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坚定地认为他变成了风,还在这世间了无牵挂地奔跑着。所以,在有风的时候,就觉得是他又自由而快乐地从我身边跑过,也总会叫他的名字,晨阳,晨阳。
我知道的,他不会停留,我也只是想告诉他,我仍记得他,无论过去了多少年。
别人都说我傻,但我还是这样想,这样做。
我确实是傻啊,木讷孤僻,再加上身体瘦弱,所以总是被周围的一群孩子欺负。
他们像逗小狗一样把我耍得团团转,在远处扔小石头,却总是那么不经意地砸到我,用没有子弹的玩具枪吓唬我,冲着我的耳朵开枪,嘭一声,我的整个世界都在痛苦的嗡鸣,从此,只要一到稍微吵闹的地方,就像是电流穿过一样一阵痛苦的耳鸣。
所以,我更加讨厌往人多的地方去,也变得更加孤僻了。
我的世界像死了一样安静。我时常站在太阳下,看自己的影子像表盘上黑色的指针一样围绕着我慢慢地转动,就这样一过就是一天。
自从搬到这快要被拆迁的老城区,妈妈就很少再管我,她总是很忙很忙,晚上的时候出去,天快亮了才回来,我看到的都是她发出轻微鼾声的熟睡的样子。这样也挺好的,好过在爸爸刚去世时,她整天蒙在被子里极力压抑着哭泣,那声音就像是不断有冰凉的水滴在胸口,每一下都让我惊觉又不知所措。
不想去打扰她,独自在我沉静的世界里游弋着,我以为会一直如此。
“别再欺负他了!”直到他的声音强势地闯了进来,才结束了这一切。
我抬头,再抬头,才在老城区最高的五层居民楼上找到他,他和所有英雄出场的方式一样,威风凛凛,毫无畏惧地站在楼边。与我一起仰望他的还有停止对我拳打脚踢的坏孩子们。
他们见就他一个人,就喊“有种下来,连你一起打!”
他什么都没说,一扭头就不见了,当我以为他被吓怕逃走的时候,他从楼道里,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就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直接扑到那一群孩子中间,跟他们扭打了起来。
原本怯懦的我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也扑了上去,抓着一个人的胳膊就使劲咬了下去。
最后,他挥舞着棍子把那些坏孩子全吓跑了。
他没有看我,直接一扭身就往楼道里走,我赶紧爬起来,像个小狗似的跟了上去。
他没有管,任由我跟着,到了顶层。一个竖井一样的通道连接着楼顶,它像是一个扩音器将轻微的脚步声扩张的巨大,让我又一阵耳鸣。透过方洞的阳光整齐而耀眼,却照得满是灰尘和脚印的墙面显得更加斑驳。
他身手矫健地抓踩着几根突出来钢筋爬了上去,我跟上去,抓着钢筋费力地向上,最后一根实在很高,怎么也够不着,我尝试着跳起去抓,脚下却突然踩空,就在我绝望的以为要摔下去的时候,手却被紧紧地抓住了。
他皱着眉头,黝黑的手臂上肌肉蠕动,上面还有伤痕,一用力,他直接把我拽了上去。
大片的温热的阳光撒在楼顶上,脚下具有可感的热度。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老城区的全貌,低矮的房子卑微的趴在地上,深埋在老巷小院间的石板路像是一条条青黑色的蛇,慵懒地晒着太阳。不多的几栋楼房,也像是迟暮老人,强撑着年迈的身体站立着,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深青色的藤蔓还在紧抓着灰色的楼房,像是老人枯瘦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穿着白衬衫的他坐在楼边,晃动着双腿,与老城区的背景格格不入,倒是像远方天空飘得极低的洁净如新的云朵。
那一天,我知道了他叫晨阳,只比我大三岁,却比我高大壮实得多,但眉宇间却有着好像抚不平的折痕。谈话被顶层的一对夫妇的吵架声打断,被我“为什么他们要吵架呢?”的自言自语终结,我只是想到了妈妈对曾经跟爸爸吵架的悔恨,可是再多的悔恨也没用了,因为爸爸已经去世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对夫妇就是晨阳的爸妈。
他们真的是经常吵架争执,内容也只是钱和老城区拆迁之后的赔款问题。后来常去楼顶的我,也渐渐习惯了并且学会不去理会,我以为一脸云淡风轻的晨阳也早已习以为常,直到我敢像他一样坐在楼边的时候,才发现其实他会时不时地借放在窗边的镜子,来看家里的情况。
我也看到了房子里掐着腰嘴尖舌快的他妈和争辩得面红耳赤的他爸。
每当两人吵得很激烈的时候,晨阳都会离开楼顶,围绕着老城区奔跑。“他喜欢奔跑,”他这么跟我说,“奔跑的时候,可以把一切都抛下,自己的呼吸声和风声融为一体,觉得只要自己不停,就可以忘记饥渴,忘记疲劳,一直一直地奔跑下去,就好像自己也变成了风。”
我一步一步跟着他,像是忠诚的信徒跟随着信仰的神明,当扛过极度的呼吸困难之后,自己的身体真的好像变得轻盈了。当我不得不停下来之后,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极度疲劳之后的麻木所致,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像是要炸开一样,每一次呼吸都得用尽全力。
而他却还在绕着老城区奔跑,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想去追,但是却实在无能为力。他套了我整整一圈,从我身边跑过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风中有他沉重的呼吸声,最后他在不远处停下,酱紫的脸色,弯着腰,好像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但是,他仍努力的回头,隔空用手指写下“风”字,然后冲着我笑,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看到他的眉宇间没有忧伤的折痕。
我想多看看他的笑容,想一直跟着他,变成他的影子。
一年之后,一直在被人们关心谈论的老城区的拆迁问题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调查和统计工作已经开始进行。而晨阳爸妈的吵架却也跟着升级起来,甚至已经到了闹离婚,分割财产的地步。
也在这时,与我真的形影不离的晨阳好像开始跟我疏远了,好像在刻意地躲着我。
有一天,妈妈问我,“想不想晨阳作你的哥哥?”
“哥哥”我一直在念着这个词,却怎么也无法将它变得熟悉,我只想作他的影子,作他忠实的信徒,我坐在楼顶上,晨阳放的镜子反射出最后夕阳的余光,瑰丽的血红慢慢地从天边消失,我就像是个没有实体兀自存在的影子,等待着慢慢来临的黑夜将我吞噬,像是失去了神明的信徒,在孤独彷徨。
突然看到穿着白色衬衫的晨阳,一个人蹲坐在小巷里,纯白的衣服在此刻却显得灰暗。
我赶紧去找他,但跑到那里他却不在了。上家里找他,他的妈妈看到我就愤怒地让我滚。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威胁说下回见到我就杀了我的凶狠的女人,三天以后,却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方式上吊自杀了。
透过镜子看到了她狰狞的死相。我感到一阵窒息,发了疯地寻找着晨阳,终于在城区外的小路旁找到了,可是他的脸色青紫,呼吸微弱,手掌紧紧地抓着胸前已经湿透了的衬衫。
在医院里,我守了他一夜,妈妈也一直在门外坐着。
第二天,他的爸爸才出现,带着浑身的酒气,说自己跟老婆吵架,就出去喝酒了,没想到回来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说完就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一周之后,晨阳出院,却像是丢了魂一样,终日沉默,坐在楼顶不发一语,我也默默地陪他坐着,看着眼前垂老将死的城区。
一天下午,我爬上楼顶,看到晨阳站在楼边,他背对着我说:“我觉得我跳下去就能变成风了。”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又扭过去,“可是,我没有勇气跳下去,你能帮我吗?”
“好。”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恳求和绝望,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帮我,保护我,如果这真是他的愿望的话,我愿意帮他完成。
我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却止不住地颤抖,把手掌放到他的背上,白净的衬衫很柔软也很薄,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他说:“谢谢你。”很轻柔,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话语间的笑意,我好像看到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的身体突然开始倾斜,而我的手掌还没有用力,他就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向下俯冲。
“不!”我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痛苦的吼声。
晨阳的生命最后定格在一个扭曲的奔跑的姿势上,抛下痛苦,抛下一切,包括生命,什么都留不住他,包括他身边那个撕心裂肺哭号的男人,这个少年要奔跑成风。
我应该像以前认定的,像一个忠诚的信徒笃信着信仰的神明一样,去追随晨阳,在晨阳家里,他的父亲拿着刀指着我,疯了一样地喊“你要为我儿子偿命”的时候。我突然想笑,但是却忍不住流泪。我不再去想知道,这个男人在医院号啕大哭的时候,晨阳紧抓着床单是否已经醒来,我希望他还在昏迷着,因为那真是一场拙劣到让人想吐的表演。
我打开窗户,取下藏得很隐蔽的镜子,“啪”摔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是你杀了你的晨阳的妈妈,他都看到了!”
飞溅的镜片映照着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家,还有这个面容扭曲的男人。
我永远忘不了晨阳在昏迷时,一声声可怜的哀求,“爸爸,求你别杀妈妈,求你,求你了……”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因为愤怒或者为了得到更多的财产而下手杀妻的时候,是否想过他也是在杀害自己心爱的孩子的母亲?!
当我走出来晨阳的家,爬上楼顶的时候,他的家里开始冒出浓重的黑烟,大火沿着窗户向上攀爬,烧到了晨阳跳下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晨阳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候要对我说谢谢。是对我参与他的自杀道谢么,他明知道我能通过声音知道他的爸爸就在身后,为什么还让我参与并且演给我看这一切,我想,他也是恨我的,恨我们所有人,也许他只是策划了一个仪式,给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一个耳光,让我们永远都不能忘记,也是给他自己一个痛快的解脱。
多想我是真的傻呢,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我宁愿去相信,这只是一个想变成风的少年真的变成了风的梦想成真的美好故事。
我看着不断向上冒起黑烟,好像整个破旧的老城区都在燃烧,化成黑色的烟雾,好像要把秋天如洗的天空都染色,可是突然刮起了一阵风,让看似浓烈恐怖的黑烟扭曲消散,在风里的我,感觉又像是晨阳从我身边跑过,我对着风去的方向,一遍一遍地喊着,晨阳,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