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柳璨兴高采烈的去上班了,他以为自己的苦读终于有了回报,可一进办公室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柳璨的新同事是裴枢、独孤损、崔远。记不住这三位的名字没关系,但他们的姓氏已经标注了,裴、独孤、崔都是唐朝数一数二的大姓,甚至可以说是宰相专业户里的。他们不但出身好,而且资格老。资历最老的裴枢从李晔父亲那辈就开始当官,历任三朝。他们当官时,柳璨还在深山野林里当樵夫。
对于柳璨的火速晋升,他们虽然没办法抗命,但他们有自己的办法去对付这位新丁宰相:排斥。
什么见面时,说两句欢迎欢迎都省了,他们摆出冰冷的面孔,轻蔑眼神。至于指点一下新人怎么开展工作,或者下班后一起喝两杯搞个新人欢迎会就更不用想了。
柳璨度过了他的第一个宰相工作日,这一天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虽然现在他处在繁华的都市,权力的中心,可感觉跟当日在深山苦读时一样的孤独,甚至还多了一份被轻视的羞辱感。
无论怎样,我都被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所不容啊。
也许,从办公室出来的那一刻,柳璨已经变了,史书上记载朴钝的他已经被愤怒所充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为今天的傲慢付出血的代价。
被大臣们排弃的柳璨寻找到了新的依靠:朱温。
以前的柳璨是一门心思钻研学问,现在他变了,开始交游广泛,经常出入娱乐场所,结交朋友,当然,朋友主要是汴州来的,来往最密切的是蒋玄晖。
拉好关系的柳璨沉寂下来,他在等待出击的机会,他相信,这些狂妄的士大夫出错是迟早的事。
果然,不用多久,他的高贵同事就踩地雷了。
有一次,朱温要安排了一个人到洛阳上班,这个人叫张廷范,朱温推荐他就任太常卿。太常卿,管礼乐的最高长官。这位张廷范的出身倒跟音乐有点关系,他以前是唱戏的。
这样的任命,好比让唱流行歌曲的当文化部部长。
资格老的裴枢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已经见过朱温安排太多的人员,但让一个戏子来主持国家的最高礼仪也太荒唐的点,于是,在讨论会上,他说道:张廷范是大元帅的旧臣,那让他到地方当官就好了,何必要来当这个乐卿!
这一番议论很快传到了朱温耳里,朱温说了一句话:我还以为这个裴十四(裴枢行十四)是个老实人,现在看来,本态全露啊。
大家可能奇怪,区区一个职位的安排,怎么就牵扯到本态了。
这其实不是单纯的官职之争,它牵扯到在中国延续了一千多年的门第之争,斗争双方是士族与寒门。
士族,俗称豪门望族,他们垄断了经济,文化以及政治。甚至其存继超越了帝王家,皇帝要靠他们才坐得稳江山,就算皇帝换了姓氏,但豪门依旧是豪门,真称得上流水的皇室铁打的士族。
士族的官员们自称清流,虽然他们没有打打杀杀,但组织之严密对外之排斥跟上海的青帮差不了多少。
相对的,没什么来头背景的人就被称为浊流,正如哈利波特里有人被称为麻瓜。
虽然隋唐开科举,穷人家的孩子也有可能通过考试进入官场,但毕竟那是极小数,绝大多数的官职仍为士族所把持,更有些职位是寒门子弟不能染指的,太常卿这种高文化含量的职位正是其一。这也是他们集体不合作,不愿意推举喂猪出身的朱温当皇帝的原因。
有阶级就有对立,有对立就有斗争,可士族们不会料到最致命的一剑竟然来自他们内部。
刺出此剑的正是河中大族柳氏后人柳璨。
柳璨同志的书没有白读,他已经敏锐地发现,张廷范事件之后,这帮食古不化,目中无人,狂傲自大的贵族已经接近死亡,只需要轻轻的一推。
恰好,不久后,有一颗彗星扫过天际,现在听说有彗星来,半夜不睡觉也要爬要山上去看,而在古代,彗星称为扫把星,是不祥之星。
柳璨同志证明他所学确实又博又杂,所谓星星知我心,他创造性解读了这次星象:君臣俱灾,应该杀些人来避祸。又理论联系实际,把这次扫把星光临地球跟那些贵族同事联系起来。
这些人平时拉帮结派,非法聚会,批评政府,散布谣言,诽谤朝政,正好杀了来消灾。
星星什么的,都是借口,权利才是真正的东西,柳璨同志的这份报告,正好迎合了朱温的需求。
一场意义不亚于红小兵砸四旧的运动开始了,或者说这是唐末的一场门第大革命。
天佑二年(905)的五月十五日,贬独孤损为棣州刺史,裴枢为登州刺史,崔远为莱州刺史,十七日,贬吏部尚书陆扆为濮州司户,工部尚书王溥为淄州司户,兵部侍郎王赞为潍州司户。连退休回家叫赵崇的也被拎了出来贬了一回。
在半个月的时间内,从科班出身的高学历分子,出身豪门世代为官的,在朝中爱显摆祖宗的,好以名节自居的全部被贬,一共近三十多名。可谓雷厉风行,全部打倒,一个也不能少。
三十多名下岗高官被请到滑州白马县的白马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朱温一锅端了。
完事后,李振向朱温建议:这些人自称清流,不如将他们投入黄河,混入浊流。
可见当年数试不中给李振留下了多深的心灵创伤,到现在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报复一下。
此事在史书上被称为白马驿之祸。论人数,可能还不如当年黄巢在长安杀的多,但这一次却更有象征意义。
当年,陈胜吴广大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时慷慨,可事实证明,王侯将相真的要论种的,据统计在士族最风光的东晋,百分之八十的政府官员来自士族,高官就更不讲了,基本上被垄断。
隋唐以来,随着科举、均田制、租庸制的实施,士族已经在走下坡路,今天三十多位名门之后的尸体被投入到黄河后,终于可以宣告士族时代的结束。
英雄莫问出处的时代来了,比如喂猪的朱温。
朱温很郁闷。
皇帝也杀了,不配合的文官也杀了。这一下可以当皇帝了吧,在汴州的朱温翘首以盼。不久后,他接到了来自洛阳的一份文书,打开一看,不是让他去当皇帝,而是让他当诸道兵马大元帅。
写这封文书的不是别人,正是汴州特派员蒋玄晖和新任太常卿张廷范。
这两位是汴州好员工,全心全意为老板服务。白马驿事件之后,他俩日夜在思考怎么帮助老板走完最后这一步。而改朝换代实在不是一件小事,换个老婆还能搞得四邻不安、六畜不宁的,何况换皇帝呢?仆人出身的蒋玄晖和演艺人员出身的张廷范对于操作这等大事,马上就露出了知识储备不足的缺陷,正所谓书要用时方恨少。于是,他们找了一个搭档。
错就错在找了这个搭档。
搭档不是别人,正是学富五车,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的柳璨。有了这一位的参与,无论从技术层面还是知识层面还是腹黑层面,再没有缺陷。
三位臭皮匠(其实柳璨算有文化的皮匠)日夜聚会,商议办法,据柳璨翻阅史书,总结前人经验,得出要想让朱温当皇帝,而天下人服气,必须要走分三步走:封大国,赐九锡,加殊礼,然后受禅。
这套东西是篡位前辈王莽老师发明的,所谓封大国,就是划一大块地皮,然后封你为大王,九锡就是由皇帝赐给九种高档礼物: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鬯(一种酒)。殊礼,就是搞特殊待遇,比如上班见皇帝可以悠悠然上前(入朝不趋),佩剑上大殿(剑履上殿),皇帝不直呼其名(谒赞不名)等等。到最后,才是禅让。
王莽、曹操、司马昭乃至唐朝开国皇帝李渊都搞过这些东西,曹操只是没玩过受禅罢了。
可能考虑到朱温的出身实在卑微(养猪的),一下大跃进到中原皇帝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洛阳的三位篡位助理在前面又加了一步,先封朱温为诸道兵马大元帅。
可好心并不一定得到好结果。
他们太不了解朱温了,尤其是蒋玄晖,跟着朱温这么久,竟然没有摸到老板的真正的性格。
朱温是窃国大盗,他窃的理直气壮,急不可耐。简直可以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来形容。
什么封大国,什么九锡,什么殊礼。不搞这些东西我就当不了皇帝吗?
可能朱五经同志去世的早,只教了儿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类的,还没有讲到礼记。
洛阳那边要礼仪周到,汴州却想一步到位,思想认识上的差异导致了不信任,加上朱温同学好猜疑,没事就搞朱哥猜想:这三位是不是还想帮着唐朝宗室延年益寿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似乎让朱温坚定了这个想法。
前些天,有一个人上了一个奏章,建议皇帝新登基,应该祭一下天。但从后面的事情来看,这位史书无名的仁兄绝对是来坑礼仪部门的领导张廷范的。
唐朝都快完蛋了,还祭什么天!这就跟要倒闭清盘的企业却跑到工商所办年检一样是多此一举。可惜张廷范戏子出身,专业知识素来欠缺,而越是不懂的人越爱往专业领域靠,一听,果然也,真个组织百官开始练习祭天礼仪。
消息传到汴州,朱温大怒:这些人果然要造反了。
张廷范死定了,他是被车裂死的。
蒋玄晖也差不远了,有人向朱温报告,他跟李晔的老婆何皇后(现在是太后)走得很近,天天在商议怎么挽救大唐的事。
其实在一起聚会是有的,不过,谈的是在禅让后怎么保全唐朝小皇帝的性命。
谈什么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们谈了。
蒋玄晖也死了。他比张廷范还惨,车裂加焚尸,早知如此,还不如跟氏叔琮朱友恭一起喝酒死呢,好坏还能留个全尸。
何皇后亦没逃脱死亡的命运。
剩余下的柳璨也逃不了,他是死于当日杀同事时太狠心了。
柳璨同志是当日白马驿入住人员的名单提供者,当时杀的痛快,效果也不错,但药效猛总有副作用,白马驿事件的副作用也出来了。
没人敢当官了。
有名的都往深山乡下跑,实在跑不了而接到诏书的,不是兴高采烈,而是召集家人,痛哭流涕,仿佛不是去上任,而是上刑场,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当官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
朱温想当皇帝,可他并不想当光杆皇帝,新皇朝总是需要有些名门之士来撑场面的。
如此,只有借柳璨的头来解白马驿之祸。
那日菜市口挤满了人,大家都来看柳璨同志的最后演出,柳璨同学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他的告别词有些特殊,别人都喊我冤枉啊(文化界的)或者三十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江湖上的),他却仰天长号:负国贼柳璨,死得其所啊。
柳璨同学的人生是个悲剧,这位穷人家的孩子燃叶借光,堪比凿壁借光,本可成为天下人教育孩子的榜样,却因一时私忿而坠入奸臣行列。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朱温对皇位的向往。
公元907年的四月,经历了一些推推让让欲拒还休的禅让把戏后,朱温在汴州代唐建梁。
唐朝灭亡了,从李渊化家为国算起,辉煌的大唐朝一共延续了二百八十九年。这是一个伟大的朝代,创造了灿烂的文明,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也是中华历史上最伟大的时期之一。但安史之乱,太监乱国,藩镇之乱一点点蚕食着大唐的体力。
这一刻,大唐终于倒下了,朱温用鲜血为它画上了句号。
再伟大的也已经过去,再不堪的未来仍将继续。这便是人类的历史。
历史翻到属于朱温的时候,他身披衮袍,头戴冠冕,站在金銮大殿,听百官山呼万岁,终于体会到了天下第一的滋味。
从当年弃家奔草军到今天称帝天下,正好过去了三十年。刀光剑影的三十年,浴血奋战的三十年,勾心斗角的三十年,从猪圈到帝业,这之间的量变以及质变,我们已经亲见。
当他环视天下,豪迈必然,遗憾有之,如果完美,他的身边应该站着最心爱的女人。如果可以,那个女人应该帮他一统天下、治理天下。
如果完美,应该四海皆平,遗憾,佳人不在,死敌犹存。
太原李克用还在。
敬请期待第四卷《亚子的逆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