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潞州的是丁会。
丁会,朱珍之后的汴州第一大将,草军出身,地位在葛从周之上,可自从当年领兵在河阳救了张全义之后就鲜有露面。当然不露面不代表没干活,经常露面的也不一定在干活。
据传闻,因为丁会的资格太老,朱温对他有点不放心,丁会为避老大猜疑,放弃了帅军作战的机会,主动要求到前线军镇坐镇。
这些年,丁会干得不错,当日守河阳,与镇守泽州的李罕之夹山对垒,让李罕之吃了不少苦头,到了晚年,李罕之苦不堪言,强烈要求换地方。这才有了李罕之的叛变,让泽潞州落入到了朱温的手里。
到后面,丁会换防潞州,太原人更是很少到这里来讨便宜。
但这一次,太原没有选择,只有挑硬骨头咬了。
潞州,河朔之咽喉,太原的东大门。攻敌之必救,方能调动敌人。
李嗣昭,周德威领着晋兵,还有刘仁恭派过来的三万黥面军杀到潞州城下,摆开阵势,架云梯的架云梯,抬檑木的抬檑木,要大干一番。
潞州城实不好攻,这个处在梁晋之间的重要军事堡垒城高池深,李嗣昭们攻了十来天,毫无所获。而这时,侦察员报告:从沧州城外梁营里有数万大军正日夜兼程,急奔而来,要为丁会解围。
这边急攻不下,那边增援将至,李嗣昭同志的人生太艰辛了,打了这么多年,不可谓不敬业,不可谓不拼命,可每次都遇到前后夹击,以少击多,以疲敌逸。到最后不得不以败退告终。
这一次,李嗣昭的简历上眼见又要添上一笔失败的记录。无奈之下,李嗣昭准备点起兵马,吹集结号撤回太原。突然,潞州的城门打开了。
难不成丁会还想趁机反击一下?
城门打开之后,真的有人出来了,却不是大队兵马,只有一个人,一个空空两手,身无铠甲,淡然步出的人。
这个人是丁会,他是来投降的。
打不赢了才投降,潞州还是坚固的潞州,援兵马上就到,丁会却要投降了,这是怎么回事?
丁会要炒朱温的鱿鱼了。不为待遇低,不为工作环境恶劣,不为受老板猜疑,只为李晔而降。
当日李晔被杀的消息传到潞州,丁会脱下军装,麻衣素面,痛哭流涕,在当兵以前,他就是戏班子里的职业哭手,但这一次,他哭的最动情,因为每一滴眼泪不是为了表演,而是发自内心。
他跟唐朝没什么关系,对唐朝政府也没什么好感。当日他还参加过草军革过唐朝政府的命,他知道那位李儇是个昏君,朝政被阉党把持,公卿大臣猪头肥肠,贪污腐化,巧取豪夺,地方恶霸,官匪一家鱼肉百姓,这样的朝廷不革对不起人民群众。可李晔用他的执著,用他的努力告诉了天下人,他是一个好皇帝。这样的皇帝本不该沦为亡国之君。
李晔一生提拔人无数,但眼光实在很一般,视为心腹的崔胤引狼入室,亲手提拔的柳璨拆大唐基脚,他绝不会想到,自己死后,为自己哭泣,为自己击掌而起愤而不平付诸行动的,竟是一个从未蒙面的人。是一个受朱温提拔的人。
丁会跟朱温渊源颇深,草军时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汴州时抵御强敌共图未来,朱温对他来说是伯乐,是贵人,汴州的军将里,他是第一个当上节度使的人。
而丁会却在最关键的时刻,用脚投了朱温反对票。
不久以后,丁会到达太原,他告诉李克用:我不是守不住潞州,只是朱温做得太过分了,就算他对我有保荐的大恩,我也不能跟着他混了。
抛弃私恩,屈身敌营,不为自己,只为天下求一个公道。
丁会同志在太原受到了高规格的礼待,分配了太原城内最好的房子,位居太原众将之首(荣誉上的)。四年以后,公元910年,他病死在了太原。
事后来看,正是丁会的背梁入晋,引发了太原的触底反弹,亦导致梁晋之间历时最久,牵涉军将最多,战况最激烈,挖土方数最多的一次城池攻防战。
丁会的背叛对朱温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我们已经介绍过,丁会是在草军就跟随在朱温身边的人。
无论是在草军时期,或者是在汴州的初创期,那时,受尽排挤,四面皆敌,丁会一直跟在朱温的身后,现在,朱温已经雄霸天下,大家坐好分蛋糕,丁会却跑到太原了。
也许,朱温永远都猜不到这里面的原因,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欲制太原,必得潞州。
回到汴州后的第二年夏天,朱温叫来了一个人。
数年前,凤翔城下,那时,朱温还在跟李茂贞抢皇帝。
某夜,凤翔的城门打开了,数万歧军趁黑色杀出城,直奔一座军营,李茂贞经常搞这样的偷袭,也常常能得手,这一回,似乎又能占点便宜。
夜深人静,这座军营内只有数千人。
很快,汴营察觉到了对方,传令兵只要发信号求救,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大晚上的,大家都在睡觉,不要惊动了友军。
说完,这位将军披挂上马,大开营门,纵马出营。
多点营火,多击战鼓!
天快亮的时间,战斗结束了,歧军们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到点就得回家的,倒拖兵器,鸣金回城了。要是晚一点,他们就会发现与他们激战了一夜的竟然只有区区两千人,他们还会发现,对方的大将就快倒下了。
这位汴将叫康怀贞,凭着独立自主,自立抗敌的精神,他支撑到了太阳冲破天幕的那刻。
这样的有苦自己吃,有兵自己挡的军事劳模,当然是主帅的不二人选。
汴州城楼,朱温把康怀贞叫了过来,授以十万大军,临行前,还亲自摆出征酒。
当然,老板的酒不是好喝的,刚喝得三分,朱温话锋一转。
卿位居上将,勇冠三军,向来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我亦对得起你。
这倒不假,朱温的大梁公司向来以待遇高,升职快闻名于天下。接下来,为了鼓励康怀贞,朱温连典故都用上了。
“当年韩信说过一句话,我认为对极了,他说汉王载我以车,衣我以衣,食我以食,食人之禄,死人之忧。”
“一次,讨贼收城全靠你了。”
去吧,康怀贞,拿人工资替人干活。
这一年的六月,康怀贞来到潞州城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恶战。
潞州,兵家必争之地,许多年以后,有人平定中原,要去除藩镇之患,下了一个天下军镇将城墙推倒的命令,潞州是第一个被下令自毁城墙的。
潞州的城很坚固,康怀贞面临的是他军事生涯当中最艰难的考验。他的耳边犹在响着朱温的话:望卿歌舞凯旋。
为了攻潞州,康怀贞把压箱底的功夫都拿了出来,大军分成三班,一班八小时,不停箭,不停梯,比血汗工厂还血汗。
康怀贞还使了很多招数,火攻,水攻,地道攻,云梯攻,土台攻,只有我们想不到,没有他使不出来的。
一连攻了十多天,康怀贞已经有些技穷了,可潞州还在太原人的手里。
当日,朱温还跟他保证:太原人新得上党(潞州),人心不齐,你以十万之师,一攻就能下。
朱温一生料事如神,这一次,他也没说错,潞州刚换了责任人,丁会同志已经到太原过退休生活去了,潞州城内有很多交接工作,也有一些汴州的死党需要清理。
面对十万大军的日夜猛攻,他们实在不应该支撑这么久。
潞州之内,必有强将!
康怀贞也打听清楚了,坐镇潞州的这个人箭术不是最高超的,形象不是最威猛的,兵法不是最精通的,但要命的是,他是太原里面骨头最硬的。他是李嗣昭。
武将是有区别的,有的人善于出其不意,有的人善于长途奔袭,有的人善于稳打稳扎。有的善于乱中取胜。但李嗣昭可能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种,在他的出场当中,没有拿得出手的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传奇经历,趁夜色袭个营可能就是其最狡猾的表现了。但他有个特点:不怕输,不认输,不服输。
这样的人最适合守城,而且适和守那种四面包围,外援断绝,鸟飞不进去,耗子逃不出来的城。
比如现在的潞州。
放弃一切幻想,去除一切杂念,抛弃所有侥幸,誓与城池共存亡。
李嗣昭,这位李克用花费了数袋大米的钱买来的义儿,其交易的性价比之高,可能也就当年秦穆公用五张羊皮买回来了百里奚可比。
在丁会到太原后,他接任潞州的军政大权,这位沙场壮儿显示其鲜为人知的一面:善于治理军政,交接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潞州城没有引发大的动荡。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就稳定了局面,团结了同志,树立了威信,加固了工事。
而在康怀贞的大军攻来时,李嗣昭亲自上阵,指挥防守,任汴军七十二变,他自屹立不动。
李嗣昭不是一把锋利的矛,但他是最结实的一把盾。
这一把盾挡住了康怀贞的猛烈进攻,迫使着康怀贞从最初的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转变成围困。
围困,是战神孙膑最不赞同的一种攻城法,围困意味着相持,相持意味着变化。变化意味着到了最后,说不准是谁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