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先前光是听容珏那番说辞,吴勇的心中还有所怀疑,如今看了虎符,双腿已经忍不住打颤,心里信了个七七八八。
想起自己先前也就见了恒王一个背影,只看出是个不大的孩子,昨夜他急急赶去城西时,黑灯瞎火更是看不清出城人的相貌,只在里面看见有个衣着华丽的男孩,而男孩边上围的又是王府的亲卫,最重要手上还拿着恒王府的令牌,便当对方自是恒王不会有错了。
想到石邑被燕军围时,这个幼年王爷就带着大队人马弃城来了井陉。如今石邑城破,燕军极有可能西进,按着恒王的性子,再次弃城西逃也是有可能的,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将这尊大佛送出去得了。
可他是万万没想到,恒王府的亲卫会在昨晚叛乱,抢了金银珠宝后,又连夜出城,甚至还跟守城的偏将起了冲突。
想起这个,吴勇悔得肠子都青了。
昨晚他去城西做什么啊!装作不知道在府里睡大觉不好吗?就是让虞庆则那个刺头把人得罪死了,那他顶多也只是个治下不严的罪。他何苦上赶着违纪开城门啊?
一想到昨夜西门当值的刺头偏将虞庆则,吴勇心里更是愤懑。
要不是这刺头不识好歹死活不放人,把事闹到了他这里,他用得着出这个面吗?作为一个小小偏将,跟拿着恒王令牌的人杠什么杠啊!若听话地把门开了,将人放了,他如今用得着在公主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吗?
这么想着,吴勇更觉得昨夜只罚虞庆则在演武场举着石锁蹲一夜的马步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就该再罚得重一些,撤了他的偏将之职,调去做巡夜兵的。
“吴镇将,”容珏收了虎符,垂着眼,嘴角挑着笑,“你现在可还觉得昨日连夜出城的是恒王?”
吴勇忙俯下身道,“卑职万万不敢,只是……”
“只是违反宵禁门卫,私纵逆贼出城,要如何定责呢?”容珏打断道,直接给他换了个“只是”的内容说了下去。
就不说放走了逆贼之罪了,单是这二开城门,若没了特殊情况,重罚起来也是要撤官削爵的。
虽然他是关塞镇将,其调动不是一个公主能决定的,但若公主有心治他,罚他百来下杖刑,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吴勇忙单膝跪地,执军礼道,“公主息怒。卑职虽此次做的的确不对,但请您看在卑职在井陉关戍守两年,其中从未出过纰漏的份上,还请从轻发落啊。”
“好。”容珏应道。
她答的轻快,反倒让吴勇心头更慌起来。
只听容珏说道,“城门之事,我罚你俸禄一年,笞刑五十,可有异议?”
闻言吴勇心下大定,“卑职无异议。”
六品镇将每年料钱有七十两银子,职田两百五十亩,合计一年俸禄连百两银子都不到。他是士族出生,虽比不上高门贵族,但家中还是有些田产的,在井陉关里也有铺子,倒还不用靠着俸禄过日子。
笞刑较杖刑就更不算什么了,多是罚那些文臣的,对他这样皮糙肉厚的武将来说,这五十下,忍忍也就过了。
见吴勇一副松懈下来的模样,容珏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只是二开城门的罪,还有私纵逆贼没说呢。”
吴勇心下又是一紧。
“逆贼持恒王令牌出城,本来这事也不该全怪你。只不过昨夜逆贼从恒王院中窃走的珠宝,是恒王特意从石邑带来,打算在此地购买粟米充作军饷的,如今却不翼而飞了。吴镇将,你觉得自己是否该负有一定责任?”
恒王的珠宝……
吴勇冷汗涔了出来。
据说这个恒王在石邑时生活颇奢,他的一箱珠宝必也是价值不菲的。自己虽有小富,但真要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也是做不到的。
“放心,不需要你全部拿出这笔钱。”容珏道。
吴勇稍要松口气,容珏又继续道,“只是这军饷却是现下就要用的,但却被逆贼带走了,在将钱物追回之前,还请吴镇将你以你的官职官声做担保,让王府录事随你一起去一趟当铺,以记录在册的金石玉器为准,先从当铺当出钱来,等日后财物寻回了,再后面补上。”
吴勇结巴道,“那,那若这财物……找不回了呢?”
“担保的是吴镇将你的官职官声。”容珏笑着,故意吓唬道,“所以,吴镇将你最好是期待它能被找回来。”
吴勇整个像从水里捞出一般,颓丧了。
“哦,对了,还有一事。”容珏道。
“还……还有事?!”吴勇已经彻底杯弓蛇影。
容珏笑道,“与镇将你无关。是恒王昨日受惊后便卧病了,这七日都由我代他行事。”
吴勇转一转眼道,“恒王病了,可需我派郎中看看?”
“可。”容珏道,“不过他被亲卫叛反后,更不喜欢人靠近了。你让郎中看后,平日不要再让你的人往我们院里走。尤其是——你的那个管事,明白了吗?”
吴勇一哆嗦,忙道,“卑职知道,卑职这就下去请大夫。”
……
胡广元再回到公主院的书房时,已近正午,容珏正坐在书房中一边翻看元凯让人送来的册子,一边吃着冷了的包子,眉头微微拧着。
胡广元见了后有些心酸,“公主,包子是早上的,都冷了,还是让人新上午膳吧。”
“午膳让芷儿拿去给陶了,那丫头装病辛苦。而且这肘子肉包子做得好,冷了味道也不差。”可比她当年在漠北军营吃的要好了。
容珏抬头看了眼胡广元,笑道,“老胡你来的正好,过来,一起看这册子。”
胡广元点头上前,才瞄了一眼,就惊道,“这是……”
“老元看着粗,人还是挺靠谱的。这是那些恒王招揽的官吏提供的口供。”容珏将册子往案上一掷,气笑道,“我这个弟弟,还真是个人才,这一桩桩一件件,居然让他做的循序渐进,天衣无缝。”
胡广元皱了眉,他拿过册子细看,越看眉头拧的越紧。
册子是人刚记录誊写的,笔墨尚新,书卷边角还染有点滴殷红的血迹,但与那血迹相比,册中所记之事,更为触目惊心。
“恒王今年多大了?”容珏问道。
“九岁了。”虽有些怀疑公主为什么会问自己弟弟的年龄,但胡广元还是认真地答道。
“你九岁的时候,会想的出做这倒卖驻军粮草辎重,侵吞堤坝修建款项,层层抽剥聚财敛货的事吗?”容珏问道。
“不会。”胡广元摇头道。
“我也做不出,更何况还是瞒着你们几个做下的这些。恒王背后,怕是有人在教唆啊。”容珏道,“老宋虽说有些庸,但他与王府的事却很上心,能瞒过他,那说明不只是恒王身边的乳母亲卫了,另外在王府属吏里也还存在着那么几个人,暗中动着手脚。”
“属吏里也有人?”
容珏看他一眼,笑问,“王府属吏有老人旧人之分吧。彼此之间是不是不太走动?”
胡广元点头,“没有大事,的确不常来往。”
“既然存在隔阂,消息便无法做到完全互通。呵,有人在中间给你们下套子使绊子呢。”容珏笑了起来,“老胡啊,你猜猜,这王府剩下的属吏里,还有几只阴沟老鼠?”
胡广元眉头一蹙,他向来不想怀疑自己的同僚,只是容珏的分析又似乎没什么不对。
“不急。”容珏笑道,“既然我们要查了,总有他们露马脚的时候。”
“收粟米的事和老宋说了?大概什么时候能全收下来。”容珏问。
“宋长史调了一千守卫去帮忙收,大概最迟明日巳时前就能全收了。”
“恩,”容珏点点头,“滚木礌石与马拒也好叫人提前准备了。”
“这些到是快,只是箭矢和粮草怎么办?”胡广元道,“我虽能提供一些粟米,但最多怕是只有两百石……”
“哈哈,”容珏笑着一戳他的额头,“老胡啊,你不是成年后就不拿家里钱了吗?这次也就不要破例了。”
说着,似乎想到了某个琥珀色瞳孔的少年,容珏叹道,“男子有原则,能自立,其实挺好的。”
胡广元被她一夸,脸上又有点烧了起来。
容珏却丝毫没有察觉,继续说起正事,“恒王买的那些金银玉器,你那边有记录吧。”
“有的,”胡广元道,“这些本是记在从皇宫来的赏赐上,每一样都记得清楚,到时候挑出来就可以。”
“那就好,等下午的会议后,你带着记录册与吴勇走一趟当铺,就按这记录里东西价值把钱预支出来,一半先去买米粮,剩下的一半看有没有三百两,有就换成三百贯的铜钱。”
“铜钱?”
“对。”容珏道,“联系铁匠,以钱铸箭!”
胡关元有些疑虑,“可这铜钱只铸的出箭簇?箭杆与翎羽要如何?”
容珏笑道,“老胡啊,你听说过片箭没?”
胡广元摇头道,“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是正常的。”容珏道,“我也是以前听一个少时生活在甘州的人说的,说是在西域还要往西的地方,有一个叫拜占庭的国家,那里的人就射一种只有正常箭矢五分之一长的短箭。”
说着她拿过一支正常的箭比划道,“大约就这一托的长度,一尺来长吧。”
“这么短的箭如何用弓射,便是搭在弓弦上都做不到。”胡广元道,“我倒是听父亲说起过一种筒子箭,也是这长短。只是发射需要用特制的竹筒,竹筒分两截,其后节似燕尾,缠有绑带。发射时,将箭插入竹筒之中,将筈扣在燕尾绑带上,抓着燕尾和箭用力掷出。”
容珏笑问,“老胡啊,你父亲可是江南人?”
胡广元一愣道,“家父的确是江南人。”
后又解释道,“但他举家迁来北方是在夏朝灭亡前,并非是现在的吴国人。”
容珏笑着安抚,“我没有怀疑他是吴国细作,你放心。只是这筒子箭是江南特有的,才有这么一问。”
胡广元问道,“公主您还去过江南?”话一出口,又觉得荒谬。
公主身为晋国的公主,若是要去江南,必定是要在夏朝未灭时,天下分崩前的,可当时公主才多大,又怎么会去过江南呢。
“去过的。”容珏道,“江南……很美啊。和北地完全两种景色风光。”
胡广元看着她,少女眼中似乎是在回忆,带着神往,唇角也挂着温和的笑意。
胡广元的父亲虽是江南人,但他却是从小在冀州长大的,连黄河都不曾南渡过去,更是没去过江南。关于江南的所知所闻,都是他的父亲同他说的。说实在的,在见惯了北地的豪放后,他对婉约的江南并不憧憬,但此刻看着少女的神色,心中突然就改了主意。
若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江南看父亲口中的烂漫山花,葱翠碧竹,似乎也是极为美好的。
“筒子箭虽然也是用的短箭,却是靠着臂力投掷出去的,射程有限,而且准头也不行,与西域的片箭完全不是一类东西。”容珏却已经拉回了思绪,又回到了方才对于片箭的讨论上。
“这西域片箭,是在正常的长弓上,多加了一个箭槽,槽是普通箭矢的长短,正好搭在弓上,而短箭放在槽中,以弦射箭,矢沿槽而出,速度极快,射程也较一般的弓箭要来的远。”
“所以公主是想锻造一批箭簇,然后将原来的五千支旧箭,改成两万五千支?”胡广元道。
“不错。”容珏道,“我正是有这个意思。”
“只是如此的话,三百贯钱会不会太多了?”胡广元道,“三百贯的钱可铸五万枚双翼箭头了。”
容珏道,“所以,我们要铸的不是双翼箭簇,而是狼牙箭,三脊的狼牙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