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骄傲的张敬达大意败军,现在保守的张敬达错失了突围的机会,但张敬达依然不是一个懦夫。
听完杨光远的话,张敬达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们都受过明宗的恩惠,现在又受圣上托付,可现在竟到了这个境界,实在是内心有愧。”
讲恩情是没用的,杨光远不说话。
“大家不要急,救兵就在眼前,到时就可以一雪前耻。”说不清张敬达是在劝说杨光远们,还是在安慰自己。
救兵确实就在眼前,赵德钧驻军的团柏谷离这里不到百里,范延光的二万兵马在辽州(山西左权县),距离虽然远点,但急行军,也不过两三天的路程。但援兵近在眼前,亦远在天边,二路援军同时选择了驻军观望。
你所说的这些道理,俺们都懂的,但俺们不是讲道理的人。
上前一步,杨光远直视张敬达:
“不降,只怕全军坐成鱼肉。”
生存的欲望谁都会有,可军人除外,望着胆怯的部下,张敬达突然提高了声调,抛出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你们不要逼我!到时势穷,你们大可取我项上人头,出营投降。”
四个月来,援兵不至,突围不出,音讯隔绝,张敬达早已立下必死之决心。
杨光远终于明白了,他朝旁边使了一个眼色,来之前,他就跟安审琦商量好了,张敬达愿意降则罢,不降则杀之。
安审琦接受了这个暗号,可他的手从刀柄上松开,转身离去。
对方视死如归,奈何杀之。
这证明,安审琦还是有底线的,很多年后,安审琦还有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而杨光远先生是没有底线的。
因为谈好的杀手临时怯场,杨光远表示再等等看。
杨光远没有死心,他经常以关心领导的理由接近张敬达,虽然这位杨兄头也秃了,手也断了一条,但心很黑,手很辣,要杀一个全无防备的人并不是难事。
可在转悠半天之后,杨光远发现要杀张敬达并不容易。
张敬达的身后经常跟着一群人,这些人个个腰粗膀圆,实质上也不需要这么多人护卫。杨光远先生像杨过一样废了一臂,却没有学会什么黯然销魂之类的神功,所以他绝不是其中一人的对手。
这里面有高家枪法传人高行周。
高行周是一个厚道人,在被围期间,他跟另一位骑将符彦卿经常领骑兵突围,可每次都铩羽而归。他也知道,冲是冲不了出去了。
晋安寨已经成了孤岛,多围一天,死亡更近一步。
面对死亡的威胁,高行周没有向杨光远看齐,在得知杨光远准备向主将动手后,他不动声色,领了几名心腹护卫在后面。
不愿说破杨光远的阴暗,对恶保持着忍让,可亦不愿同流合污,对善愿尽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中国传统中的厚道。
于是,晋安寨的气氛有些怪,杨光远一心想找机会杀张敬达,高行周默默保护,而张敬达从性格到大脑全然生铁一块,竟然毫无察觉。
最后,打破这个僵局的是张敬达本人。
在一次军事碰头会上,开着会,张敬达突然来了一句:
“高行周这个人经常领着一伙人跟在我后面,这是要闹那样?”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吧。
从此,张敬达的身后再无护卫。
没有了保镖,杨光远的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早上,照例开会,杨光远提前到了,营帐里就只有张敬达。
趁着对方不注意,杨光远拔刀出鞘,张敬达轰然倒地,仿若生铁着地,铿锵有声。
鲜红流出,染红了这七尺生铁的身躯。
张敬达血横三尺,不必悲伤,杨光远苟且偷生,也不必侥幸。死去的人得偿所愿,正宜欢歌,活着的人还有漫长的耻辱陪伴。
主将已亡,晋安寨开门投降,在营门口,耶律德光亲切接见了以杨光远为首的投降团,并发放了工作服(赐以裘帽)。
在仔细询问了营内情况之后,耶律德光哂笑一声:
“你们也算是恶汉子了!”
杨光远们琢磨了一下,这是夸我们呢,还是骂我们呢?经过一番思考,他们得出了答案,这应该是夸,虽然恶点,好歹也算是汉子,于是,这帮兄弟发挥谦虚谨慎的精神,纷纷表示哪里哪里。
此时,文化上的差异出现了,耶律德光明确指出尔等到底恶在那里。
“不用盐,不用奶酪你们就吃了一万匹马,口味这么重,还说不是恶汉子?”
杨光远低下了头颇,就这样低着头耻辱地活下去吧,直到命运向你索取血债的时候。
杨光远先生因为杀将降敌,光荣地被史学家评选为卖国二号人物(一号无可置疑)。
但实际上,要论可耻程度,杨光远可能还需要谦让一下,把这个二的荣誉称号让给赵德钧先生。
赵德钧先生的下场很惨,没多久,契丹跟石敬瑭的大军挥师团柏谷。事实证明,观望是行不通的,这是很消耗士气的行为。交战没多久,赵德钧的大军溃败。赵德钧父子轮开两腿就跑,脚力还算可以,而且还抢了跑(赵德钧、赵延寿先遁),最终成功脱逃,跑到了潞州。
进入潞州没多久,真正的潞州节度使回来了。
潞州节度使是高行周,从晋安寨回来之后,厚道的高行周保持其一贯作风,厚道得说了一句话:
赵大王,咱们也算是老乡了,不是我骗你,我的潞州城内一点粮食都没有,你占了也没有用。
无奈之下,赵德钧出城,掩面泪奔(可能也没有泪)。找到耶律德光的大军投降了。
赵德钧被押送到了幽州,在那里,他见到了曾经的老朋友述律平女士。见面后,赵德钧表示愿意献上在幽州的一切不动产来换取自由。显然,他忘了石敬瑭跟契丹人签署的合同了。
“赵大王,你开什么玩笑,幽州现在都是哀家的,哪里用得着你献?”
述律平笑了。
没面子啊,想当年,赵德钧在幽州呼风唤雨,跟契丹交战多年,也从未落下风,却不想落得如此下场,可怜,实在可怜。
述律平大妈趁热打铁以赵大王进行了深入的爱国主义教育,结果是教育好了,当然,赵大王教育好了也是一汉奸。
后面,赵德钧同志被送到契丹,据记载,契丹人倒没有虐待俘,包吃包住,还管饱,可惜赵德钧已经气饱了,被述律平调戏之后,就不大吃饭,勉强在契丹熬了一年,挂了。
赵德钧死了,他的儿子赵延寿活了下来,还重获自由。
耶律德光给赵延寿分配了工作(枢密使兼政事令),安排了房子,许配了契丹老婆,还把他在中原的家属也接了过来,从这一点来讲,耶律德光先生也算是一位好老板了。
很少人能经得起这样的糖衣炮弹,赵延寿不属于那样的少数派。很快,他将接过父亲的枪,高举汉奸的伟大旗帜,为成为继卢文进之后最有名的伪军司令努力奋斗。据后面的成绩来看,青出于蓝胜于监。
张敬达的头颅落地时,李从珂在喝酒。
在河阳的日子,李从珂又回到了酒鬼的状态,再也不肯向前进一步,很多人分析这位曾经勇冠三军的猛人经过不到三年的帝王生活,思想被腐朽了,斗志消沉了,硬汉变软蛋了。
事实上,这可能不是一个公正的评判,李从珂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只是因为恐惧,而是绝望。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势已经去了。
势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五代的著名文人罗隐曾经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两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势在时,可以孤军深入,力斩梁军旗橹,可以千骑叩开封,指日下城,可以藐视群雄,可以一哭得天下。
势去时,欲振无力。
力量已经在不他的身上,在行宫里,李从珂经常喝得大醉,他只是想用酒精麻醉自己,忘掉自己的劲敌,忘掉天下人的背叛。
喝酒吧,忘掉所有的争霸,静态命运对自己的宣判。
张敬达死,晋安寨降,团柏谷兵败的消息传到,张从珂一尽杯中酒,然后下了一个命令:
宣学士来商量一下以后怎么办吧。
很巧,又是李崧跟薛文遇值班,不同的是李崧今天没请假。收到传召之后,李崧一路小跑来到李从珂的面前,奇怪的是,薛文遇先生也跟来了。
李从珂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己的狗头军师薛文遇,顿时横眉冷对,怒发冲冠。还是李崧讲究,连忙踩了一下薛文遇的脚,将这位仁兄踩醒过来了。
到了这时候,还把自己当干部啊。
薛文遇赶紧缩着头,退了出去。从此,这位文遇兄离开了历史的舞台,成为了失踪人口,据我估计,他应该是遁入深山了。作为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他没有多少生存空间。
薛文遇走了之后,李从珂跟李崧商量了一下,发现只有一条路:退回洛阳。
就这样回去吧,十一月的天气,阴冷,风横扫黄河。
李从珂将去寻找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回到洛阳,李从珂召集妻儿登上玄武楼,去之前,李从珂还专门给呆在洛阳的耶律倍先生发了请帖,热情邀请他一起来玩火。
耶律倍先生并不笨,这么要命的篝火晚会打死也不参加,最终只好就地处决。
据记载,登上楼的还有那位曾经给石敬瑭通风报信的曹太后,按理讲,她的亲女婿马上就要入洛阳,她本可以坐等换天,反正她的待遇不会变,可她依旧选择了同上火楼。这说明老一辈参与到后辈的斗争中来,实在不是一件高明的举动。
人到齐后,玄武楼腾空而起冲天的火,映红了洛阳城。曾经被掳走的儿童,曾经打零工挣家用的少年,曾经马上博功名的战将,曾经降伏众军的中原帝王结束了其传奇的一生。
顺便提一下,从秦始皇就传下来的,据说用和氏璧打造的传国玉玺在这场纵火案中消失,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可惜了一块好玉。
敬请期待下一卷《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