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办公室，唯独他们二人对坐着，其他老师已经回家。
周老师面色疲倦，充满关怀的眼神注视着秋康，秋康也并不避讳，反而是被周宽指尖的烟头，熏得有些难受。他思忖了许久，不忍伴随着怜悯的情绪再溢满，手中的烟被他放入口中深深吸了一口，从鼻息里吐出，长长的烟雾像是秋日的湿气。
寂静的空气里，唯有叹息声和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周宽还是说出了话，压着嗓子，有些沙哑：“是吗，那你爸现在如何了？”
秋康听见周宽的话语，原本还有些神色的双眸里，却恍然一茫，空洞的瞳孔中，全是疑惑与瞬息闪烁的悲伤：“我爸他，应该没几天了……”
所谓悲伤，不过是瞬间的，被他彻底地埋藏在心间的缝隙里。
周宽听见秋康的回答，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着，是怜悯？是同情？他也不清楚，活了大半辈子了，他还是弄不清楚一些事物，可能是两种情绪都有。他用力地掐掉了还闪烁着火光的烟头，将烟头丢在地上，同时用力地踩着，洁白的瓷砖上留下了些许黑色的污垢。
可那几米远处“禁止吸烟”标识却显得格外鲜明。
“那你以后怎么办？不读了？还是出去打工……”周宽摩挲眼角，将垂落之泪抹去，语气沧桑，已经不能说是安慰，而是无奈。
秋康恍惚一笑，眼睛仿佛再次有了神采：“不知道，但是我想把高考考完，那是我爸最后的念想。若是我考得比较好，说不定我爸还能再活一段时间呢……”
“嗯……”周宽望着秋康的笑容，眼角泪光闪烁。
他不敢再望向面前这位只有十七岁的少年，他的身上肩负着普通人不可背负的东西。他将放在办公桌上七块一包的龙凤呈祥烟盒拿起，摇了摇，便将空盒扔入了垃圾袋里：“要不考试前几天回家看一下你爸，我跟着你一起去？”
秋康笑容收敛，苦涩的笑容看起来很是丑陋：“算了，我爸他不希望麻烦别人。”
周宽点头，眉目紧凝：“我给你几天假，回去一趟吧。高考前几天已经没多大用处了，刚好你回去一趟见一下你爸。”
秋康没有笑容，起身鞠躬道谢：“谢谢周老师。”
周老师没有说话，自顾自暇地写着假条，自抽屉里拿出签章，盖上周宽两字，随后递给了秋康。
秋康微笑，看着假条，没有多话。
“你今天上课怎么了？我感觉你不在状态，要不去医院看看？”周宽将那件事抛在一边，同秋康说起今天上课的异样。
秋康面色有些阴沉，似在担忧：“没事，就是眼睛感觉不是很舒服，肩胛骨那块区域有点儿疼。”
周宽面色凝重，担忧地说道：“去医院看一下吧，免得是骨头病，你眼睛不舒服也去看一下……身体比起学习更重要。”
秋康点头：“嗯，我回家的时候去医院看一下，应该花不了多少钱。”
周宽见秋康如此回答，也算是松了口气，点头：“好吧。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你就回寝室休息吧，明天还有早课呢，你后天回去一趟，再顺带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秋康起身，推门离去。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宽一个人，他拉下自己的衣领，有些难受地喘息着，慢慢将放在抽屉里的私藏中华拿出来，吸上几口，才觉着有些舒坦，仿佛所有的焦虑都随着这渺渺的烟雾，缓缓飘散。
……
重庆市牧原第一中学：“润德楼”524寝室。
“大兄弟，为啥现在才回来，宽爷跟你说些啥？”黑暗而潮湿的寝室里传出上铺兄弟的话语声，其他人基本上都睡着了。鼻鼾的局促呼吸，像是有谁在午夜十二点，敲打着鼓子架，噼里啪啦，更像是春节的炮仗。
秋康已经压低到最小的声音，而他上铺的兄弟也并不是他吵醒的，而是他在熬夜看着他的玄幻小说，说不定正是《我欲封天》里孟浩大杀四方的高潮呢，因为他那微弱的光亮已经暴露了他。
秋康压着嗓子，听起来有些难受：“可以说是非常难受了，毫无办公室体验感。咋，还不睡？你有点儿东西。”
“嘿，没事~现在才是夜生活的开始，我还有更新没看完呢，我要看完了才睡。”他翻滚着身子，有些生锈的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却被鼻鼾声淹没。
秋康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虽然他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那铺天盖地的呼噜声是原因之一，而他心神不宁才是罪魁祸首。
他有些担忧，担忧自己的身体，若是他的身体再出现什么问题，那可如何是好？家里面就他…他用力摇着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别想太深，可缠绵的思绪像是海绵一样，无缝不入。他现在的家境可不允许他身体出现什么问题，可若是出现问题又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的路像是凌乱的发际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光。
他用力的喘息着，呼吸有些急促，皮肤在不断地冒出汗渍，湿透了棉絮。
寝室一直有一股异味，是发霉伴随着水气的味道——很难闻。他睡在下铺是最能感受到这股气息的人，八人的寝室，还是有些拥挤。床卡在木门前，只能露出一个人体型宽度的缝隙。他还是睡不着，推开门去了楼层的公用厕所。
现在这个点，几乎没人。夏天的夜晚反而有些清凉，能感觉到底下生风，蹲厕的欲望几乎没有。
秋康往前走去，往下就是安全通道，那里面常常是几个老烟枪的聚集地，像是二十年代的古惑仔，以关云长义气为主的那种，就差染波头发，又好像八十年代街上的那种杀马特，彩发飘飘、长发妩媚、意气风发。
阴暗的楼道里，透着凉风，吹在身上，不免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么晚了，应该也没人。
秋康往楼道里面走去，却发现了正坐在里面的王坤，他孤身一人，叼着支五块的黄果树香烟，浓烈而呛人的味道，冲击着秋康的嗅觉神经。
秋康缓步走过去，却还是惊扰到了王坤，他望着走下阶梯的秋康，打了声招呼。秋康也坐在他身边，他也知道秋康从不沾烟酒，连忙将烟掐掉。
王坤英俊，身材高挑，留有长发，是诸多女孩子的心仪对象，高中三年就有许多女孩向他表明心意，不过他到底有没有女友，这就不是很清楚了。王坤是秋康比较喜欢的一类人，虽然抽烟，却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怎么，晚上睡不着，一个人抽烟？”秋康坐在他旁边。
“有点儿…烦心事有点儿多……”他用力的吸了一口痰，然后吐在地上，用拖鞋抹掉。“你也不是一样睡不着，要不来一支？”
秋康看着他烦心的模样，眼中的忧虑慢慢散去，像是以往的秋康：“算了。我只是起来上个厕所，想吹吹凉风。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兄弟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沉吟许久，不过最终还是一声叹息。再次从包里拿出一支黄果树，叼在嘴角，甩开打火机点燃，然后用力吸了一口。
秋康没有说话。
他吐出浓烟，终于还是开口了：“我爸让我去参加军校，我不想去……于是就闹僵了。”
秋康沉吟：“你爸是为了你好，为什么不想去军校？”
王坤摇头，又抽了一口，然后吐出，颇有些吸毒的感觉：“他在军校里面有些关系，我以后出来可以直接转正，工资高。”
秋康眼底闪烁着奇异光芒，说道：“挺好的，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我想去学医，想去医科大，不想去军校，我并不喜欢当军人，那太苦，太累。”王坤将烟掐掉，又从软盒里面拿出一支，继续自顾自暇地抽着。
“我觉得年轻还是要有些自己的想法，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做不了决定。我只是觉得，你选择了，不后悔就好，年轻嘛，还有时间耗，老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秋康微笑着说道。
王坤没有应答，像是在思忖，他蓦地掐灭烟头，望向秋康，坦然舒心一笑：“可以啊，兄弟，满脑子大道理。”
“兄弟我借你吉言，我就要读医科大，管他狗屁的。”王坤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戏谑的说道：“狗富贵，不相忘。哈哈哈~”
秋康点头，也是面露微笑：“狗富贵，不相忘。”
“兄弟，要不要来一手玉溪？”王坤从夹层里面取出二十三的玉溪，洁白的外壳，透有香烟的清香。秋康愣住，犹豫了一会儿，想起些什么：“给我一支，我试一下。”
王坤有点儿惊讶，没有犹豫就打开包装，递给秋康一支，说：“看不出来兄弟，深藏不露啊！”可一会儿，王坤便意识到了什么，担忧的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兄弟我帮你解决……是不是宽爷让你去办公室的事？”
秋康望着王坤关心担忧的神色，佯装无碍地苦笑了一下：“今天被批斗了，还是有点儿难受，借我个火，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哈哈哈…叫你上课睡觉，不被批斗才怪了。”王坤拍打着秋康的肩膀，伸手便是将玉溪烟点着：“没事就好。太晚了，我就先撤了。”
秋康没有回答，望着王坤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有些叹气，苦涩的笑容渐渐消散。
他将烟放在嘴里，猛地一吸，剧烈的咳嗽着，泪水都顺着鼻泪管涌入了鼻腔里，更加地难受。
他并没有继续吸，而是默默地将烟掐灭，扔在地上，他心想自己不是那富贵命，抽不起好烟，况且抽烟伤身，他还是算了…他又想，自己和王坤的区别在哪里？
可是想了许久，也觉得差不了多少。
都是人，这么一个标志性结论。
只是一个没钱，一个有钱；一个家境不好，一个家境好；一个人不可以任性，一个可以任性；一个没有选择的路，一个可以随意选路：一个长的矮，一个长的高；一个不讨人喜欢，一个人讨人喜欢……
也就差那么五六点，也没差多少。
秋康苦涩一笑，夜有些深，他穿的有些单薄，也有些冷。
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