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范一年级的时候,提起弱者刘常大家便会想到入学第一天的点名。
入学第一天,教室里,每个人还没有分配座位。大家乱乱地随便坐,彼此也还不熟悉,只是以性别为原则划出界限,前半部为女生集团,后半部为男生集团。
班主任来了,先自我介绍,然后点名。教室里安静下来,点到谁的名字时谁答一声“到”。声音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冲有怯、有老练有稚嫩。点到刘常时,一声细悠悠的“到——”分明是女子的声音,听去却是来自后半部的男生堆里。大家诧异,都探身细看,看见最后排的角落里的刘常,黄弱瘦小的一个人,窄削的脸,软塌塌的眼神,见大家看他就埋下了头。
众人见那确实是个男子,忍不住“哄”地笑了,连班主任也一笑,持续了两三分钟。整个教室只有刘常一个人没笑,他经历的多了,每到一个新学校的入学第一天都会有这样的场面。
刘常不笑,脸也看不到红。就是在这一天,刘常得到那个在他一生中至少算是一个印记的称号——弱者刘常。
向刘常赠送这个称号的是一个高个儿白脸的漂亮男生,名叫李健,诙谐幽默自命不凡。他皱眉望着刘常,刻意显示一脸悲悯,有意让别人听到似的说了一句:“真是个弱者。”说完就拿眼睛去瞟前排的女生。有几个女生听到这句较为幽默的话,又见是从一个漂亮男生嘴里发出的,脸上便显出几分兴奋。漂亮的李健从女生脸上得到了鼓舞,颇有灵感地续上一句:“弱者刘常。”
由女生率先,全班二次发笑,从此“弱者刘常”遂成定论。
笑声里,刘常埋着的头抬起,定定地望着李健,但脸上竟是毫无表情,只那一对弱小的眼睛虽说也是毫无表情,却无端地让人感到一种遥远。当时大家以为那是弱极的缘故,直到很久以后有人回忆起来才恍悟那其实也许颇有深意。
那时刘常十七岁。
二
刘常确实是出奇的羸弱。他由于身子羸弱而出的笑话远不止这入学第一天的点名。入学后不久的一次体育课上,测验百米短跑,六个人六条跑道,刘常在中间。
“各就各位,预备——”刘常和别人一样猫下腰,比别人紧张十倍,体育老师的枪还没响,他就直起身子跑。体育老师看了看他,并没有怪他抢跑,照常发了枪。另外五个人起跑时,刘常已跑出了两步半。十步之内刘常跑在头里,十步过后他就变成了第六名。
很快那五个人像风一样刮到前面去,刘常被落下很远。第一名到达终点时,刘常也就刚刚跑了七十多米。他望着前面的同学,很着急,扇着身子像鸭子似的拼命跑。跑道两旁的同学戏笑着为他喊“加油”,速度果然快了一些,但就在离终点不到二十米时,刘常努瞪着小眼睛正奋力向前,却突觉腿弯处一软,踉跄两下卧倒在地。众人看得清楚,跑道平整,刘常脚下并没有什么羁绊,知道他是由于腿力不支而卧倒。大家看到这样不多见的场面,不免都哄笑起来。
刘常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喘着气向体育老师要求再跑。但下一组是女生了,刘常这一组是男生最末一组。体育老师摸了摸刘常瘦削的肩膀,叹口气说:“算了别跑了,算你及格吧。”
学校食堂打饭时分男生饭口和女生饭口,男生饭口总是秩序极乱挤得厉害。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将拥挤视为一种荣耀,不排队,凭力气挤上去将饭打来的男生一边端着饭往外走,一边满脸得意地向女生队列瞟眼神。在这种风气下,就是明明勇气不够的男生也要装模作样地去挤一番,否则面子上就不好看。
弱者刘常是与拥挤无缘的,每次打饭他都站得离饭口远远的,用一种“望洋”的眼神看着蓬勃拥挤的男生们,可怜巴巴地盼着他们快些挤完,自己好去打饭。而拥挤却总是没完没了,男生们来了一个就上去挤,来了一个又上去挤,没有谁甘于示弱。他往往要等很长时间,直到没人来打饭了,饭口清静下来,才能买到饭。
刘常也去挤过两次,只两次。一次是没挤上去,被拥挤中的谁并非有意地一晃肩膀抛出了人堆,趔趄一番差点儿摔个跟头;另一次是几经努力终于接近饭口了,却被一个打了饭奋力往外挤的大个子冲了出来,功亏一篑。这两次之后,刘常对挤饭彻底丧失了信心,再也不敢去与人争先了。
渐渐地刘常学了一些乖,打饭时去得晚些,估摸着人们差不多打完了他才去,这样既不用去挤,也免得尴尬地久等。但食堂开饭时间并不严格遵照规定,时早时晚,经常是他走进饭厅时饭卖完了,饭口已经关上;也有时他以为够晚了,可一进饭厅却见正挤得热烈,但既进来也就不便在众人眼皮下回转,只好硬着头皮等。
有时候,有本班女生见刘常等得可怜,就将他的饭盒拿过去,代他在女生饭口打饭。而他此时则总要欲拒不能地羞红了脸,让人看了更觉同情。
三
入学后的第二个学期有劳动周,整整一星期都是劳动课。在这一星期里,学校的工具库由劳动班管理。管理工具库是轻松活儿,不用参加劳动,只是分发和收拾整理工具。分配任务时,班主任毫不犹豫地就派了一个叫苗云的女生管工具。苗云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儿,白洁细腻的肌肤和墨黑的眼睛带着一种天然的娇嫩。或许就是这种娇嫩使班主任似乎不忍派她干重一点的活,才让她管工具。
派完了苗云,班主任继续派活,当他的眼睛看见了刘常时,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活能够让刘常胜任。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刘常也管工具吧,免得苗云一个人忙不过来。”
大家都笑。这样,刘常就和苗云一起管工具。过了多少年之后刘常仍会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同学们乱哄哄地取走了工具后,偌大的工具房显得异常冷清。刘常和苗云在分发工具的忙乱之后额上都出了汗,苗云掏出洁净芬芳的小手帕擦着额头和孩童般娇嫩的脸颊,刘常喘息着。苗云一边擦着脸颊一边侧脸看着刘常,刘常眼睛不知道往何处放,他只记得他们是站在门旁,阳光照在他们身上。
苗云突然说道:“你怎么这么弱?”刘常眼睛像老鼠缩爪一样快地低下去,他多少年之后都记得苗云那难以形容的极好听的声音,是怎样仿佛很贴近又仿佛很遥远地飘入他的耳中的,记得听到这个声音之后涌起的那种难以诉说的心情,那种仿佛千头万绪的心情,其实只是一种难言的悲凉。刘常还记得这是入学以来他和苗云之间的第一句话。
而苗云的名字是他在入学第一天就记住了的。入学第一天的点名,能够让全班所有男生和女生都一下子就记住的是两个名字:一个是刘常,另一个就是苗云。大家记住刘常是因为他的羸弱,而记住苗云则是由于她的出色。那是一个出色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儿,刘常从没想到过她会主动和他讲话,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讲这样一句话。刘常永远记得,也永远说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只深刻地觉得那仿佛是一种命运。
他平时,连正视她的勇气都没有。“我……”刘常埋下头,“从小就这样。”“从小?”
“小时候,我得了一场病,家里穷,没钱治,拖下了……后来,没有死……”刘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历史,这些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过,“我小时候,连走路都困难。”
“哦……”苗云这一声为眼前的刘常,也是为那个遥远的更为羸弱的儿童的叹息,在刘常听来竟似美妙的音乐一般。得到过很多的同情,一两声叹息对于刘常来说本已无所谓,但这一声叹息让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心情。
“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苗云眼睛里透着幼稚。刘常抬起头,没有回答她。他望着苗云,一向自卑得连正视她的勇气也没有的他第一次对她也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面对一个孩子,他想问她:你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儿吧?
他没有问,却笑了笑,他知道她一定是一个从没受过任何苦难的幸福的女孩儿,不然她的皮肤不会这么娇嫩。
刘常将眼光从苗云身上移开,他不想再看那种娇嫩。他的眼光落到地上,看见一只蚂蚁正在渐渐强烈起来的光线下爬动。他看了它好一会儿,直到它爬出他的视线。
第二天,刘常找到班主任说不想再管工具,想劳动。他没有提苗云。
他是有意要躲开苗云,他怕她再说那句话:“你怎么这么弱?”
这大概就叫命运。如果这句话是别的女孩儿说出的而不是苗云,刘常不会有这种“怕”的感觉。“你怎么这么弱?”这句话从一个太出色的女孩儿的口里说出来,让他承受不住了。
很久以后,当刘常终于以“弱者刘常”脱胎换骨地崛起而成为远近皆知的“坚者刘常”之后,有人分析说是得益于那次太大的屈辱。但刘常却说出一句谁也不明白的话:“不,是因为一句话。”
四
除了他自己,谁都认为是那场太大的屈辱改变了刘常的命运。就是他自己,也并不绝对否认这一点。
刘常过了将近一年的“弱者刘常”的日子,做着人们嘲笑的笑料和同情的对象,甚至有些人当面一句一句叫他“弱者刘常”。他默默地毫无反抗地忍受着,抑郁,悲凉,凄惶,像一只软弱而不幸的小动物。如果没有那次太大的屈辱,他真的恐怕一生都要做一个“弱者刘常”了。
那是在师范一年级将结束的时候,正值期末考试,刘常为了抓紧时间,打饭不再晚来,也不再顾忌女生代他打。
代他打饭的是苗云。那天他正徘徊在拥挤的人群后面,一个轻盈的身影走过来,一只白皙柔嫩的小手拿过了他的饭盒,一个轻柔好听的声音:“我来代你打吧,你挤不上去。”刘常抬眼看见了苗云,不由心里一阵慌乱,他本能似的从苗云手里抓回饭盒,嘴里说着:“不,不,我自己来。”在所有的女生中,刘常唯一不希望的就是苗云代他打饭。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奢望过她会来帮他打饭。笑靥如花的苗云使他的心里再次有了第一次由女生帮他打饭时,内心有过的那种羞惭和悲凉。本来这种感觉经过了一年多的磨砺早已在他的心里淡漠。他的眼前又闪出工具库的情景,一个出色的女孩儿问他:“你怎么这么弱?”然后是粉色的脸腮、娇媚的眼睛、暖暖的阳光、阳光下的小蚂蚁……苗云并不放弃,只说:“怎么,嫌我手脏?”刘常慌乱得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苗云一笑将饭盒拿去了。一连三天都是苗云代刘常打饭。三天过去,期末考试结束。事情出在第四天。本来考试已过,时间不紧了,刘常没有必要再让别人代他打饭。但第四天中午,刘常仍然早早地来了,苗云也来了,从他手里拿过饭盒。可是她还没有走开,一只男生的手拦住了她,是李健。
“放下。”李健说,声音极不自然。“怎么啦?”苗云问他。“我不许你代他打饭。”“为什么?”
这时有人围上来,好多人都知道李健和苗云好,他俩在整个年级来说都是引人注目的出色的角色。大家看出来李健是吃醋了。
李健面色阴沉:“不为什么,我不允许你再代他打饭。我已经容忍你三天了!”苗云也变了脸色:“我用不着你容忍,你有什么权利来限制我的自由?闪开!”李健不动。
苗云气极了:“李健,你这么狭隘,永远不要再理我!”她向旁侧了一步,绕过李健去打饭。李健嘴角动了动,脸色非常难看,但没有敢再去拦她。刘常早已被围上来的人挤到后面去,连上来劝的机会也没有。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为自己还是为苗云?众人散开,李健不动,他迁怒于刘常,狠狠盯着他。苗云将饭打来,交给刘常。刘常张了张口,不知对这件事应该说什么。苗云笑着安慰他:“没事儿,你走吧。”
苗云刚一转身,李健怨恨地走过去,拦在刘常面前,骂了一声:“癞蛤蟆!”手一挥将刘常的饭盒打翻在地。
众人皆惊,复又围拢。谁也想不到李健会做出如此过分的事情,一时纷纷谴责李健。苗云更是气愤得浑身哆嗦:“李健!你……你太过分了……卑鄙!”
刘常愣愣地盯着打翻在地的饭菜,一眼也不看盛气凌人的李健,似乎也听不到纷乱的人声,好像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有站着这个欺侮他的人,连围观的众人也像是不存在。他只抬眼来望望苗云,目光停在她如花似玉的美丽脸庞上,足有十几秒钟。那目光异常平静,但同时又带着一种永生永世的感激。而细心的人还能从中看到一种只有男子才会有的对一个女子极为关注的歉意。
而后,他弯下腰去,做出了那个他将永生永世不会忘记、连所有的旁观者也将永不会忘记的举动——他捡起在地上滚满了土的馒头,不擦,径直送向嘴边猛咬下去。人们仿佛清楚地听到了那牙齿与土渣磨砺所发出的“咔咔”的声音。
整个饭厅一时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兀异常的举动弄得思维凝滞。
刘常就那样面部毫无表情地将整个馒头吃完,然后像是完成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看也不看谁,捡起地上的饭盒,带着满嘴的泥污走出了饭厅。
这一次事件过后,再没有人喊他“弱者刘常”了。大家望着刘常,有一种不能预卜的迷惑,谁也不明白刘常为什么要做出那个举动。
后来,苗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问他:“当时并没有人逼你,你何苦那样做?”
刘常眼里自那次事件后第一次流出悲愤的泪水,他任泪水横流模糊双眼。他在蒙蒙泪光中望定了苗云,很久,他低低地说出两个字:“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