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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座重镇的肖像

站在黄河口向东南眺望,视野之内,一半是荒滩,一半是海水,这时,你会不由得想起那句满是哲学意味的名言:地理位置也就是历史位置。人的一生中少有这样的瞬间,只有在这样的瞬间里,你才能体悟到时间与空间的一体性,时间就是空间,空间就是时间。盐碱荒滩跟海水相伴的历史实在是太久远了,荒滩的苦涩犹如海水的咸涩,苦涩加咸涩就是这渤海湾。

镶嵌在莱州湾沿岸的这道绵延数百里的盐碱荒滩既固执又愚顽,它对物种的选择极其苛刻,除耐盐碱的荒草荆棘之外它一律排斥,所以,即便是神农来了也难以种出好庄稼。然而,历史是善于创造奇迹的,正如奇迹无不是历史创造的那样,就在这片荒原跟沃野的结合地带,硬是立起了一座名扬四方的重镇——千户镇。千户镇不光名字响亮显赫,那镇容也是颇堪一睹的。晨暮时分,登上镇东南五里的凤凰山鸟瞰了去,只见晨雾暮霭笼罩之下,密密匝匝的瓦房草舍被横平竖直的街巷分割得棋盘一般,如果说,这叫人怦然心动的精美分割是来自某位设计师的智慧,不如说是时间的揣摩历史的积淀更为确当。所以,只要您这么匆匆地望上一眼,立刻就会悟到,千户镇的脚下有着它极深极深的根基。

跟别地方的人一样,千户镇人只要谈论起自己的家乡来,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且不乏神秘意味儿。其谈吐的有板有眼,其旁征博引之有根有据,令您不能不信服,您会觉得,您有幸遇见了一位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民俗学家、天才的演说家。其实,与您交谈者只不过是千户镇的一介平民,其普通平常如随便一粒沙子。他在得意之际,会把俏皮的目光停在您脸上好几回,好像是说:“名不虚传吧?”此刻,如果您不识趣地拍拍腚走了,那才叫扫兴呢!因为,他原本是打算跟您席地而坐聊上半天的。

千户镇人是恋乡的,就像孩子恋娘怀。“背井离乡”是个极苦的字眼儿,他们未曾“背井”,先就懂得了“离乡”的苦处,所以,没有极大的变故,休想叫他们离开。恋乡就是恋乡,既没有理智方面的依据,也没有利害方面的算计,正如俗话说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在他们眼里,旦夕寒暑的轮回,阴晴雨雪的变化,既是单调的又是多彩的,他们会说:“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的吗?还能要求些甚么呢?”当然,这是就一般人而言。

论起千户镇的历史渊源,千户镇人觉得,连古都北京都显得年轻呢!说不准是五百年还是八百年前,抑或是一千年前,那时候,千户镇这地方还是一片不毛之地,是官府流放犯人的地方,是人的想象的尽头。有一年的春荒之际,有侯、韩、王三姓结伴而行的三户逃荒要饭的人家流落至此,见一座平地突兀的山岗煞是诱人,登临其上,顿觉神清气爽,如置身仙境一般,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林中百鸟鸣啭不绝,地上,奇花异草比比皆是,想象中的御花园也不过如此了。极目北眺,只见天际处亮闪闪白茫茫的一片,一时竟不知是何物,思谋一阵才明白,想必那就是从老辈人嘴里听说过的大海了。这一群来自中原腹地的旱民何曾见过这般景致?禁不住潸然泪下。既已到了地之尽头,还往何处投奔?目光收近,见山下几里之外像有几幢泥房草舍,只得拖步前往。到了近前,才知并不是村落,也没有住户,废弃的房屋已成了狐兔虫蛇的巢穴。他们既悲且喜,只得在此安顿下来,侯、韩、王三家老小便是千户镇的先民。

先民们齐心协力,相帮相衬,男人们以弟兄相称,女人们以姐妹互敬,修墙补屋开荒种地,其创造生活的那份儿热情不亚于盘古的开天辟地。熬到第三年头上,说来也巧,三家的媳妇全都有了身孕,生下了三个胖儿子。三位年轻力壮的父亲聚在一起彻夜吃酒自娱,他们捧着粗瓷酒碗又是哭又是笑,不能自己。恰在这当口,一位路经此地的风水先生破门而入,讨一碗喜酒与他们同乐。酒酣之时,那风水先生醉指挡门堵户的凤凰山说道:

“三位哥哥有所不知,此山乃凤凰落脚之佳地,气脉大得很哪!如得此**宝地,三代必有杰人出……”

三位壮汉恍然大悟,果见山上梧桐葳蕤神秘,瑞气冉冉,不觉沉浸于神思遐想良久不得醒来,即之再想讨教,那风水先生已不知去向。

以上便是地方志上关于千户镇和凤凰山的最早的考究。

侯、韩、王三姓的落脚之地叫千户营,考较了去,它或许是古代的封地,或许是屯兵的营盘,究竟到底为何已不可考。三姓人在此繁衍生息,时至近代,竟然变成了一座蔚然大观的千户镇。侯姓人财大气粗,韩姓人老谋深算,王姓人人多势众,三股势力的明争暗斗真可谓源远流长妙趣横生。在千户镇,一般识文断字的人抱着一部《三国演义》一辈子都不肯放下,一边看书一边想着千户镇的逸事趣闻,那是越咂摸越有味儿的。那些大字不识偏偏又具有小说家的头脑演说家的口才的人,就一个冬天地蹲在热炕头上说古论今,把那些大闺女小媳妇们听得一会儿目瞪口呆,一会儿泪流满面。小孩子们听得连撒尿的功夫都没有了,直到夹着精湿冰凉的裤裆回到家里挨一顿臭骂,不过,他们觉得那也值得。只可惜,三大姓至今也没出一个哪怕比曹雪芹差一大截的天才,看来,千户镇是要被岁月埋没了。

千户镇是富庶的,收成好的年份,粮食市和牲口市连在一起有一里路长。成群的骡马牛驴个个膘肥体壮,那毛色像缎子一样油光水滑。专门锻打牲口掌的铁匠炉一年四季不停歇,春节前后,还有两支铁匠炉从几百里以外的章丘县远道而来,为老主顾们或打制或修理各种农具。千户镇人过的是一种半城半乡的生活,以农为本的传统观念极牢固,那些客店老板、店铺掌柜、政界领袖及军界要人手里端着金饭碗银饭碗,却绝不舍弃从老祖宗手里继承下来的泥饭碗,连妓院的老鸨都玩儿着几亩水浇地。所以,铁匠们是很受欢迎的,老主顾们把些小米、地瓜、咸菜送他们,而他们有这三样也就满足了,顿顿都是小米地瓜焖干饭就咸菜。其实,这样的高淀粉食物是最长肉的,几个月下来,尽管每日劳作不止,全都长了一身肥膘。这时节,叮叮当当的锤声从早到晚不停歇,叫千户镇人又心烦又快乐。

千户镇不但是咸鱼虾酱的集散地,还是苇席草编的最大市场,但最叫千户镇人骄傲的是他们的木板年画和爆仗。在这一带,最不信神的人家,春节时也要贴一张灶王爷,图的是个吉利,所以,周围五六十里的地面上,每家每户的灶王爷都是从千户镇“请”来的。其他诸如“童子抱鲤”、“八仙过海”、“寿星捧桃”、“张果老倒骑驴”等各种名目的年画,就看各人的兴趣而定了。至于千户镇的爆仗到底怎么个好法,您不必亲自到千户镇去考察,只要在几十里之外的潍县城或昌邑城的大街上,听一听卖西瓜的老汉怎样夸口就行了:“旱地脆沙瓤的大西瓜!不用挑不用拣,千户镇的爆仗——个儿顶个儿!”拿千户镇的爆仗为他们的西瓜做广告,“个儿顶儿个”就是个个都好的意思。

千户镇像一块大磁铁,吸引着四乡那些有心计有魄力的人,谁不想闯一闯千户镇?那是一个可以大显身手的地方。千户镇既然如此的历史悠久,这般的有实力,自然也就不安分起来。千户镇本不乏深谋远虑的有识之士,而这样的有识之士也是不能没有野心的,经过几代人的谋划,一个与潍县城和昌邑县城比肩而立的要求就被提出来了,一份儿据理力争的头头是道的极有说服力的,从潍县辖区分离出来自成一体的呈请报告送到了济南府。当然,分管行政区划的省府官员在收到报告的同时,也收到了一份儿沉甸甸的礼品清单,怎不叫他喜出望外?于是,他就极巧妙地把消息透露给了昌、潍两县。如果新划出一个“渤海县”,必分割昌、潍两县的大片地面,他们岂能示弱?自然是请客送礼打点不迭。省府三面应付却总不作决断,如此数年下来,昌、潍两县也就明白了,他们是在把金钱往无底洞里扔。千户镇的头面人物却认定了一条:有钱买得鬼推磨,一直劲头儿十足。

历史将千户镇推到了战争的前沿,1941年春天,日寇在山东的轮番扫荡极其疯狂,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力量迫于形势收拢成拳头,有力地摁在半岛上,这便是胶东抗日根据地。来自延安的指令是通过两条线路传输的,一条是胶济铁路一线,另一条是上接天津的莱州湾沿岸一线,千户镇正是后者的关键环节,是敌我必争之地。千户镇背靠海湾面向沃野,通衢大道穿南北贯东西,大街两边,宽门大院、高台店铺、茶房酒肆、书棚戏院高高低低挤挤挨挨甚为可观,颇具一座小县城的风采。日军头目横田决心要在这里制造繁荣,张贴布告恢复千户镇的集市贸易,勒令周遭村庄的百姓前去赶集,繁荣真的就被制造出来了,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推车的、挑担的、测字算卦代写家书的,卖狗皮膏药卖大力丸的、剃头理发的、卖虾酱蟹酱卖海鲜的、卖葱卖蒜卖五香面儿的、卖盐水乌鸦卖狗肉的,说大鼓书的卖嘴皮子,妙龄女子卖唱卖笑自卖自。有抢的,有骗的,有哭的,有笑的,上至白发苍苍下至开口裤裆,各种年龄的人都有。穷的穷得一丝不挂,富的富得绸缎缠身,这些人里面有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也有日伪军的便衣特务。因此,诈集的事就常发生,甚至一集几诈,一声枪响或一声叫喊都能引起一场混乱,人群四散奔逃,只需几分钟,整条街筒子就遍地狼藉空无一人,再过几分钟,人们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又熙熙攘攘挤满了街巷。有时是虚惊,有时也真死人,然而,死人见得多了也就不算甚么大事,“这年头儿,谁碰上算谁倒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就这样在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上一天天地活着,有的活得苦,有的活得累,有的活得开心,有的活得无聊,总之,要说尽千户镇的方方面面,不是三言两语所能了得的。

千户镇的富户首推侯家,人称侯宅的便是。这侯宅是有分量的,且不说那大门有多威风,单就那拦门杠就要两个壮汉才能抱得起来。三进的庭院,瓦房数十间,后有花园,人称“侯家花园”。这“侯家花园”非同一般,是仿潍县城里的古代园林建筑“十笏园”而造,小小的庭院藏秀纳巧,说不尽的百般风流,方圆五六十里的地面上,谁个不知道“侯家花园”?侯宅不是那种眼睛只盯着十几顷地的土财主,它在济南、天津都有名声远播的大商号。侯宅在清末出过秀才,堪称书香世家。家业传到侯尚德手里的时候,正逢时局大变,他既不忘记祖训,又深谙赶潮流的诀窍,把三个儿子都送到济南去念洋学堂。临行前,把他们招到祖宗的牌位前,焚香明烛深夜长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导之以谋,深信他的教诲儿子们已经铭心刻骨方才罢休。儿子们不负父望,先后考入济南第一师范,个个学业优异,然而却都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侯尚德仰天长叹一声,卷了金银细软到天津去住洋房了。这是本篇故事开始前几年的事,眼下,侯宅就成了日伪军在千户镇的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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