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渠孜然一身,从未有女子如此贴切的对他说过话,只觉得心里激荡,脑中一片旖旎纯色,眼前的破庙成了雍容华贵的殿堂,镶满了金玉珠宝,数名浅笑盈盈的女子,披着粉色薄纱,扭着水蛇般的小腰翩翩起舞,绚丽的丝带胡乱飘飞,缝隙中有绝美的胴体若隐若现。
春意盎然,良宵且渡。
赵渠失去双亲的悲痛消失不见,有的是极乐之喜,旦享人间最为快乐之事。
“臭书生,给老子醒过来。”
耳旁传来一声惊喝,眼中美女如梦似幻皆化作烟云消散,视线里一切又变回原先的破庙与渐灭的火光,还有壮汉单手举斧,一跃几丈高,朝着漆黑的夜空劈砍而去。
金器相撞的火光点燃黑夜,赵渠只听的‘乒乓’一阵乱响,却不见了壮汉的身影,只有头顶上空隐约传来无数的咒骂之声。他有些呆滞,料想着这壮汉必定是和那‘女魔头’打了起来,自己凡夫俗子,留下来只是个拖后腿的,不妨趁着现在离开,虽有些不讲情义,但那壮汉本领高超,应能安然无恙。
一念至此,赵渠拔腿就跑,可跑到了破庙门口,他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破庙透出的火光里,庙外是一条流淌的血河,深红且粘稠,河面冒着气泡,似活物一般蠕动出一张张血脸,几百只血红的瞳孔瞪得拳头大小,直勾勾的盯着他,瞳下血盆大口来回张合。一瞬间,赵渠耳旁有千人言,万人语,不停的向他诉说着什么。
如此骇人的场面吓的赵渠连连后退,径直的跌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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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场景实在太过恐怖,老儒生讲到此处,捂了捂胸口,仍旧心有余悸。他饮了一口茶,抱有歉意。
“还请诸位见谅,老朽在遇此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都连续的做着噩梦,梦中就是那条绵延不断的血河,便是几十年过去,依旧让人记忆犹新”
和吕鸣一起的老人用手指轻敲着桌面,询问道:“老先生,请问那不哭山你是从何而入?”
“不知这位客官是否知晓地势山理,湘州与中州的地界乃是XX山,是一高险并具的山脉,当年我途经山下的小村庄,听村民说翻山过去便到湘州境内,也就顺着山坡上的小路朝山而去,不知怎的就到了那不哭山。”
老人又问:“先生所见的不哭山的走势与归夷山相比如何?”
老儒生道:“归夷山巍峨险峻,山壁起落百丈有余,绝大多数山峰为峭壁悬崖,我等常人万万不可能攀登。而不哭山则山势平缓,就是孩童也应能慢行而过,与前者的陡峭是万万不能比的。”
老人的敲击声更富节奏,‘哒哒’之声如珠玉落盘。
“我还有最后两问,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老儒生道:“请说。”
老人道:“敢问先生,那血河可见尽头?”
老儒生摇头道:“当时已是夜晚,唯一的光亮就是庙中火光,且夜空中无星无月,我也被吓的不轻,着实看不清楚,但我应该没有看到尽头,不然我也不会说那是一条‘血河’了。”
老人皱眉,又道:“先生是如何脱困?”
老儒生怅然道:“我亦是不知。”
“嗯?”老人眉头皱的更紧,一旁的吕鸣贴耳相问。
“国师,可是有什么问题?”
老人摆了摆手道:“先生,继续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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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渠爬了起来,再不敢往庙外看上一眼。潺潺而流的血液以及河面上漂浮的血脸像烙印异样刻在他脑中,破庙之上更是有不停金戈声轰然炸响。
他惧怕极了,身子紧缩成一团。
“女魔头,爷爷我和你拼了!”
壮汉的吼声从黑云中传出,连带着还有一道又一道闪电般的光芒,刺透黑夜。
赵渠捂着双耳,禁闭双眼,明明没有下雨,他却已经浑身湿透,那是惧怕的冷汗,由他的额头遍布全身。
似乎过了许久,耳旁的杂吵声渐渐平息,他骤急的心跳也变的缓慢。
他感觉有人在他身前喘气,又有什么东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
赵渠吓的跳了起来。
“臭书生,你鬼叫什么,是爷爷我!”
赵渠定睛一看,眼前的壮汉哪还有先前魁梧的模样。赤裸的上身布满血痕不说,腰腹处更有密密麻麻的肉洞,血流如注。本就邋遢的须鬓更加杂乱,神情写满疲惫。右手上的大斧流曳着银色丝线,左肩上却已空空荡荡,只有一片肉红。
“你……你的手……”
赵渠连说话都有些哽咽,指着壮汉的左臂,心里突兀的充满悲伤。
“别像个娘们似的,不就是只手吗?快给老子找块布包扎一下。老子现在真力涣散,可封不住经脉,别没死在那女魔头手里,反倒流血而亡,那可就亏大了。”
可这破庙之中哪里什么像样的布料,赵渠只得将上衣脱下,将壮汉的左肩包裹的严严实实。拾缀一番后,两人重新坐于火堆旁。
沉寂半晌,赵渠终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那个女魔头死了吗?还有,刚才你不见时,为何那庙外会有一条血河?”
“没死,那女魔头比老子高了一个境界,若是没有它,老子不可能和她打的有来有回。至于那血河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也就骗骗你这种凡人。”
壮汉半躺在干草上,巨斧上流窜的银色丝线已经消失,重新变的黝黑。
“高了一个境界?什么境界?”
“老子是返虚境,打不过天……”壮汉顿了顿,“你一凡人,知晓这些也毫无用处,问来作甚。”
他又似想起了什么,挠头道:“你先前说你叫赵渠?”
“嗯。”
壮汉得到回答以后畅快大笑。
“有意思,看来老子还救对了人,老子也姓赵,你是哪里人?”
“湘州淀河城人士。”
“唔……你怎的会跑到这荒山野岭中来,按理说,你们这些臭书生不都没日没夜的读书吗?为了考功名,做大官?”
此处却是赵渠的伤心事,提及后就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实不相瞒,我已连考十一次,每次都榜上无名。”
见赵渠一脸死灰,壮汉岂能不懂,当下大笑道:“无妨,无妨,人生在世嘛,图的就是个自在,爷爷我走山看湖,随心所欲,何等的自在逍遥!”
赵渠叹息道:“如你所说,我不过一凡夫俗子,又怎能自在逍遥呢?”
壮汉道:“谁说的凡夫俗子就不能自在逍遥了?你想自在便自在,想逍遥就逍遥。”
赵渠苦笑,不言语。
壮汉道:“你这是要回淀河城吗?老子傍晚见你时,只觉的你这个人心灰意冷,毫无生气,可是有什么变故发生在你身上?”
“永沂江江水泛滥,双亲不幸丧身洪水,我此番回城,只求能将父母好好安葬,距驿使给我传信至今已过三日,也不知……唉……”
赵渠眼中热泪滚滚,悲痛欲绝。
壮汉道:“看不出来,你这臭书生还是个孝子。”
“孝还未尽,哪是什么孝子,我苦考功名十余载,未能衣锦还乡,已是极为不孝,而今又……呜……呜……”
赵渠到最后已泣不成声,又想到男儿有泪不轻弹,忙用衣袖擦拭眼眶。
“壮士,今日你救我性命,还不知壮士姓名?”
壮汉不答,提着斧子走到了庙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那女魔头走了,你歇息吧,老子也要运功疗伤了。”
“还请壮士告知姓名,以求能报恩情。”
“姓名个屁,给老子睡觉。”
赵渠还欲再问,脑门一紧,又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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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来时,已在淀河城的城墙之上,被巡查的守卫给叫醒的。再之后我便回家安排父母的丧事,也多亏了他,要不然我父母尸体本就在水中浸泡过,以我的脚力,说不定回来时尸首都已经腐烂了。可惜的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如今四十年已过,这救命之恩,终是无法回报了。”
老儒生颇为遗憾,拱手道:“老朽的故事讲完了,多谢诸位赏脸听完。”
林羿却是不忍看老儒生感伤,劝慰道:“那壮汉既然不是凡人,救你性命许是举手之劳而已,老先生不必介怀,还请保重身体才是要紧之事。”
“谢小兄弟善意,老朽先告辞了。”
老儒生同伙计下了楼,坐于桌旁的老人也道:“鸣儿,走吧。”
吕鸣起身道:“商兄,林兄,在下先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楼下食客大多已吃完离去,客栈的二楼没了老儒生的声音后变的极为安静。
林羿道:“师兄,你说这老先生的故事是真是假?”
商子羽笑道:“可以为真,也做不得真。”
林羿道:“师兄你可别敷衍我,你可有听师父他们说过是否有手提大斧的高人?”
商子羽道:“没有。”
“那不哭山呢?”
“也没有。”
林羿道:“师兄你可真是孤陋寡闻。”
商子羽道:“怎的,你难不成还听说过?”
林羿道:“没有。”
商子羽起身,懒洋洋的说道:“还是那句老话,山外山,人外人,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修道一途漫漫何其远,长着呢……”
两人结账后,得知了金永福府邸该如何去,按店小二所说刚走到客栈背后的巷口,就看见了独自一人走在巷中的赵渠。
老儒生背影寥落,脚步慢慢悠悠,在如此寒日里仍旧是长衫及地,他似乎有些冷,所以用右手的扇子拍打的左手的手掌,他似乎有些寂寞,因为这巷中门户禁闭,独行的,唯有他一人。
连着青灰的天空,阴郁的映衬他的往事。
老儒生突然停住了脚步,林羿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他猜想老儒生的脸应当是神采昂扬,因为他的声音高亢有力。
他渡步吟唱:
“世人于世妄成仙,
奈何神仙不下凡。
老子逍遥老子醉,
不去仙境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