒地的样子。
连宸祈含着笑,从画扇手中结果那一碗羹,热气渗透了白玉碗,在手中有淡淡的温度。画扇亦是笑靥如花,如盛开即将衰败的花儿,温柔地望着他。
轻轻搅动勺子,勺了满满一勺子,送至嘴边。
“唔,真甜。”心满意足地吃下一口,连宸祈嘴边是再温柔没有的笑。
瞬即,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他猛地睁大眼!带着绝望与不敢置信,他再无法问出心中的疑问。
死了!连宸祈死了!
正在此时,对岸奔涌而来的人群忽地静了下来,纷纷朝两边推开,让出一条道路来。随即,便有山呼的“万岁”如潮水一般呼喊起来——是连宸祈!
玄黑色的袍子在这黑夜中并不显眼,紫色的紫貂裘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在身后铺展开来如巨大的翅膀。
他正看着他!
用那样冷然的,不屑的,嘲笑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告诉他,你失败了。
颓然地,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地。
云画扇,你终究是下不了手。
“捉拿叛贼!”一声怒吼,便是圣旨。围在身边的将士顿时大振,更加勇猛地厮杀过来。
他再无力反抗了。
看着自己的属下,一个接连一个的倒下,他的心已然是麻木的。如多年前,得知母后和她死去了的消息时一般的麻木——或者说更加麻木。
如今的他,再无一丝希望了。
云画扇……
你爱他如此至深,到最后还是下不了手……
不,不怪你。
这种深爱着的感觉我明白。曾经我并不明白,如今却明白。
若这是你的选择,我毫无怨言。
身边银色的盔甲,如一层层渐渐剥落的城墙,最后只余他一人,已然在原地不动。身下的马儿也如此的平静,仿佛预知到死亡来临一般。
寒风猎猎,吹动他盔甲下露出的衬衣。
连宸祈勒马在他不远处停住,语气森然:“连煜华。”
他从未这样喊过他的名字,他知道父皇母后心中对他的愧疚,他亦知道他心中的苦恨,他总是恭敬地喊他一声:“皇兄。”
如今,却不会了。
“连煜华,你好大的胆子。”
如今,他们不再是兄弟。而是帝王与贼子,是一个万万岁的皇帝,与一个即将死亡的罪人。
当那个黑色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越来越清晰的时候,连煜华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嘴角却是扬起的。
云画扇,你终究是下不了手吗?
雪下的铺天盖地。
整个皇宫,这亭台楼阁都宛如是夏日时候,金盆里的冰雕一般,覆盖了皑皑白雪而变得晶莹剔透。这样的天气,纵是扫雪的女奴,都偷懒窝了在火炉边上不肯干活。而管事的也是通情达理的,并不与她们计较。
便三三两两地围坐着,闲扯一些家常,讲兴浓了,连炉子上的汤羹沸腾了都毫无察觉。悠儿一脚迈进来瞧见了,忍不住骂道:“一个个吃了豹子胆了,偷懒也得有个限度!”心里也知道这天实在是冷,便也不甚计较,自己动手盛了汤羹。
一名小侍女急忙递过保温的食盒来,悠儿小心地放了,嘴上又叮嘱了一句,方才拎着离开。
一出小厨房,这寒气便逼得她打了个哆嗦。
好在书房就在前头,她沿着廊子避风处疾步走着。
掀了厚重的帘子进去,熟悉的暖暖果香味扑鼻而来,瞬间身上温暖了许多。拐过屏风,便看见他半躺在炕上,窗户紧闭,加上外头天色昏暗,便点了两盏灯,正凑在灯下批阅奏折。
她走过去,将食盒放下:“皇上,点心备好了。”
连宸祈“唔”了一声,眼睛却未从奏折上移开。悠儿叹口气,打开食盒将里头几样精致的小糕点一一端出来。
这时候,他才忽地扬起头,朝着窗子望过去。窗子上紧闭的,只能看到那镂空的花纹,和烟霞色的窗纱。
“……什么时候了?”他恍恍惚惚地问。
悠儿却知道,他不是再在问时辰,沉默了一会方才回道:“这时候,马车怕已经在路上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
“哦。”终身低低地答了一声,复又低下头去,埋首在成卷的奏折之中。
乾华门。
一辆崭新的马车,却是朴素至极的样子,只是寻常富庶人家日常会用到样式。一匹马却是良驹,在冰雪上不断地踢踏着蹄子。
几名内侍守在一边,纵容穿着厚厚的棉衣,也冻得直打哆嗦。心里只羡慕那些没有差事的同伴,能在火炉边取暖。
唉,人怎么还不来。
终于,不远处的雪地里出现了不同的颜色,急忙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是大内侍卫押着两名男女过来,心下舒了一口气:赶紧地,办完差事好回去烤火。
十余名大内侍卫,押着画扇与连煜华两人,走至马车旁方才停下。吴意子跟在后头,这时候打开了手中的圣旨:“皇上有旨——”
一班人急急忙忙跪下,恭顺地。
画扇漠然地,跪下;连煜华扯开一个麻木的笑,亦跪下。
“着连煜华,云画扇二人即刻离开,永世不得回京。”收了圣旨,又道:“二位,请吧。咱们送二位出皇宫,外头已经为二位雇了一名车夫,一些碎银子,也放了在马车中。”话讲到这里,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唉,皇上对这云主子,可真谓情深意重了,连弑君这么大的罪,都硬是顶住太后的压力不予追究。可这云主子,怎么看起来毫无反应呢……
连煜华低声道:“谢主隆恩。”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扶地上的画扇起来:“走罢。”画扇木然地,顺从地起身,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
“吁”的一声,马车开始碌碌地行使,积雪极深,马车走的吃力,在薄冰上压出两条细长的痕迹。吴意子站立在原地,遥遥地望着那马车渐行渐远,忍不住回身瞅了瞅。
真是奇怪,他怎么总觉得皇上应该会来呢……
云主子做了这样的事情,皇上的心是伤透了吧,他怎么会来呢!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子,招呼道:“好了好了,都回去罢!”
“舍不得吗?”连煜华望着她。
画扇只是坐着,表情恬淡——恬淡到木然。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仿佛是死去了很久。却没有答话。
舍不得吗?
舍不得又如何呢?
连煜华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竟伸了手,想去抚摸她松松挽着的青丝。然而却在半空愣住。一时,竟找不到自己这样做的借口,只觉得尴尬。
只得讪讪地收了回来,转头去看窗外。
长长的甬道,明黄的颜色单调枯燥在眼前不断掠过。皇宫,他终究还是要离开了,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会带着她,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安顿。即便,她永远是这样子,即便她心底永远只有皇宫里的那个人,他也不介意。
能好好地照顾她,便心满意足。
远处的楼台之上,是一个玄黑色的影子。因了方才的狂奔还在不断喘着粗气,他的眼睛却急切地在这一片白色中寻找着,寻找着他迫切想见到的那个人。
在哪里,在哪里……
乾华门在哪里!
该死的,他竟从未发现他的皇宫是这样的大,这样的繁复,一座城门却怎么也看不到!啊!在那儿!
可是……
只有吴意子,领着几名小内侍匆匆行来身影。在一片素白之中,没有那个身影。
她走了!再不会回来!
是他下的旨,要她永世都不得回来!
颓然地踉跄几步,他带着凄凉的笑,靠在宣朗阁散发着经年朽木气息的木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