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抢照片在手里,问我这是给谁寄。谁叫沈小琳?她的口气中充满质问成分。
我向她解释,告诉她你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我俩只是作者与读者间的朋友关系。
女朋友仍很狐疑,只是一个小女孩?可是这么好的照片,你给我的照片都没有这么好!
我只好拿出你的照片给她看,让她相信你真的只是一个不会与她发生任何利益纠纷的小女孩。
女朋友看了你的照片,相信了,她很欣赏地看着你,说:“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但她又说:“可是,我不允许你寄照片给她!”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许就是不许!”女朋友极其坚定。任我千般解释和恳求,她仍是这句话。讲不出理由,但她固执得不可理喻。她不是吃醋,也不是讨厌你,或许她只是出于潜意识里对你的妒忌,那是女性之间天生的妒忌,越是对漂亮的女子妒忌越重。也或许,还带着一点女性特有的防卫本能。
如果你不想和一个女子决裂,那么在女性的固执面前只有让步。我败下阵来,临时默许了她的专横。我想等她不在时再偷偷寄给你。但临走时,她狡黠地抢走了我所有的照片,四册满满的影集。
我只好重新给你写信,我必须解释没有寄照片的原因。我不能讲实情,怕你会生气,可我又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呢?我绞尽脑汁,也没有好理由,最后只好说:“此次去黄山,照片很糟,曝光过度,照片几乎没法看。请原谅不能寄给你。我将要去北戴河参加作品讨论会,一定在海边照一张给你。”
六
你又一次原谅了我,回信说等我海边的照片。这时你已临近中考,你说时间紧张了,中考前就不给我写信了。这次的信写得很短,但仍很殷切,最后一句,你说:“下次别忘了照片啊。”
我去北戴河参加我的作品讨论会那天正是六月二十三日,中考的日子。这一次是《少年文艺》编辑部专门为我和另外一名作家召开作品讨论会。几天里我的心情一直沉浸于兴奋和喜悦之中。
我六月三十日返回单位,路上我想中考已经过去,你一定考得不错吧,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成绩又一直很好。
哪知到了单位,我在传达室一眼看见并排摆着你的两封信!我心念一闪:可你说过中考前不再给我写信的呀,而中考之后的信不会这么快就到。
忙抓起信,先看邮戳,邮发日期都是六月二十二日,一天两封,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我急切地撕开信封抽出信读下去,我的心战栗了:
远方:
现在是深夜一点多,不,是凌晨。可是我不能不起来,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的手在哆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你会很吃惊,可我的心却是碎的,它碎了……深夜,我还正在甜美的梦中,忽然,我感觉到什么,睁开双眼……上帝!不!不!不!我的亲弟弟,在……在吻我!
不!我不要这样!他发现我醒了,掩好门出去了。刹那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始哭,怕出声音,我拼命拽住枕巾堵住嘴,但眼泪却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哭了好半天,我起来,拽下毛巾浸了水,狠命擦唇,直到疼得麻木……然后,我就坐到写字台前,给你写信……墙上伊能静和潘美辰冷冷地望着我。不!我不要这样!一个人的初吻应该是美好的,可是我呢?我好害怕,好害怕以后……我知道我是绝对没有勇气向我周围任何一个人说出来的。
远方,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呀?远方,真的有命运吗?远方,大概以后我真的可以做一个文静得没法再文静的女孩儿了。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文静的女孩吗?你说过你不喜欢我太开朗,我以后再也不会开朗了。
远方,我现在欲喊无声,欲哭无泪,我从镜中看自己,像一个雕塑。
我以后该怎么办?我真的无法对妈妈讲出口,即便说了,她也不会信。她只会宠爱弟弟,溺爱弟弟,使他从小像小霸王,打架骂人样样干,还常跟街头的小流氓混在一处;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事发生。
我怎么办?我毫无办法。远方,我软弱,是吗?一定要回答我这个问题,我还是不是一个纯洁的女孩?也一定要回答……远方,以后我快活不起来了,我甚至……我们二十三号开始考试,我收到你这次回信,该是中考以后了。
不争气的眼泪又来了,远方……我心里是一片茫然。
我最喜欢三毛的书,望着桌上昨天上午刚借来,下午两点就读完了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我的心开始痛了……远方,我心中乱乱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到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听我诉说的朋友,我黯然。我真想在谁的怀里,安安静静地好好哭一场。放假后,你还是寄信到我们学校来吧。我不想让妈妈转。我自己去学校看,这次可以写我的名字汪明洁了。
现在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是碎了,还是麻木了……远方,一定要回信。
残叶清晨两点。
我的心战栗着读完了信,我震惊了,这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我,也是所有的人绝想不到的。天哪,我的心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我颤着手指,打开了第二封信。
远方:
我整整一夜没睡觉,现在我清楚地从镜中看到我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天蒙蒙亮了,现在你大概已经起床了。
一片静谧。我恨这种静——虽然以前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得到。
时间到了,我必须起床了,去晨跑。我不能让妈妈看出什么来。
我准备找一把匕首放在枕下。
残叶清晨六点。
就是这两封信,已经放了几天了。我关上门,眼里含着泪,坐在桌前给你写信。可怜的叶子,这几天你是在怎样的心情里度过的呢?
我提起笔,可是我能说些什么?那个坏孩子是你的亲弟弟呀,这种事任谁也没有遇到过,谁也没有处理它的经验呀。
我只能用成年人的理智和见识来安慰你,劝慰你,并告诉你怎样提高警惕,还要叮嘱你千万别采取过激的行为,更要珍惜自己,千万别自寻短见。
同时我告诉你,你仍然是一个纯洁的女孩,是一个可爱的纯洁的女孩。
弟弟要是再缠上来怎么办?我告诉你,那样就只好告诉妈妈,并想方设法让她相信你,同时你也要信任妈妈在这样的大是大非上一定会公正的。
我知道你一定在苦苦地等我的信,等得急了。我匆匆地写了几页,来不及斟酌词句,也来不及细想,赶快将信发给了你。
七
发信时在海边照的照片还没有洗出来。当时我很想寄一张照片给你,那对你多少会起一点安慰作用,你曾是那么殷切和真诚地想得到它。可是我手头没有,都被女朋友拿走了。我翻遍了抽屉,找到了一张小小的一寸免冠照片,那是有一次填职称表余下的。
我把照片与信一起放进信封,但我忘记了对这小小的显然并非海边的照片做几句说明。当时我太匆忙,又极为挂念着你。
信发出了。我开始等你的信,我想我此时的心情比你等我的信时还焦灼和急迫,我想知道你的情况呀。可是一天、两天……音讯杳然。直等到十五天之后,计算日期这时你们已经放暑假了。可是你的信仍没有来。我再写了一封信寄过去,安慰和问候你,并讲了我挂念你的心情,希望你快些回信。又是半个月,仍没有回信。
我又写了一封信,我知道此时在暑假里你不在学校,可你讲过你会到学校去看的。我不知道你家的住址,没法写信寄到你家里。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你仍没有回信,并且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直到秋末冬初,北风凄厉地刮下来,我才彻底失望,我的心空空地痛痛地凉下来,我知道从此再不会有你的信了。彻底失望的那几日,我的心情低落到极点,什么事也干不下去。梦里梦见好多好多的黄叶,飘啊飘地落下来,落下来……叶子,你怎么不回信呢?怎么忽然间就不回信了呢?是不是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呢?那时候学校已放假,你不会天天在学校,会不会有人在你之前取走了我的信呢?你说过你的信总是丢。
是不是你生我的气了呢?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我屡次让你失望,而这最后一次在你最苦最苦的日子里,又一次狠狠地让你失望。可这一次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当时没有细想那样一张小小的照片会附带上轻慢的成分,会让你失望和生气。
唉,叶子……
在千种挂念中,没有比忽然间音讯杳然更折磨人的了,因为这种折磨没有尽期,无以解脱。叶子,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受着这种折磨。直到如今,我每次想起你,心里仍会生出揪心而怅然的痛楚……叶子,哪怕我知道你一点点消息,哪怕你根本不原谅我,不写信给我,但让我知道你的一点消息,也可以平息我心里的不安呀。
可是有谁会告诉我一点消息呢?我曾尽我的想象力所及,设想了你所有可能的结果。你考到另一所学校去读高中了吗?但即使这样你也应该回信给我。你参加工作了吗?但即使这样你也应该回信给我。
或者你出事了吗?你遇到了更大的灾难?你采取了过激的行为?你……这些是我最为担心的。或者你堕落了,变成了一个坏孩子吗?你是一个容易惹来麻烦的十分漂亮的女孩子,而你周围又没有个好环境。没有哪一种结果能够说服我,这些只会给我带来一阵阵的不安。唉,你到底怎么样了呢?在多种可能的结果中,我更愿意你是生我的气了。我愿意你一切都好,只是生我的气了。哪怕你永远也不原谅我,永远不再理睬我,我也愿意你一切都好。
叶子,你一切都好吗?
八
我已备下一张最好的照片,在海边,背后是无垠的万顷波涛,脚下是金色的沙滩,天空蔚蓝洁净。我伫立着,望着远方,就好像在望着你。
你一定会喜欢这张照片的。你说过你向往大海,你生长在内地,从来没有见过海,但你向往海,向往奔逐的海浪、金色的沙滩和美丽的贝壳。
叶子,两年了,我一直留着这张当初想寄给你却没有寄出的照片,我一直好好保存着它,放在抽屉的最里层的日记本里,它至今仍像刚刚冲洗出来时一样崭新洁净、一尘不染。我一直想着有一天能够把它寄给你,不再让你失望。
这一天会很快到来吗?你能够看到我写的这篇文章吗?你看到这篇文章,会原谅我吗?会再与我联系,重新开始我们之间的友谊吗?叶子,当我写这些话时,你的照片就摆在我的眼前,你的眼睛清清纯纯地望着我。这让我增添了勇气,我眼睛湿润着,在稿纸上沙沙地写,希望它早日发表出来,让你看到它。
现在,叶子,我是多么深切地惦念你,多么迫切地想得到你的消息,又是多么真切地想请你原谅,多么殷切地期待重新与你联系呀!
可是叶子,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