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做梦的。那些说自己不做梦的人,只不过是醒来后忘记了做过的梦。丁欣羊的姐夫白中对此有另外的理论,他觉得不做梦说明不用做梦说明生活简单而健康。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简单而健康的生活罩上了一层黑雾。他做的梦的确很奇怪,甚至在梦里的时候,他还想这么奇怪的梦自己从来没做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做。
他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大厅里,跟许多人一起等待一个国家总统的接见。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胸签,但他不知道自己代表的是谁。他问旁边的人,人家叫他不要说话。总统进来了,一边走一边跟每个人握手,轮到白中时,总统脱下自己的裤子交给白中,要他好好保管。白中诚惶诚恐地接过那条厚厚的像棉裤一样的裤子,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总统是个瘦瘦的亚洲人。他对白中说,这裤子是防弹的,你别把它弄坏了,要保存好。总统说完就离开了,留下白中一个人双手托着裤子。渐渐地他觉得累了,就找把椅子坐下来。他刚把裤子放到旁边的椅子上,立刻传来一个声音:要保存好,要保存好。
他用手去摸裤子,厚厚的裤子居然很柔软。当他把手缩回来时,觉得手上是粘乎乎的东西。他凑近灯光,看不见手上有什么,就是发粘,他坐回到椅子上,身前身后摸摸,到处都是发粘的东西,但他看不见。可他听见了一个女人声音:我做不到,大石,你救救我,大石,我做不到。
是妻子丁冰的声音!他醒了,猛地坐起来,脑海里反应的第一个念头是裤子会弄脏的,裤子弄藏了,也就弄坏了。接着他意识到房间里亮着灯,立刻看自己的手,手上有血迹,床边,床下,地下。丁冰坐在地上,手上和睡衣上也都是血迹。
白中觉得自己的心突然不跳了,但他自己跳了起来,像一大块没有重量的泡沫。他先拨了急救电话,然后抓起自己昨晚没穿的睡裤,把丁冰割开的手腕紧紧缠祝
这时,他才朝丁冰望了第一眼。她满脸泪水,眼神像做了错事的狗,期望着,哪怕听到责备。白中呆住了:他在丁冰的眼神中几乎是肯定地看到了对他的责备。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罩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直到丁冰头一歪晕了过去,白中才冲过去,把丁冰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涌了出来。
丁欣羊赶到急救室,看见白中一个人坐在走廊的蓝色塑料椅子上,头埋在手里。她在他旁边坐下来,他睡衣外面穿了一件风衣。
“脱离危险了。”他看见丁欣羊说。她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仿佛是在感谢姐姐的获救。
“我没给你父母打电话。”他疲 惫地说。
丁欣羊点头表示自己能理解。
“你回去换换衣服吧,我在这里。”她说。
丁欣羊来到姐姐的床边,她仰面睡着,本来就白皙的皮肤更加苍白,已经四十几岁的丁冰,脸上依然有少女的神情。她的睡相那么安宁,仿佛是过度疲倦之后终于获得了休息。丁欣羊突然又想哭,丁冰看上去就像一具尸体,她不知道是什么推着姐姐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们是同父异母,但彼此感情颇为深厚。但丁冰是个极为寡言的女人,因此她们的相知的来源是过去的一段共同的生活,而不是真正的相互了解。在她看来,姐姐丁冰从来都不是一个自私或者任性的女人,所以她想不出,丁冰到底出了什么事?
别人的日记,对朱大者来说,看和拿是有两件有区别的事。如果说拿别人日记是他百无聊赖中的无聊之举,带着拿来的日记回家之后,在这件事情上的劲头也过去了。哪怕这个叫丁欣羊的女人求他看看这日记,他也很难马上答应,不情愿。但是,在失眠的夜晚,睁眼儿望屋顶腻了之后,他还是抓过日记读了几篇。
日记中写的事情差不多都可以称得上隐私,因为总是连带着歉疚之类的情感。但他从不做道德上的判断,隐私的效果就没了。好像在大街上交跟兴趣有关跟教养没关,总之,朱大者觉得丁欣羊属于“过敏人”,不然是可以活得很幸福的。
比如。
她和一位异地有家室的先生保持了两年所谓的精神层次上的体贴关系,互相倾诉。一般是她出差到他的城市,他们在一个固定的咖啡馆见面畅聊。有一次那先生感慨地把这个咖啡馆称为他们的精神家园,把小丁感动得够戗,也把朱大者气得够戗。后来这先生出差到了丁欣羊的城市,他们约好到小丁家里小聚。当丁欣羊准备好了晚餐和晚餐的气氛用品,那人在飞机场打来电话说他不来了,而且他不想解释,但希望得到理解。结果是小丁同志伤心欲绝,打电话把一个一直喜欢她的朋友找来睡了一觉,然后立刻良心泛滥,伤心变成内疚。
女人居然混乱到这种程度!朱大者生气了。
女人为什么不能不动感情地判断男人,胆小鬼就是胆小鬼,好先生就是好先生。他觉得这个丁欣羊和别的女人都还没明白,痛苦是精神夸张的产物,如果大家都像运动员感受创伤那样去感受一切,就只有疼痛,没有痛苦。
弱智。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就把日记扔到一边儿去了。
过两天,他又捡起来看了一篇儿,看之前先骂自己弱智,但还是得承认,她的文字对他有那么点儿吸引力。
和刘岸离婚的那一年,是个少见的暖秋,入了十月,街上的女人还穿着薄裙。(正好和今年相反,朱大者的咕哝。)
第一次去离婚的地方是办手续。树上的叶子黄的黄,绿的绿,都还没落。在暖融融的天气里,行人的步履也缓慢了,仿佛一切都很舒展,享受着成熟季节里的安详。
第二次去离婚的地方是取结果。街上忽然刮起了一阵暖风,叶子被纷纷吹落,黄的,绿的。有一片黄叶子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把它拿在手里,然后告诉我,在我的头上也有一片绿的。
我没有把它拿下来。他说,去吃饭吧,我说,不了。
当我回到那个临时租借的小房子里,看着地上还没打开的行李包和装书的纸箱,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居然也不痛苦,好像正在经历一件还没真正明白的事情。
第二天,刘岸来电话,他说看着我顶着那片叶子,走远了,心里很不好受。
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把那片绿色的叶子吹落了,从我的头上把它吹落了。
他再给我打电话是在机常他难过的声音和机场的嘈杂声我都听见了。他马上就飞向美国,要我多保重。我说,你也要多保重。放下电话我大哭了一场:一个你无比亲近的人,一个也亲近过你的人,突然就远离了,离得那么远,远的不能再远。。这感觉让我怀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时光流逝,除了工作以外,离婚后的生活总好像还没真正地开始。情感上所发生的事只是让我更沉重进而更怀疑。下雨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看见路边灯光明亮热气腾腾的小吃店,就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最后总是独自回到家里,放下滴水的雨伞,一个人瑟瑟发抖。
这最后的画面偶尔会出现在朱大者的眼前,他想,也许他会想办法认识一下这个女人;也许这根本不难,因为世界也不大。
在一个灰蒙蒙的阴天里,刘岸心情忽然静下来。刚才在朋友的办公室谈事情打听到丁欣羊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便拒绝了朋友的午饭邀请,开车到了丁欣羊公司门口。他点着了一支烟,想进去找丁欣羊之前,整理一下思路。从美国回来的这半年,张罗公司张罗房子,琐事把他架到了云上,每天处理过的事情和即将面临的事情,彼此间没了界线混在一起。刚才突然来临的安宁,让他思念日常的感觉,见见朋友不谈生意见见同行不谈艺术,等等。
他最想见的是前妻欣羊。
当他离开丁欣羊的公司时,下雨了,他坐进车里,发动车子打开雨刷,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马上去她家。公司的一个年轻女人简单说了丁欣羊经历的事情。刘岸亮出前夫的身份,那女人也说了丁欣羊的住址。刚去美国时,他还偶尔给她打过电话,最后的三年多他没有任何她的音讯。即使他有过别的女人,偶尔会奇怪地想起这个惟一做过他妻子的女人。
他慢慢朝丁欣羊家的方向开过去,还是没拿定主意去不去。去办公室打个照面的心理准备他有,去家里,尤其是她自己的家(尽管她还没结婚),他多少犹豫,却说不出为什么。当他把车在公寓大门前的街上停下时,拎着购物带回家的丁欣羊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她没打伞,湿淋淋的却走的很慢。刘岸看不下去了,他熄火,赶上刚迈进大门的丁欣羊,从她手中接过东西。
她看着他并没有多少吃惊,好像刚刚经历了太多令人惊诧的事情,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们一同走进客厅,丁欣羊让他先坐会儿,自己去换衣服。刘岸听到淋浴的水声,便安心坐下来,他四周打量房间的布置:简约朴实没有太多的设计,因此也剔除了令人慌乱的因素。他觉得这房间像丁欣羊的笑容,让人安心。
已经换好衣服的丁欣羊端着一壶茶走了进来。她问他喝不喝茶,他说喝,然后又问她是不是新买的房,她说是。
她静静地坐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像一件没有重量的东西,表情漠然。
“这几年,还好吧?听说你回来了,但没了联系方式。”
“我还那样,不好不坏。回来想做个公司,跟广告有点联系的。”
她点点头。
“我去过你公司。”他说。她回答:是吗?
“另外再找工作?”他关切地问。她第一次把目光稳定地放到刘岸的脸上。
刘岸也没回避她的目光。她瘦了好多,肤色黑了一些。她脸上从前有过的柔和的线条不见了,时间把一切都写在了女人的脸上。而这女人曾经是我的,他想。
“你好像?”他费劲地说。
“没什么,这段时间事情太乱。”丁欣羊收回目光,眼中的泪光还是被刘岸捉住了。他轻轻走近她,蹲在她的跟前,她终于哭了时候,他把她的手握住,紧紧地握祝
“不知道怎么了,丁冰自杀差点死了。”她说着大哭起来。
看着丁欣羊无助的样子,刘岸心疼得要命。在她还是他妻子的时候,他甚至没这样心疼过她。他坐到地板上,把前妻拉到自己怀里,鼓励她哭出来。
丁欣羊哭累了,无声地偎在刘岸的怀里,好久没有过的种种感觉混在一起:亲切,安全,放松,疼爱,像老猫回到了老巢。
“还冷吗?”他拉住她的手。“手还是那么凉。”他说的有意无意,跟刚才比较或者跟多年前比较,他的心乱了。他突然被心中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感觉控制了:就这样抱住她,不让她再感到无助和孤独,两个人一起走完剩下的路。想到这里,他激动地拥抱她,她先是吃惊地看看他,天知道,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像落水人抓到岸边的杂草,她迎上了他的拥抱。
他把她带到床上,用身体温暖她,“一会儿就暖和了。”他说,好像这是男人应该为女人做的最恰当不过的一件事。
紧紧的拥抱似乎并没有马上引发欲望,仿佛拥抱停留在拥抱本身,又好像在拥抱无法拥抱的幻灭,所以才会那么用力地不容分说。
她感到身体的温度恢复了,便停止了拥抱,她仍在他的怀抱,羞涩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刚刚明白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脸颊红润起来,依然娇好的容貌,像一根无意擦燃的火柴,在刘岸这里完成了由温情到激情的转换。他亲吻她,越来越炙热。当他把手放到她的胸上时,他问:
“你要吗?”
“不知道。”她闭上眼睛。
“那来吧。”
她搂住他的脖子,什么话都没说。
刘岸没有马上做什么,只是更加细致地吻她,温柔地爱抚再爱抚。似乎在努力把分离的时间在爱抚中粉碎。他渴望这个对他来说重新变得陌生的身体,当他从这个身体中又出来的时候,眼泪差点出来,他好久没这么对过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