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先来想象一个女人,她开着一辆小车被堵在了路上。她的背有些痛,似乎比前几天更严重了些,尤其右边偏下的地方抽痛得厉害,即便用了整骨疗法也没有缓解。她再也受不了她的工作,连碰都不想碰一下,她知道现在需要鼓起勇气去改变,但仅仅“知道”并没有用。今晚,也许她会埋怨几乎与她同时到家的丈夫没给她这份勇气,也许他会反过来说是她自己没找到这份勇气,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究竟应该是谁来对另一方埋怨些什么。孩子们长大了,已长成了强壮的年轻人,她不可能再将他们抱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把两个小面团似的孩子在怀里揉来揉去,汲取力量。突然,前面那辆车一个急刹车,害得她差点追尾,她的背又痛了起来,尤其是那右边偏下的地方,突突跳着,变得前所未有的刺痛。就在这一刻,她都要哭了;如果她身上还有足够的气力,她都要哭了。她都要哭了,但她没有。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拧着收音机的旋钮,她既没有听到电台里刺激人的节目开场音乐,也没听到超市大促销的广告,她什么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突然,收音机的某个电台传来了米歇尔·贝吉[1]的歌声,歌声立刻抓住了她。那感觉甚至无法用言语形容,歌声伴着钢琴的旋律流淌过她的全身,将她融化。那一刻,某种东西在她身体里凝聚,接着流向四肢百骸,之后是完全的宁静,“这真美”。自产生审美情感的那一瞬开始,一切都不存在了。这种感受被完全唤起,然后逐渐成形,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这真美。到底是什么美?是那首歌,还是那首歌带给她的感觉?这点我们之后再讲。这种情感不会持续很久,但它却又像是永恒。审美愉悦似乎是某种征兆或承诺,那首歌似乎在暗示她并非一切都陷入了无序,让她心中燃起了熄灭已久的火光:一种期许,一种对自己的期许,一种对生活的期许。这个女人叫露西。是美,将她从放弃的边缘拯救回来。
离她不远处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勾引女人是他的嗜好、他的事业,甚至是一种瘾。他知道接近女人的话语和技巧,懂得何时让她们心安,何时让她们焦躁,火候可谓掌握得恰到好处。在大街上、商店里,在晚餐中、会面时,他不断重复着,练习着,约会对他来说就像毒品,甚至比毒品更刺激。但这会儿街上却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个棕发女人从面包店里出来,她穿着套装,快步走向她的汽车,一绺头发划过她的脸颊。这一次,他不想上前,不想搭讪,不想勾引她,他只想这样看着她,欣赏她走路的样子、她柔美的体态……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喜悦,一种仅仅因注视而燃起的喜悦,一种无所求的喜悦。这个女人的美展现在他面前,他已别无所求。他并不去细想那女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也不打算接近她,他只是感到一种特别的喜悦,那无关占有,只需静静欣赏。这就是美的体验:对美的凝视足以将我们融化。一只狗蹲在人行道上,等着有人能丢点吃的下来,当它看见那个穿套装的女人走过时,它也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它嘴角朝上,一直看着她走远。也许这只狗也是唯美主义者,只不过它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需要美,需要它让我们回想起自己可以是什么样的人。
到奥赛博物馆一带时车子堵得越发严重,电台节目主持人突然切断正在播放的歌曲,在节目末尾开了个拙劣的玩笑。露西脑子里想着要付女儿舞蹈课的学费,还要付清最后一次整骨治疗的费用。但她不知道就在几小时前,就在她眼前的博物馆里,她的儿子欣赏着古斯塔夫·库尔贝[2]的作品,脑袋里全是老师对这位写实主义画派创始人的溢美之辞,尤其是对那幅写实主义绘画开山之作——《奥南的葬礼》的赞美。尽管它如此出名,但站在那幅画前,他没有任何感觉。大家都在告诉他这幅画美在哪里,却让他失去了自己发掘的空间,丧失了对美的直接体验。往回走的路上,他无意间看到一幅梵高的作品——《夜晚露天咖啡座》,看到咖啡馆明亮的黄、夜幕的深蓝,还有那些仿佛晃动着的人们……他停下来,着迷地看着,虽然从未听说过这幅画,但这种奇异的美令他感到惊奇,让他停下了匆忙离去的脚步。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属于自己的自由:不是老师告诉他什么是美,是他自己发现了美。他也喜欢这种坚定,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幅画很美,虽然通常情况下他并不是如此坚定。这是美的力量:它重新给我们力量,给我们自由,给我们相信自己的能力。美,在倾听我们。
美?是的,任何的美,山川直上云霄的美、悬崖直插大海的美、绘画的美、音乐的美、教堂的美,抑或是女人的美、男人的美,甚至是一个物件的美……我们感兴趣的并非美从何而来,而是美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我不会去研究美的标准、不同的人对美的定义,也不会去探寻黄金分割比例的奥妙、旷世杰作背后的秘密,或是去追寻隐藏在《圣经》画作中上帝的容貌。比起美因何产生,我更希望写一本书,告诉大家美如何帮助我们生存下去,美如何拯救我们。记得进入青春期之后,我经历过一段叛逆迷茫的日子,那段时间,是音乐的美让我找到自己、发现自己,甚至让我重生。我也记得有一天我去祭拜朋友,站在他的墓旁,抬头看着天空,天空美得让人心惊,那个画面让我突然间充满莫名的力量。在那之后,我开始整理那些美的瞬间,那些人们共同喜爱的东西,那些歌曲、风景或者姿态,其中的美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印记,而我也发现,在美里面有种东西能让它与死亡抗衡,甚至比死亡更强大。
成为哲学教授后,我并未刻意选择美学主题,但美却慢慢地靠近我,成为我研究的主要内容:为何美会吸引我们,使我们着迷?美是幸福的保证吗?美在宗教、工作、爱情中如何体现?美可以指引我们的人生吗?我们需要培养自身的美以使自己更主动,更敏锐,更有决断力吗?事实上,我在生活中看到无数的例子。每时每刻,美都在帮助我们、唤醒我们、拯救我们,它以乐观的方式抚慰我们,有时也以积极的方式令我们不安;每时每刻,美让我们的生命更加充实,更加开放,更加完满;每时每刻,美将我们的创伤治愈,它带给我们一句问候、一声抚慰、一片天空,使我们在病痛中得到慰藉,在现实中得到慰藉,也带给我们面对尖刻批评、面对自身缺点的勇气。因为这些,才有了这本书。这些,是我写这本书的动因。
美?更确切地说,应该叫作审美情感。这种特别的愉悦感,既不能简单将其归为感官的,也不能完全归为精神的,它带来的满足不带任何利害,它是无价的,在你感叹“这真美”的时候,它突然降临,抚慰了你,你不得不承认它是特别的。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会被寓意深刻的事物吸引,我们会思考诸如上帝、真理、生命的意义之类的问题。然而,美吸引我们的原因却是表面的,没错,就是表面的。梵高的《夜晚露天咖啡座》不过是在白色画布上涂了点橘黄和深蓝,描绘了些简单的形状,但为何这种表面的东西却有强大的力量深深触动我们?同样,在那个穿着套装从面包店出来的棕发女人身上,我们的花花公子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并不是发现了他们有相同的价值观,或是心灵的契合,他发现了美,一种表面的美:她走路的某种姿态,身上的某种气质,转身前脸上某种一闪而过的神情……再看看露西喜欢的那首歌,它的美也是表面的:三个钢琴和弦与一个男声唱出的简单词句,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那一刻深深地感动了她?当然,大海的美更为直接:那看起来只是些颜色与波浪,它的美到底从何而来?我们甚至都没注意到那微微暗淡的光线、略深的水色,但就是这暗淡光线中那缕强烈的光,让海水突然被穿透,呈现出一条绿松石细带般的水纹,我们就这样迷失在对美的凝视中。我们到底怎么了?
比起其他动物,我们人类似乎与形式之美更保持了一种独特的关系。在起作用的可能是我们的某种“秘密”,人类特有的谜团。
当被问及生命的目的时,我们通常会提到幸福(我们的、孩子的或是亲人的)、健康、成功、爱……当我们再深入一些,我们会谈到权力、欲望、永生……但,我们从不会说,我们活着,是为了美。
然而,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例子那样,美与我们最初的想象不同,它拥有让我们停下匆忙脚步的力量,而我也建议您从这里开始,去寻找关于美的秘密。为何这些表面的美能深深打动我们?为何我们如此渴望被美深深打动?为何我们如此渴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