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檀的大军顺利推进到太原城下,他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的运气太好,太原几乎是一座无防之城。
这时,太原城内只有老弱病残,老,李存勖亲娘二大舅们。弱,杀鸡都无力的妇孺。病,病休在家的军官。残,动过大手术的张承业。
这一次不会有暗门骚扰,也没有如雨的箭矢从天而降,更不会有突如其来的疾病。眼前这座从朱三时代起做梦都想占领的城市离梁兵如此之近。
甚至有一刻,梁兵已经认为胜券在握。
关于城防,一般有三道。第一道是外围的壕沟,也叫护城河,数万梁兵有的连鞋都没湿,就轻松越过了这条屏障,第二道叫羊马城,是围绕主城墙修的一道矮墙。这一道矮墙没有阻挡住梁兵的进攻,很快,羊马城沦陷,在前面,只有最后一道主墙。
很高很坚实的主墙,这还是李克用在最后的岁月里新加固的。
这是最困难的部分。
梁兵冲入羊马城后,下意识地举起盾牌,按惯例,现在正是城上往下热情招呼箭头、火油、巨石等一切除馅饼之外的待客之物。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多此一举。城上只有稀稀疏疏的数百人,而且技能奇差,射箭无力,飞石不远,火油也就起到了一些烟花爆竹煊染气氛的效果。
不能指责守城兵的素质太差,因为就在前一天,他们还只是手艺人。具体工种包括木匠,水泥匠,花匠、摆地摊的等等,就是没有职业军人。
这是张承业临时武装起来的一支队伍,跨行如隔山,要想让拉墨线的手去拉弓,让砌砖头的手拿板砖砸人,让浇水的手倒火油,让打算盘的手打仗显然还是有些勉为其难。
急躁,焦虑,甚至还有些绝望,望着城下如蚂蚁一样爬上来的敌军,张承业恨不得一日速成葵花宝典,亲自御敌。
或者,来个排山倒海也是好的。
城破,只在旦夕。
但我们已经说过,在五代,很多城被攻破过,成都,扬州,洛阳,长安,汴州,定州,镇州、潞州等一一倒在金戈铁马之下,但太原保全了金刚不坏之身,是太原的城高?怕是高不过洛阳,是太原的兵多?眼下就没多少人。是太原的地势险要?险不过有潼关的长安。
主宰一座城的只能是人,只有人,才是城池的灵魂所在。
一千年前,曹植纵酒一歌,赋白马名篇: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矫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一千年前,曹植舞剑若狂,恣情吟唱: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千年的雄歌穿越时空,抵达太原上空。那刻,城门打开了,厚重的门轴转动,铁做的蹄儿踏尘,银样的铠甲夺目,弯月的弓儿弦惊,漆黑的铁枪哀伤。
游侠重现太原。
冲在最前面的,不是少年,而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
在梁兵猛攻时,城内有一位退休老干部从病床上爬起来,然后穿过大街,登上城楼,找到了手足无措的张承业。
此人安金全,世代边将,梁朝侦察兵送他一个外号:安五道。五道,地狱鬼将之一。大概意思是这位安金全神出鬼没,见了他应该以见鬼的心情能跑多久就跑多远。
显然,安金全是梁朝侦察兵的克星,很巧,城外指挥大军猛攻的王檀以前就是侦察连的。
安金全向张承业施礼,说出一个请求。
“张监军,请看看我,我已经老了,又病了,也许再也回不到沙场。”
安金全的声音突然高亢:“但今天,请打开军库,给我的弟子发放兵器,我将为公拼死一战。”
这个请求叫发动群众,武装群众,依靠群众,让来犯之敌陷入人民的汪洋战争。张承业没有学过马列毛,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
望着这位请缨的老人,张承业令下:打开军府,发放兵器。
安金全转身下楼,在这一刻,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体力与雄心。牵出久违的战马,披上已蒙上尘埃的铠甲,引领子弟,握紧枪柄,再一次宣告五道将军的归来。
这数百猛冲出城的骑兵打乱了梁兵的阵脚,我们知道,羊马城是附属设施,这道外墙与主城墙之间只有数步,最宽处不过十米,而且之所以冠以羊马之字,那是因为这片地皮在平时还用来发展畜牧业,圈养马羊,这使本来就不宽的夹街更为狭窄。
现在这数百骑兵冲将起来,路上的人不被乱马踩踏,也会被挤到猪圈马圈羊圈里与有机肥亲密接触。
这显然是不卫生以及丢颜面的事情。惊慌之下,羊马城内的梁兵纷纷退了出去。
这是一次关键的冲击,就在不久前,梁兵差点攻破太原的城池,据史书记载,这样的差点有四次。
没有第五次。
在梁兵退出羊马城没多久,不远处的汾桥,出现了另一支骑兵。
这伙骑兵有五百人,趁着夜色,急驰而来,连名号都没报,直接冲破梁兵的外围警戒线,到了城下时,他们终于讲点沙场道德,报了来处:昭义侍中大军至矣!
昭义军,驻府潞州,侍中,李嗣昭也。
一心事主,坚强不屈,百折不挠的李嗣昭来了?
这只是一支先锋罢了,在察觉到有一只梁军正在攻打大本营太原后,李嗣昭派出了这支轻骑先遣队。从这一天的早上出发,到了夜半,五百骑兵就成功抵达太原。从潞州到太原,距离数百里。
刚被安五道冲得魂不守舍,又来了五百骑兵搅局,形势本一片大好,转眼间国际风云突变。但空手回去,这也不是王檀的性格,他决定放手搏一把。
只要在天明之前拿下太原,一切仍将由自己掌控。
梁兵发起了最后的猛攻。可这样的猛攻不过是徒添一些伤亡罢了,先前太原的工农商组合都能阻挡一阵,何况又多了一千多劲兵?到了天亮的时候,王檀明白自己的机会已经没有了,潞州的李侍中马上就会来,幽州的周侍中怕也在来的路上,两位侍中大人,明显不是王檀想独自服侍的。
收拾兵马,从哪里来的,就从那退了回去。当然,这一次军事突击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至少间接干掉了一位叛徒。在太原挂职的贺德伦听到老家来人了,出现了一些情绪上的波动,一些手下更直接投奔了亲人。
贺德伦直接被老教授张承业送到了地府进修。
而对于王檀而言,奇袭太原是他军事生涯中最浓厚的一笔,也是他在史书中最后的演出,退回老家没多久,这位有柴进之风的大将被亡命之徒斩杀,至于为什么这些宾客如此凶悍,史书没说,不敢乱写,也许强人也有道德素质高低之分,并非个个都是梁山上讲义气的好汉。
太原火焰冲天,黄河怒涛滚滚,岸边的刘鄩是王檀的难兄难弟。
望到李存勖后,刘鄩立刻下令撤退,大不了就当出来转了一圈,只要退到莘城,一切又可以回到原点。
但这一次,他退不回去了。从魏州调头急遁数十里地,到达一个叫故元城的地方,这里因为居住过西汉的终结者王莽又名王莽城。
刘鄩没有在这里碰到王莽的后人,却碰到了另一个绝不想看到的人。
李存审的大军摆好阵势,早已经恭候多时。
当刘鄩从莘城出来时,李存审就一直跟在后面,通过一年多的交往,李存审对刘鄩的闭关坐禅功深有休会,这位对手堪比绣楼的大闺女,一年难得出来一次,大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了,当然不能随便就让他回去。
而这时,魏州城门打开了,李嗣源的横冲都杀了出来,连一向冲锋在后,逃跑在前的镇定兵马也合围而来。
刘鄩将军,我们出不去了,就在这里吧,忘掉所有的奇思妙想。就在这里,用勇气与信心去面对这一场大决战。
变阵!
刘鄩一声令下。
打仗跟群殴不同,群殴讲究乱拳打死老师傅,别人都趴下,自己能站起来就是胜利。而打仗的重要步骤之一是列阵。
从《六韬》到吴起的《吴子》,孙武的《孙子兵法》到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以及传说中的《武穆遗书》等等兵法畅销书里,主要的一个内容就是阵形。在这里先人智慧结晶里,武装大神们发明了无数的阵形,从质朴的方阵、圆阵,到花哨的八卦阵,雁行阵、偃月阵,还有听起来很温情实则杀人不偿命的鸳鸯阵等等无奇不有。而所有的阵形无外乎就是因地制宜,因时变化,达到有效消灭敌人,成功保存自己的目的。
现在,故元城的沙场上弥漫着复古风,李存勖与李存审各摆了一个方阵,将刘鄩的大军夹在中间。
很快,两军交战在一起,近十万的兵马卷起漫天的灰尘,可一番交手过后,四面进攻的晋军没有像预期那样占得上风。
因为刘鄩摆了一个圆阵,这是应对四面之敌唯一的本手。
圆阵,是一个有利于防守的阵营,无论敌人从那个方向攻来,都会有人招呼,一时之间,李存勖士气上,战力上的优势无法转化成胜势。
可任何阵形都是有缺点的。
晋军突然放开了一个攻击面,从后面杀出一部骑兵。
李嗣源的两千横冲兵来了。
纵马奔驰,环绕着梁兵的阵形,横冲都开始跑起了圈子。武侠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高手出招之前,总是要这样不厌其烦的转圈,目的只有一个,寻找破绽。
奔跑,观察,奔跑,观察,这个铁桶一般的圆阵总会有薄弱处的。
漫天的灰尘将天空都遮住,只听得里面战鼓如海,怒吼如山,蹄啸如林。
终于有梁兵受不了这两千奔跑狂的震撼,开始出现了松动。
缺口只出现一刻,惊恐面孔开始后退,刘鄩同志扯着嘶哑的声音吼道:挺住!
已经来不及了,李嗣源成功把握了这个机会,两千铁骑呼啸着沿着这个薄弱处跃马而入,如一把锋利的锥子嵌进入了铁壁。
圆阵已破。
梁军被切割成数块,刘鄩再一次下达撤退的命令。
作为一名名将,他也是有缺陷的,除了不会设坛影响天气之外,还缺乏指挥大军与对方在野外大决战的能力。这也许正是一年多来,他一直不愿意与晋军正面交战的原因。
这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兵书里有许多的奇门诡计,正如应试考试,有许多教你改善学习方法,提高记忆效果,乃至圈定重点等等门路,但到了最后,你还是得到考场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你的答案。
最终的较量,没有别的捷径,自己的兵活到最后,这就是胜利。
这一撤,梁军大败已经无可挽回,数万士兵全线溃败。有听过柏乡之战那些事的大兵,直接脱下铠甲,扔掉武器,临时换成运粮工。有点经验,肯向前辈请教的总是有用的。
当然,更多的士兵选择轮起两脚开跑。不久后,他们就跑到了黄河边,滔滔的黄河水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前路,这时,他们才体会到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但有的梁兵竟然找到了向上的路:爬树。岸上有许多树,挺高,梁兵开始丢下兵器,卷起裤管就退化到猴子。
临时抱佛脚都不管用,何况临时抱树干?很多人因为手短脚短,没能及时爬到树上,但成功登顶的同志也不要太高兴,因为树也是有承载限制的。
因为梁营中会爬树的人太多,许多树不堪重负,直接断掉,送他们去了龙宫搞单程游。
经此一战,梁兵交代了数万,刘鄩因为是领导,有坐骑,有保镖,成功突围了出来。
黄河岸边,刘鄩在狂奔,这是一个我们完全陌生的人,曾经的刘鄩是少年英雄,借酒挥戈,血溅三尺,满座皆惊。曾经的刘鄩胸藏奇谋,腹有良策,夺人城池,占人险关,犹如覆手。曾经的刘鄩从容淡定,宠辱不惊,天下之大,我自逍遥。
现在,他只是一个败军之将。
但也许并无太多遗憾吧,古来沙场就没有常胜将军。
苦读兵书,少有奇志,适逢乱世,得施所学。胜利,曾是囊中之物。失败,人不可免,但求尽展其才,夫复何求?
足够了,这样的经历已经无憾此生,就算以今天的失败收场,但亦不要埋怨,挥一挥手中的马鞭,作别这马革裹尸还的岁月吧。
刘鄩一切都可以在这里总结,在后面的数年里,他在黄河一线苦苦的抵挡着晋军的扫荡,他还有领军出征的机会,但最绚烂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他的才华,他的努力,他的一步十计,他的智慧,他的顽强,他的坚持,他的无奈都留在了身后这片土地。
八年以后,刘鄩的生命结束于一杯毒酒。
失败的消息传到了汴州,朱友贞同学彻底崩溃,他没想到一起拆迁案会演变到危及国家的地步。
经过这么一折腾,他从朱三手上继承的河朔地盘几乎全部被夺走,跟那位死敌李存勖的距离只有一条黄河。而用不了多久,他就发现了更为不安的事情。
在梁朝的管辖区内,出现了许多非法印刷品,上面详细介绍了他们老朱家灭唐的事迹,并号召所有的有志之士奋起反抗。
这些传单是淮南散发的,现在还叫他们淮南已经不合适,经过这么多年兼并收购(武装收购),淮南的地盘已经跨过长江,尽取江西地界,史书上称他们为南吴国。
趁火不打劫显然不符合乱世的法则,趁着梁朝大败,他们准备再一次跟太原合作,上下夹击。
前有苍龙,后有猛虎。那些天,朱友贞吃不香睡不稳,睡梦中常常惊醒,望着这辉煌的大殿,他不知道自己还可能在里面呆多久。
“吾事去矣。”朱友贞无奈的发出这一悲叹。
但担忧永远不能解决问题,在困境里的朱友贞开始重整思路,他发现自己并非真的陷入绝境。
没有了河北,自己还有河南,当年父亲只有一个小军镇,不也雄霸天下?
刘鄩失败了,但托老父亲朱温的福,在梁朝还有不少的猛将,曾经的梁军天下无敌,现在,他们在失败里品尝悲伤,然后期待着雪耻的一天。
振作吧,朱友贞,就算敌不过李存勖,至少要做一个合格的对手。
时间还有的,吴国的人不过仗着淮南纵横的水道,让他们真的过淮河为复唐战斗,他们还没有这样伟大的理想。
而太原的李存勖接下来会很忙。
这一切,在一定程度上要拜太原前辈李克用所赐,当年,李克用结交了一个好兄弟,还亲自传授了称霸的理论知识,为太原培训了一位大敌。
那个受益匪浅的好兄弟是契丹人阿保机。
敬请期待下一卷《沙陀的皇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