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仅一隅,朝夕只一日,困于其中,如何解脱?”
舂山在望,陈彻随着宁简缘河而行,天上阴云渐凝。
“总算赶到了。”宁简张望前方远远的一缕炊烟,轻轻吁了口气。
陈彻打了个哈欠,道:“这般荒远的昆仑山里,没想到竟还有个镇子。”
宁简道:“这舂雪镇起初只是一些来舂山采药的客商在此粗陋搭盖了几间屋子,百余年过去,人烟才稍多了些;直到刀宗退隐舂山,武林中人仰慕刀宗,十三年里不断有刀客来到镇上住下,这才渐渐成了你眼前的这座镇子。”
陈彻道:“原来镇上还住着刀客,若是韩大哥……嗯,他一定也愿意住在镇上的。”
眼看春雨将落,河边野草在凉风中阵阵低昂,两人不禁加快了步子;片刻后,陈彻忽道:“主人。”
宁简道:“怎么了?”
陈彻道:“那日在青石镇外,你说本也打算来昆仑寻人……是来寻柳续么?”
宁简一怔,蹙眉道:“不是。”
陈彻点了点头,道:“原来不是。”随即不再多言。
宁简沉默了一阵,又道:“五年前我与方盟主他们结下‘青崖之盟’,几年过去,他们却也没再联络我。”
陈彻不明白宁简为何忽然说起此事,闻言只“嗯”了一声。
宁简继续道:“直到去年秋,我收到方天画传信,要我前去鄂州与吴重相会,接下他的雇托。”
陈彻恍然道:“原来这竟是方天画的安排,我还以为吴重是和燕寄羽一伙的……”
宁简道:“哼,似吴重这般狡猾之人,自不免要脚踏两船。”顿了顿,又道:
“去年在鄂州汉阳,我是在‘晴川刀’一派的一处宅院里见到了吴重,他没带他那个小徒弟,让我也只身前去,却是神神秘秘地交托给我两件事:其一是将珠钗带给弓魔;其二么,便是让我寻到燕寄羽,再替他问燕寄羽一句话。”
“燕寄羽?”
陈彻顿时一惊,“吴重要你问燕寄羽什么?”
“嗯,吴重要我问的是……”宁简回忆片刻,继续道,“——‘天地仅一隅,朝夕只一日,困于其中,如何解脱?’”
陈彻想了想,道:“我记得薛秋声说云荆山的刀术名为‘天地朝夕’,吴重这一问,似也和刀宗的刀术有关。”
宁简道:“嗯,我也是这般推想,可他为何却要问燕寄羽……”说着低头沉思起来,忽听陈彻道:“啊,前边好像有人在等咱们。”
两人顿步望去,但见前方有个身姿纤细的紫裙女子伫立在河边起伏的野草之间,正自侧头凝视河水;一时间陈彻只觉她恍如浮在春风中的一缕霜气,浑然与春草、炊烟、远山相融,仿佛亘古以来便静静地凝停在那里。
宁简与陈彻对视一眼,继续前行;那女子若有察觉似的,轻轻转头,目光落在陈彻身上。
陈彻走近了几步,瞧见那女子脸上遮了一层纱巾,不经意间触及她的眼神,心头忽然空落落地一怔,只觉随着她的眸光转动,一霎里她仿佛从山水之间孤兀地独立了出来。
疑惑之际,又端详片刻,才看出了异样所在:此刻春风急急拂过草叶,可她的衣袖与裙角却纹丝不晃,整个人宛如嵌在流水中的一块礁石。
那女子迎前一步,轻声问道:“来者可是青锋令使陈彻?”
“啊?”陈彻闻言楞了片刻,“嗯……我是陈彻。”说话中来到那女子身前站定,但见她双眸清如霜夜星辰,面容在轻纱之下看不分明,隐约中已极见清丽,瞧着是与自己差不多年纪。
那女子微微欠身施礼,道:“雷缨络见过陈令使。”
陈彻在青石镇上曾听岳凌歌、岑东流等人提起过雷缨络,闻言顿时恍然:“原来你便是雷缨络,怪不得我方才觉得你有些面熟……”
雷缨络奇道:“为何我是雷缨络,你便会觉得我面熟?”
陈彻想了想,道:“嗯,因为我见过你哥哥雷缨锋,我觉得他很像一块岩石,刚才我见到你时也是觉得——”说到这里,忽觉似有不妥,一时便说不下去。
宁简轻轻一笑,道:“陈彻呀陈彻,金陵雷家的千金可是武林第一美人,你怎能将她比作一块石头?”
雷缨络却似不以为意,只淡然道:“我奉燕山长之命在此等候,请陈令使随我去见燕山长吧。”
陈彻愕然道:“燕寄羽要见我?”宁简沉吟道:“嗯……你新拿了青锋令,他自是要见一见你的。”
雷缨络道:“陈令使身旁这位姐姐,可是陈夫人吗?”
“你说什么?”陈彻闻言顿时愣住,他追随宁简行走江湖数年,却还从来没人这般问过他,一瞬间只觉心中莫名乱跳。
雷缨络见他神情有异,便又道:“莫非不是么?”
陈彻瞥见宁简侧头瞟过来,赶忙连声道:“不是不是,自然不是,她、她是我的主人,我是她的仆人……”
雷缨络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语气中却似也并无讶意。
陈彻道:“对,我们是主仆,不是……”说到这里,却又说不下去了。
宁简轻哼一声,道:“正好我也有事要找燕山长,烦请雷姑娘引路吧。”
雷缨络点头答应,随即请教了宁简的姓名,道:“宁姐姐请,陈令使请。”
三人当即朝着舂雪镇行去。
陈彻想了想,道:“雷姑娘,你叫我陈彻便好,不用叫我陈令使。”
雷缨络道:“好。”侧头扫了一眼陈彻手中的那柄断刀,又问道:“这是你的刀么?”
陈彻道:“嗯,这是我朋友死前留给我的。”
雷缨络又看了一眼断刀,颔首道:“原来如此。”语声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少顷,三人来到镇上的酒楼门口,雷缨络道:“请两位先进去堂中稍坐,燕山长不久便到。”
当是时,春雨骤然飘落;宁简道:“雷姑娘不进去么?”
雷缨络淡淡道:“嗯,我与酒楼掌柜不方便相见,请宁姐姐见谅。”
宁简点了点头,雷缨络随即辞别了两人,转身离去。
陈彻转头望了一眼,但见雷缨络孤零零行在春雨中,背影清瘦,浑然不胜风雨,仿佛一痕痕雨线正如刀剑般不断从她身上刻过,一瞬里竟看得有一丝心疼。
忽听宁简轻咦了一声,唤道:“陈彻,你瞧。”
陈彻顺着宁简的目光仰望酒楼的牌匾,顿时讶道:“没想到这镇上竟也有一家‘春风酒楼’。”
宁简沉吟道:“嗯,料想叫这名字的酒楼所在多有,也不算罕见。”
两人走进堂中落座,看到有个说书人正自讲述江湖传闻,除此之外,便只有一桌客人,却是两个衣衫单薄的中年男子,背门而坐,一时瞧不见面目。
宁简打量柜台后的酒楼掌柜,却见那人约莫四五十岁,模样颇为英俊,一双眼珠不住闪动,瞧着极是精明;不禁心想:也不知那雷缨络为何不便见他。
陈彻环顾堂中摆设,心头悚然一震,脱口道:“这酒楼里里外外,都和青州城的‘春风酒楼’一模一样。”
宁简一怔,也颇觉迷惑。
两人等了许久,燕寄羽却迟迟不至。那说书人口沫横飞,虽然堂中听者不多,他却似兴致甚高,仍然滔滔不绝,忽而讲起了藏玉楼楼主温歧之死。
两人相顾一眼,更觉惊疑。便在这时,酒楼里又走进来两个客人,宁简神情微变,倏忽侧过了身,低下头去。陈彻见状问道:“怎么了?”
宁简低声道:“吴重师徒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