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跟着管家去账房取银子,走出几步,叶凉颈后忽一凉,莫名觉得背后有人正在注视自己。回头望去,却见雷缨络的面纱皱起了一角,唇边挂着血丝,发梢低垂,像是被流淌的日光打湿了。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叶凉却恍惚听见了什么,仿佛她成了一块多孔而峻峭的奇石,秋风偶过,呜咽如歌。
叶凉心中异样,想多聆听片刻,却听吴重催促道:“快走快走,莫等雷澈反悔。”
师徒俩背着两袋金叶子离开了雷府。
天上阴云渐凝,两人在莫愁湖畔闲逛,吴重叹道:“这场定亲宴,武林轰动,风光热闹,却不料是这般收场。”
叶凉眺望湖上,但见败柳飘枝,残芦泛叶,一派萧条景象,心头空落落的,道:“也不知那萧野谣为何要杀龙家公子。”
吴重道:“想是有人不欲见到龙家与雷家太过亲近,嘿嘿,兴许就是花家说动了萧野谣。”顿了顿又道:“不过武林中瞧不惯四大世家的大有人在,究竟如何,倒也难说。”
叶凉点了点头,问道:“师父是和雷澈有过节吗?”
吴重一笑,道:“且算是吧。”
叶凉道:“莫非师父想杀的人就是雷澈么,那怕是……怕是有些渺茫。”
吴重摇头道:“我杀雷澈作甚?”叶凉一怔:“那是要杀何人?那人是在衡山么?”
吴重却不回答了,看看天色,道:“咱们须得找个避雨处。”说着当先朝湖边一间酒肆走去。
半路,忽有一个清秀少年拦在吴重跟前,作揖道:“奉命请君赴宴。”他站在阴云之下,一身灰衣,倒像是从云中降下来的。
吴重脸色微变,未置可否。
那少年倒退三步,整衣敛容,又进前三步,身姿甚是古雅,再度长揖道:“再请。”
不待吴重开口,少年再度退后、进步,衣袖轻抖,手心里已多了一根芒草,作揖道:
“再请。”
少年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恭谨,将芒草递给吴重,随即掉头离去,迈步间快慢飘忽,沿着湖岸渐渐融进天边灰云里。
“这人走路很是古怪。”叶凉收回了目光。吴重叹道:“那是‘忘返步’。”
叶凉好奇道:“师父,是谁要宴请你?”
吴重嘿了一声,半晌才道:“走吧,先回雷家。”领着叶凉匆匆走了回去,在雷府大门的门槛上坐了,手托腮帮,沉思不语。
此时宾客们正陆续告辞离去,在门口撞见吴重,都不免神色古怪。那雷府管家摸不清吴重与雷澈的交情,倒也不敢驱他。
天上淅沥沥落起了雨,叶凉立在门外,大惑不解。却听吴重忽道:“今日雷家的定亲宴,很不寻常,其中许多关窍,一时倒不容易想明白。”
叶凉道:“话是不错,可是师父为何要坐在这里?”
吴重摇头轻叹,似笑非笑,低头把玩着手中那根芒草。叶凉道:“这根草有什么不寻常么?”
吴重道:“这不是草,这是请帖,是‘山中刺’要请我去赴鬼宴。”
说完见叶凉不懂,便又道:“‘山中刺’与‘无颜崖’齐名,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两大杀手帮会之一。”
叶凉一惊,道:“那山中刺是要……”
吴重颔首道:“是有人找了他们,买我的命。”
叶凉道:“是谁?”
吴重道:“不知道。”
叶凉道:“是雷澈吗,要么就是师父从前的仇家?”
吴重摇摇头,道:“行走江湖,往往是不知死在谁手里,也不足为奇。”
叶凉欲言又止,只觉心乱如麻,也到门檐下坐了。秋雨一点一点绵密起来,将雷府远近都织了进去。
半晌,叶凉见吴重仍似不打算开口,忍不住道:“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吴重道:“山中刺多年前欠过雷澈的情义,只要我不走出去,他们是不会在雷府门口杀我的。”
叶凉恍然点头。吴重又道:“那些山鬼,自称山中君子,有许多古怪规矩,不但刺杀之前先递请帖,而且接帖后只要能活过七日,他们便不会再出手。”
叶凉道:“既是如此,那咱们在雷府借住七天,是否就没事了?”
吴重笑道:“这确然是个法子,但雷澈本就厌我,又新死了女婿,心中更不痛快,恐怕不怎么乐意帮我。何况山中刺此次动用了‘三请之礼’,也未必肯轻易罢休。”
顿了顿,又道:“那山中鬼宴可不是好吃的,你背着金叶子,自去别处吧,不必与我同行。”
叶凉怔住,片刻后道:“我没什么地方可去。”却是与七年前初遇吴重时的回答一字不差。
吴重似也不觉意外,点头道:“你到临江集的第一天,我便看出你遇事沉静,很有胆气,想来是幼年遭过什么磨难吧。”
叶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沉默。秋雨在檐上敲出碎玉声,师徒俩静静坐在门槛上,听了很久。
吴重沉吟自语:“听闻山中刺分为零、落两堂。草曰零,木曰落,嗯,他们送来芒草,没送花枝,那是要派出零字堂的高手来杀我。”
说话中望着茫茫秋雨,目光落在极远处。叶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雨雾弥漫天地,模糊了万物的边界,什么看上去都像是生了锈。叶凉隔着行囊抚过那柄锈剑,心中莫名一定。
“走吧,”吴重忽而站起,笑道:“世间风雨多得很,总不能在人家门口避一辈子。”
叶凉也站起来,随着师父走入了雨幕。
当晚,师徒俩下榻在客栈中,叶凉又开始练他仅会的那式剑术。
他寻了一条僻静的巷子练至夜半,心知遇到真正高手,怕是没什么用处,可是也别无他法。默默走回客栈,眼前忽然闪过萧野谣逃离雷府时震退拦路宾客的情形。
霎时间,叶凉心中如被雪光照彻,回想白日里萧野谣信手挥洒,如兔起鹘落,电闪虹飞,其中的神妙处似乎颇可融入剑术。他又返回巷子,苦思冥想,试练了许多新的剑招变化,直至自觉已将所睹所悟尽皆化在了剑术里,抬眼见晨光稀微,却是一夜无眠。
往后数日,师徒俩一路南行,叶凉稍得空闲便去练那新剑招,每日都不乏新的体悟。起初他甚感欢欣,然而悟来练去,不是手上滞涩,便是心中疏离,竟是越练越不满意,远远不如最初所学的那招剑术得心应手。
叶凉沮丧迷惑良久,转念一想,师父所传剑术虽然平平无奇,但毕竟练了七年,早练得烂熟,短日里改不过手来,恐怕也是难免。好在沿途也没遇上什么山中刺的杀手,心绪渐渐轻松起来。
连日里,叶凉见吴重似乎浑不将山中刺的请帖当回事,行走在暗夜的荒野中仍似闲庭信步,穿梭于热闹的街市间也并不怎么提防路人,不禁颇觉蹊跷。心想芒草到处都有,至于山中刺的那些古怪规矩,也只是师父自己说的,多半并没有什么杀手要害师父,只是师父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七日后,师徒俩过了荆州,在山林间走了许久,入夜也没找到宿头,吴重却也不着急,笑呵呵地时而吟两句诗文。
叶凉道:“师父,那山中刺的杀手不会再来了吧?”
吴重掐算时日,缓缓一叹:“不错,料想是他们慑于为师的威名,自行退避了。”
叶凉哑口无言,又听吴重抱怨道:“悔不该从雷府拿了这么多金叶子,只怕三年五载也花不完,徒增累赘。”
叶凉道:“那不如买两口新剑,这把柴刀实在锈得厉害了。”
“胡说。”吴重肃然道,“这锈剑大有用处,你须好生保管。”
叶凉奇道:“难道师父杀人也非得用这把锈剑不可吗?”吴重却不接话了。这一路上,叶凉多次问吴重要杀何人,吴重始终避而不答。叶凉愈发好奇,心想或许到得衡山便能见分晓。
师徒俩翻过一处草坡,望见淡淡的眉月之下,遥遥飘出一角酒旗,灯火在夜色里晕散成溶溶的一团。
吴重喜道:“可算能喝杯热酒了。”两人已在寒风中跋涉良久,此刻心头一阵安宁,不约而同地松出长长的一口气。
那酒家开在郊野中,很是简陋,两人进了门,坐在炉火边,听着门外风声瑟瑟,各自出神,半晌过去,谁都没说什么。
吴重缓过气来,点了酱牛肉、烤羊腿,店家却说都没有,只给两人各盛了一碗青菜豆腐汤。吴重嫌太素,让店家烹了两碟椒油拌在汤里,道:“凑合吃两口吧。”随后连吃了三大碗。
叶凉喝了几杯酒,伏在木桌上打盹,迷糊中听着吴重不住倒酒饮酒,听了一阵,渐渐醒过神来,道:“师父,再喝下去,怕是要喝醉了。”
吴重笑呵呵道:“为师教你一句江湖经验:眼前有酒喝,又有人陪你喝时,不妨多喝几口。”
叶凉一怔,想了想,与吴重对饮了两杯。吴重醉眼朦胧,道:“你有没有一个人喝过夜酒?”叶凉摇了摇头。
吴重道:“有时长夜独酌,慢慢喝着冷酒,看着天边一点一点亮起,会以为是自己把这夜色一口一口喝掉了。”端详着窗纸上的月色,忽而轻叹。
呼啦,夜风吹开了门,店家走过去掩门,却听吴重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