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睡下了,而大人之间还有未尽的话题,需要趁着这久违的相聚,风清月白的夜晚,着一壶日本清酒,两个酒盅,细细品,慢慢聊。
“又到了做梅酒的时候了。等家里做好了,一定要你先尝。”春田淑郎盘坐在小方桌前,李闻远的到来让他感到分外的喜悦和惬意。
“每年初夏在这里喝上一壶梅酒,这一年都会有好心情。”李闻远笑着说。“我还记得你在东京时,你母亲亲手酿的梅酒。”
春田淑郎笑了,说:“是啊!很久没回东京,也很是怀念……”
李闻远端起酒杯,喝下一口浓烈的清酒。
“这次来,会呆多久?”春田淑郎问。
“恐怕要在日本多停留些时候。本来是要和同志们去东京的,不过我让他们先过去了。”
“嗯……”春田淑郎沉吟着。
“红菱的眼睛,你看有希望吗?”李闻远问。
春田淑郎为李闻远又斟了一杯酒,说:“你这次来得太急,我没来得及细说。我只是普通的外科医生,但眼科手术是高精度的,我是做不了这个手术的。”
“哦……”
李闻远心中一沉。他对医学并不在行,只知道有许多病中医无法治疗,需要西医的外科大夫做手术。但西医分门别类十分复杂,并不是所有外科手术都由同一种外科大夫来操作,这一点他并未想到,也从不了解,春田淑郎的话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红菱的眼睛我方才看了一下,应该不算这种病里难掌握的,不过也需要专业的眼科大夫来治疗才可以。”
“原来如此……看来我太心急,想得太简单了……”
“不过你别担心,我还有很多同学,我去联系他们,我想一定会找到治好她眼病的医生的。”
“好。”
春田淑郎的话让李闻远七上八下的心感到一点稳当,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如果红菱没能在日本治好眼睛,他怎么向她的父亲交代呢?
“可是我不能在京都停留太久。”李闻远说。
“你不必担心。红菱就留在我家,纯子可以陪她玩,家里的佣人也可以照看她。”
“也好。只是……我担心她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眼睛又看不清楚,会很难过。”
“不必担心。小孩子适应能力很强的。再说,纯子很会照顾人,慢慢的就好了。说不定,她可以教真一和纯子说中国话,他们兄妹也可以教红菱说日语。”
李闻远笑了,春田淑郎的话不无道理,眼下这是最好且唯一的解决办法。孙先生和反袁的革命同仁们都聚集在东京,将会有大的动作[11],他必须尽快赶过去,这是他的使命和职责。
“哦,对了。爱子[12]给你留了一封信,临走前再三嘱托我交给你。”春田淑郎忽然想起,站起身来去书架上翻了一翻,转回身递给李闻远一封未开启的信函。
李闻远接过来,心中一半是喜悦一半是凝重。拆开来慢慢读,他的心如秋日的湖水,被温柔的风划出沉郁而柔蜜的涟漪。
“爱子跟我说她在东京等你。”春田淑郎说。
“嗯。我知道了。”李闻远重又折好信笺。
“你们还不结婚吗?”
李闻远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却没有回答。
“还是父母的原因吗?”
“这次回国,我没有回家。”
“嗯……”春田淑郎轻轻长叹。“要他们接受一个日本女子,是件很难的事。这个我是明白的,如果我的儿子要娶一个外国女人,我也会不安的。”
李闻远面色凝重,依然不语。
“那你在家里定下的婚约呢?”春田淑郎又问。
“不知道。从未见过那个女人,也不想见。”
“苦了你们了。”
李闻远端起酒盅,与春田淑郎轻轻碰了一杯,道:“不说这个。说说你,你怎么样?”
“我?有什么可说的?”
“春美[13]去世这么久了,你不打算再给两个孩子找个妈妈?”
春田淑郎沉重地叹息,说道:“孩子们都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呢,想把后半生寄托给医学和汉学,恐怕要很忙碌喽!”
李闻远笑了,说:“你还是忘不了春美。”
“忘不了……”春田淑郎的声音拉得悠长,飘着酒意。“永远忘不了那个春天的黄昏,我第一次见到她,穿着浅粉色的和服,打着伞站在樱花树下,风一吹,飘落的樱花像雨,落在她身上……真美啊!”
“是啊……”李闻远仿佛也看到了朋友眼中那个永生不能忘怀的场景,饮下一杯清酒,在身体里被灼热的一瞬间,微闭的眼前出现爱子微笑的倩影,思念的心留下一点疼痛。
已经近一年没有见到她了,她过得怎样,想不想他?一定是想的吧?否则怎会再三叮嘱转交这封信。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浓郁的思念,期盼他安好,早日归来,与她相伴。她有多么想念他,他未必完全明了,女人的心思总是婉转细腻,曲曲折折,忽隐忽现,无法尽意捕捉。但他知道,她一定很想在他身边,他牵着她的手,在明亮的月光下徘徊。哒哒的木屐声仿佛情人的心跳,在沉醉的夜晚挑动着潜藏在每一个毛孔间燃烧的爱火。
红菱躺下来时心里还在想着,为什么一直看不到纯子的妈妈。
身边的纯子轻匀地呼吸着,想是已经入了梦乡。而这一晚从相聚到入寝,家中的女主人却始终未曾出现,让从小生活在有太多女主人的宅院里的红菱暗暗纳罕,难道纯子的妈妈已经死了吗?这个想法让她害怕而难过,她从未见过死亡,也无法想象家中的亲人会死掉。如果纯子的妈妈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那她该有多么伤心,多么可怜啊!
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她第一次躺在地上睡觉,没有床也没有帐幔,那股奇怪的味道肆意地钻入鼻孔。忽然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有人拉开了隔门,黑暗中看到隐约的光,听见缓慢的脚步声。她俯身趴在隔门上,白色的方格子映出淡淡的人影,瘦削的,颀长的。她轻轻拉开隔门,在缝隙里看到模糊的人影在走动,突然,脚步停止了,光亮也停留在不远的地方,片刻的宁静,传来柔和而清凉的声音。她一惊,慌忙合上拉门,躲回被子里,把自己盖的严严实实。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纯子被她惊动,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不敢出声音,假装睡了,门外的光亮熄灭了,一切重又回归寂静与黑暗。
第二日一早,李闻远拉着红菱的小手,告诉她他要去东京。红菱的脸色刷地煞白,慌张地问:“那我怎么办?”
那骤变的颜色像锐利的刀在他的心上划开一道口子,瞬间生出无限的不忍心,他摸摸她的小脸,温柔地说:“红菱乖,在春田叔叔家和纯子姐姐玩。闻叔有事一定要去东京,春田叔叔在帮你找治病的大夫。”
“你不是说春田叔叔就是大夫吗?”红菱急了。
李闻远被她问得无言,事情的变化有他未料到的成分,一时间竟无从解释。
“你不是说他会治好我的眼睛吗?”红菱见他不说话,心更焦急。
“红菱听话,你最乖。”李闻远握紧她的手,想把她抱紧。
“你骗人!”红菱哭了,小脸皱成一团,拼命地甩手。
“红菱!闻叔没有骗你,你的眼睛一定会治好的。春田叔叔正在尽力想办法,我们再等等。”
“那你为什么走!你说过陪我治好眼睛的!你骗人!”
“叔叔没有骗你!但事情没有当初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你放心,叔叔答应过你的一定做到,不会白白把你带来却食言的。”
“我要回家。我害怕!我要回家……”
红菱大声哭着,李闻远把她抱在怀里,而她却还在挣扎。他拍着她的后背,她瘦小的身体在长久的挣扎后终于累了,停下来,小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眼泪像喷涌的泉,痛断肝肠。
他的心中有着丝丝愧疚,是自己当初想得太简单,没有把话说清楚。红菱的恐惧和不满他都明白,但眼下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狠狠心,他只能把红菱留下来,期盼着春田淑郎说的那样,小孩子适应得快,有纯子照看陪伴,很快就会好的。
“红菱乖乖的,闻叔办完了事就回来看你。”
“我也要去东京。跟你一起走。”红菱还是死死地抓着他不放,仿佛他就是她生的希望。
“红菱乖,叔叔这次没法带你去。你留在春田叔叔家,有纯子姐姐陪着你,照顾你,你教她说中国话好不好?”
“不好!我要跟你走……我不要跟他们在一起,我害怕……他们说话我听不懂……”
“红菱乖……红菱乖……闻叔很快就回来。办完了事马上就回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劝了多久,红菱不再闹了,再固执的坚持也改变不了不如人意的现实。闻叔必须走,她必须留在京都,住在陌生人家里,听陌生人说无法领悟的语言。他拎着皮箱坐上人力车的那一刻,纯子拉着红菱的手站在院子里,她的小脸哭得像花猫,春田淑郎也站在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表示安慰。车夫向远方驾车跑去,她悲伤的面容却印在他心里,挥之不去,重重地压在心头,像一座山。他忐忑的心不断地记挂着这个幼小的孩子,她第一次被留在陌生的人群中,独自面对一切,像被遗弃的小猫,不住地嚎叫,却没有人听得懂她的痛苦。一种深深的自责啮咬他的心,只盼早日归来,早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