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唠唠叨叨的,烦死了!”蝉挠着他那一头茶色头发,做出掏耳朵的架势,朝面前的妇人吼道,“太吵了!”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啊?”妇人大概年过四十,化着浓妆来掩盖住脸上的皱纹,身上套的是年轻人穿的名牌洋装。蝉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还真以为凭自己无谓的努力就能阻止老去吗?
此时,蝉正在茨城县水户市的一处新建住宅区,站在其中一栋二层洋房的客厅里。
妇人双眼通红,激动的情绪让她连话都有些说不完整。她靠过来,眼都不眨一下。“这算什么……啊?”她一脸惶恐地指向身后。所指之处,两个男人倒在血泊中。
“什么叫算什么?趴在那边沙发上的是你老公,躺在电视机旁边的是你儿子,不过都已经死了。说起来,你家的电视还真够大的。多少英寸?宽屏吗?还是高清?据说宽屏电视可以看到一般情况下看不到的部分,是不是真的?”蝉一口气说了一连串。
“没问你这个,我是问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情况?”
蝉看了看摆在装饰柜上的闹钟,差不多要到岩西打来电话的时间了。“事办完了吗?”他肯定会无事一身轻地这样问道,接着用神棍般的语气说,“杰克·克里斯宾[3]也曾说过,‘守时即守身’。”在他打来电话之前,事情一定要做完。
“我是问你,为什么……我家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说你是房地产公司的吗?”她的声音很尖锐,简直是在憎恶地叫喊。
“房地产公司?那是骗你的。非常抱歉。”蝉耸耸肩。他伸手碰了碰耳边茶色的头发。头发纤细柔软,他自己都很喜欢。蝉说着又向前迈了一步,地毯很有质感。“可要是不能进你家我就没法儿做事啦。光按个门铃,接着告诉你我是来拿刀捅你们的,你也不会让我进吧?唉,该不是你真的会让我进?”
“你说什么呢!”
“对吧?所以啊,我就只好装作是房地产公司的,让你给开门喽。你们家不是准备买公寓吗?明明已经有这么一套豪宅了,真厉害啊。总之,就是有人告诉我你们对公寓感兴趣,让我装成房地产公司的人。”
“谁?”
“岩西啊。”
“那是谁?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妇人的声音之大,像是在宣告,要是再这么继续听这些胡言乱语,她就会因头脑混乱而死。
“是我老板。唉,其实也就我跟岩西两个人。那家伙负责接活,我负责做事。这很不合理吧?你不觉得吗?做事的是我,那家伙可是什么都不干。太不合理了!”客厅墙壁上嵌着一个很大的橱柜,里面摆满了皮包,简直就像皮包店里的货柜。蝉很是感慨,原来世上还有这种花钱的方式。“我呢,只是来杀掉你们而已。这是工作。”
“来杀我们……为什么啊?”妇人的身体看上去充满了烦闷、焦躁、恐惧和愤怒。蝉这时又向前走近一步,她变得更加不安,一个踉跄,手扶到了身边的餐桌上。
“我只是被人雇来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岩西真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总是说那玩意儿,什么……杰克·克里斯宾。”
“死拼?”
“你也不知道?我就说嘛。我也不知道。可是岩西那混蛋只要一说起什么,就会引用他的话。好像是个在什么乐队里唱歌的家伙,谁管啊。总之,岩西脑子里就只想着那家伙的歌词。总是‘杰克·克里斯宾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这样,像什么‘杰克·克里斯宾说:二十多岁的男人,知道的越少越幸福。’我说他就是胡扯。雇主是谁、为什么找上我们,这些他全都不告诉我。就好像便利店的店员不知道自己店里卖的蛋糕点心的加工方法一样。哦,不对,也不是很像。至于这次到底为什么,我猜是因为……你家的儿子教得很好吧。”蝉故意嘲讽地添了句“有教养”,接着又说:“他之前是不是放火去烧睡在藤泽公园附近的流浪汉了?”
“火、火?”妇人瞪圆了眼睛。
蝉注意到了她眼角的抽搐。老婆子,看来你是有印象的。“前一段时间不是发生了这么件事嘛。一个流浪汉在藤泽公园附近被烧死了。有人朝一个睡着了的老头身上洒了汽油,然后拿打火机点着了。那个人就是你儿子吧?”
“不……”妇人还没喊出“是”字,声音便停止了。
“岩西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去查,然后就听到了很多关于你儿子的传闻。明明住在水户,为了干坏事还特意跑去东京。何止是感人,简直是令人敬佩啊。我其实挺喜欢这种努力的态度。总之,同伴被烧死,其他流浪汉就愤怒了。那些家伙,该拼的时候还是会拼的。他们也还抱着希望,没有家,不代表没有希望。”
“那件事,警察不是已经在查了吗?”
“我说,流浪汉们可不是想让警察去抓人,而是想找人干掉他。反正现如今孩子就算犯罪不是也不会被重判嘛。所以他们就凑钱找到了岩西,要求把那浑小子干掉。于是,我就被派到这里来了。”蝉气也不喘地说完,做了一次深呼吸,“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为什么我们也要跟着遭殃?就算是我儿子干了坏事,为什么……连我老公也杀掉呢?”
“人家就是这么要求的。”蝉再次挠头,“他们就是要杀掉你全家,三人份的钱我们已经收了。对了对了,你听我说,我到手的钱可不是平常的三倍,这是不是太不合理了?这、这叫什么来着?榨……榨……”
“压榨?”妇人忽然换上一脸正气,回答道。
“对,就是压榨。”
“闹成这样,你以为还逃得掉吗?三个人都杀了,事情就闹大了。媒体肯定疯狂报道,警察也会拼命追查。你肯定马上就会被逮捕。死刑啊,死刑。”
“我说,现在这种事根本就不稀奇了。为了几千块钱入室抢劫而杀光全家的人一大堆呢。这种案子到现在还没破掉的,你知道有多少吗?”
“做那种事的都是中国人吧。”
对妇人这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蝉只能苦笑。“你这样说,中国人可是会生气的。粗暴的偏见啊。其实日本人也照干不误。不管哪个国家,都有为了钱不择手段的人。这种事太多了,根本就解决不完,而且……”
“什么?”
“我们国家,杀人越多的案子,审理得越久。奇怪吧?”
“怎么可能那样如你所愿呢?”
“非常遗憾,就是会如我所愿。”蝉耸起肩膀。真是又吵又烦,他有些不快。当妈的都这么烦吗?我妈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失踪了,真是替我做了件大好事,那才是母爱啊,蝉打心眼里这么认为。“对了,告诉你一句我最喜欢的话吧。”
“什、什么?”比起正处于危险之中的自身性命,妇人似乎更在意蝉的无礼。
“如果你告诉查理·帕克他可以在大马路上杀掉十个白人,那他早就扔掉乐器不干演奏了。”蝉快速地说道,唾沫横飞,“这是戈达尔电影里的台词。”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查理·帕克打心眼里想干掉白人,只好靠吹萨克斯忍着吧。可是,如今这年代,没有萨克斯的人可多的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说世道很残酷啊。你也明白吧?”
满脸通红、怒不可遏的妇人隐约透出了一丝傲慢。比起面对丈夫和儿子被杀时的愤怒和悲伤,似乎自身被攻击时愤恨情绪更占上风。“你对女人也下得了手?”她立刻叫喊道,脑子里此刻到底是如何考虑的却不得而知。那口气像是在示威。
蝉的脸色沉了下去,心情像是在品味着苦果。对啊,还有那么一部电影呢。那是一部关于一个明明很出色、却骄傲地说什么“不杀女人和孩子”之类的杀手的电影。“作为专业人士,那是不应该的。”蝉很不快,唾沫又喷向了妇人,“医生治病的时候,总不会说不治男人吧?不管来的客人有多讨厌,夜总会小姐们不还是得照样接客?什么‘no women,no kids’,才没那回事呢。我最讨厌那样的杀手了。”他凑到妇人脸旁,“而且那个杀手明明是法国人,却讲英语,也太奇怪了。”
“根本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就在妇人喊叫的瞬间,蝉出手了。握在右手的匕首刺了出去。蝉集中精神,好像自己就是那刀刃一般,体会着那一刻的感觉。
刀尖刺中妇人的腹部,肚脐右上方。加大力道之后,蝉感觉得到它穿过了皮肤、皮下组织。蝉脑中描绘出一幅人体结构图,对比着那张图,他再次让刀子游移起来。
切断腹横肌、大把的毛细血管,还有神经。刀子划破血肉,开出一个大洞,到达肝脏后稍微停住大约一秒。
妇人闷哼一声,呻吟着。
蝉并不是故意将她的呻吟声当作信号,却在同一时间准备抽出刀子。刀刃离去的地方此刻一定开始大量出血。蝉想象着正从体内喷涌而出的血液。
他一反手,粗暴地抽出刀。
就在下一刻,刀又指向妇人的胸部。目标在隆起的左乳下几厘米处,一用力,刀尖便刺了进去。
透过脂肪,穿过肋骨间的缝隙,继续前进。蝉想象着此刻刀尖的轨迹。
妇人双眼圆睁,像是漏气般呼地喷出一口气。
刀再次被拔出。妇人脸上失去了生气,颓然坐倒。
短暂的抽搐、从伤口汩汩流出的血,都被蝉静静地看在眼里。他挪动脚步,注意着不踩到血。接着他蹲下身,像是观察一只被捏死的昆虫般看着妇人。确认妇人的脉搏已经完全停止后,他拉开随身带着的体育用品包,开始换衣服。沾了血的衣服脱下扔掉,反正都是些批量生产、批量销售、不管在哪儿都能找到的衬衫和牛仔裤。
手机响了,铃声刺耳。刚一接通,便传来了岩西的声音:“事办完了吗?”明明都四十多岁了,口气却还跟高中生一样浮躁。迂腐而愚蠢,还装模作样,那声音给人这样一种感觉。
“刚完。”蝉回答。
“那你赶紧逃。对了,明天来拿钱。”
“我知道。烦死了。”
“杰克·克里斯宾也说过嘛,‘做完了,就赶紧跑’。”
“你不提那家伙就不能好好说话?”蝉有种想扔掉手机的冲动。如果忍受中年大叔无聊的废话是一种善举,上天肯定早已牢牢记住我的名字了,蝉这样想着。
“那也没办法,我想说的话全都写在杰克·克里斯宾的歌词里了。”
“那个先不管,为什么我做的全都是这样的工作?杀光全家什么的很麻烦的,今天这个女人就废话连篇,吵得我受不了。”
“因为其他人都不愿意啊。”
“不愿意?”
“不愿意去杀无辜的女人和小孩。”
“啊?”蝉十分不解,歪了歪头,“为什么不能对孩子下手?孩子有一天不也是要长成大人的吗?要到几岁才可以杀?如果是不愿意杀猫啊狗啊还可以理解,人不管什么年龄什么性别,都只是人而已。”
“是啊。反正你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所以我才接了下来。我们这样的小本经营,只有像这样捡别人不干的事做。说白了,也就是那个……‘钻空子’。”
最后那个词肯定又是引用来的。“你倒是舒服,什么都不用干。”
“鱼鹰抓鱼那么厉害,可更厉害的说到底还不是养他们的渔翁?”
“我不是鱼鹰,我是蝉。”
“你真够吵的。”
“你才吵呢,只会压榨劳工的资本家。”
“这么难的词你居然都知道!你听着,我并没有压榨你的打算。”
“谁信啊。”
“因为杰克·克里斯宾留下的音乐里,最大的主题就是对剥削和麻木的愤怒。”
就知道他要扯这些,蝉没有应声就挂了电话。正准备离开现场,一本从未见过的类似杂志的册子进入了他的视线。拿起来一看,像是有线电视的节目表。人一有了钱,连电视节目都会变多啊,他感叹着。这里面肯定有一些重要的电视节目是要收费的吧,蝉决定看看究竟都有些什么样的节目,于是拿起了遥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