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玉寒哼了一声,忽地振动衣袖,重重打了阿狐一个耳光;阿狐身躯摇晃,险些摔倒。
陈彻扶住阿狐,道:“阿狐,你没事吧?”
阿狐喘了口气,哑声道:“没事……”陈彻心中微松,抬头看向吕玉寒,道:“吕大少,你到底要如何?”
吕玉寒冷笑道:“你们两个臭小子拿我的银子在这里摆酒,如此明目张胆地骗我,还敢问我要如何?”说到后来,语声已极锐厉。酒楼掌柜缩身于柜台后,不敢露头;堂中其余酒客也都快步出门离去。
陈彻道:“我们没骗你,银子是你答应给我们的,眼下你自己却要反悔么?”
吕玉寒面色一僵,缓缓地道:“我便反悔了又如何?”说着踏前一步,目中杀机毕露。
阿狐见状急忙将陈彻挡在身后,叫道:“吕大少!”
吕玉寒打量着阿狐,轻笑道:“你这小乞丐,倒是很有胆气。”
阿狐与吕玉寒对视一瞬,摇头道:“我……我其实很怕。”说着语声低了下去,“吕大少,先前你要我学狗叫,我也学了,我喝了你的刀酒侥幸没死,也不敢向你寻仇;今晚你夺了我的鲈鱼,掀了我的桌子,我也都认了……”
吕玉寒淡淡道:“你若不服,也大可不认。”
阿狐道:“我没不服,我只想请吕大少,请你……”说到这里,从前在江湖故事中常听到的词句涌到了嘴边,忽觉心中一苦,但仍继续说了下去:“……请你手下留情。”
陈彻本来正要开口,闻言望着身前的阿狐,一时间不禁欲言又止。
吕玉寒沉吟片刻,微笑道:“阿狐,即便我对你手下留情,但你这位朋友,我却还不认识呢。”
阿狐一怔,却见吕玉寒注目陈彻,又道:“你也来学三声狗叫,让我认识认识。”
陈彻脸色苍白,半晌不语。阿狐回过头来,连声道:“陈彻,陈彻,你先听我说……”
陈彻却不看阿狐,直视吕玉寒道:“我学不来。”
吕玉寒哈哈一笑,道:“是么?”
阿狐凑近陈彻,压低声音道:“你不是最怕麻烦么,你若不学,咱们可就有大麻烦啦。”
陈彻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是怕麻烦,但若学了,怕是从此睡觉再也睡不踏实,那就更麻烦了。”
吕玉寒闻言又踏前了一步,道:“既是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
阿狐顿时急道:“吕大少,是我找你借银子,你冲我来吧!”
吕玉寒皱眉道:“冲你来么,你学狗叫倒是很像,但我也不必再听了。”想了想,又慢悠悠道:“不过你今日喝了我一碗酒,却似丝毫无碍,可见你酒量好得很,那我便再请你喝一碗如何?”
阿狐闻言一愣,想起陈彻与他说的,当时若非有方天画的内劲护体,只怕自己已被吕大少的“刀酒”害死,眼下也不知那股护体内劲是否已经消散,只怕时隔已久,未必再能承受一碗刀酒。
却听吕玉寒继续道:“你只要喝下这碗酒,我便不再让你的朋友学狗叫。”
一瞬间阿狐心念电转,看了看吕玉寒,又看了看陈彻,胸口热血上涌,脱口道:“好,我喝。”
与此同时,陈彻急声道:“不能喝。”
阿狐对着陈彻眨了眨眼,拍了拍自己肚皮,笑嘻嘻道:“不妨事,我酒量好得很呢。”
说话中,吕玉寒随手从旁边桌上拿来一只空酒碗,又取下腰间的铜酒壶,开始斟酒;这一回他斟得却比白天时要慢得多了,良久过去,才只斟出了小半碗酒。
吕玉寒斜眼瞧着陈彻与阿狐,又斟了一会儿,缓缓舒出一口气,道:“这半碗酒,也够你喝的了。”
阿狐上前两步,接过了酒碗;陈彻见状大急,冲过去想要撞洒那碗酒,吕玉寒冷哼一声,拂袖扫出。
陈彻顿觉一股罡风扑面袭来,接连倒退了数步,眼看着阿狐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吕玉寒轻轻拊掌,赞道:“果真好酒量。”
阿狐怔怔立在原地,一时不动。
陈彻颤声道:“阿狐,你怎么样……”
半晌过去,阿狐慢慢转头,对陈彻道:“我……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啊,是么,”陈彻楞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吕玉寒神情惊疑地盯着阿狐,方才他在那半碗酒里注入的刀劲极为凌厉,万没想到阿狐喝完竟能安然无事,耳听着两人又惊又喜地说话,心中恼恨已极,倏然间身形掠动,扣住了陈彻的咽喉。
阿狐惊叫道:“你做什么!”
吕玉寒手上发力,将陈彻拎得双足离地,催动“壶中日月”的刀劲不断灌入陈彻经络;一时间陈彻面目抽搐,身躯抖如筛糠。
阿狐骇得说不出话,扑上来掰住吕玉寒的手腕死命拉扯,随即被吕玉寒一脚踢飞,周身僵痹,跌坐难起,眼睁睁看着吕玉寒抬手扼在陈彻的咽喉上,又过了好一会儿,吕玉寒手指张开,噗通一声,陈彻摔在了地上。
吕玉寒转头看向阿狐,慢悠悠道:“我说过你喝完酒便不让他学狗叫,可没说不杀他。”
阿狐张了张嘴,脸色惨白,却听吕玉寒又道:“今日既听你学了三声狗叫,我便手下留情,给他留下了三炷香的性命。”
一霎里阿狐只听得呼吸停滞,胸口如遭重锤抡击;片刻后,忽见陈彻的身躯在地上扭动了两下,赶忙连奔带爬地过去将陈彻轻轻搀住。
吕玉寒走到酒楼门口,轻叹道:“看来今夜方天画他们是不会来了。”伫足片晌,没再看阿狐与陈彻,径自出门远去。
陈彻双目紧闭,倚靠在阿狐的臂上,急剧喘息了一阵,睁开了眼;阿狐颤声道:“陈彻,你……你没事吧?”
陈彻试着缓缓吐气,只觉脏腑内一阵阵剧痛,时而如沐火浴冰,时而又如遭雷亟,轻声道:“我不知道,我多半是快要死啦。”
“不会的,绝不会的……”阿狐连连摇头,喃喃说着,忽见门口踉跄走进来一人,却是先前被他和陈彻架到街上的那名醉客。
那人似已醒过酒来,环顾堂中桌椅翻倒,满地狼藉,不禁拍额道:“啊呦,莫不是我又撒酒疯了!”
说完又看向陈彻阿狐两人,问道:“请教二位,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位兄弟受伤了,莫不是刚才我醉酒后打伤了你,啊呦,实在对不住!”
阿狐正自关切陈彻的伤势,无心去理会那人,那人兀自喋喋不休,却与先前醉酒时判若两人,言辞中礼数周全,语气极为恳切,只是此刻阿狐听在耳中,却是越听越觉得酸楚苦涩。
过了半晌,陈彻道:“我觉得好多啦,扶我起来吧。”
阿狐心中一喜,道:“你好多啦?”慢慢扶着陈彻站起,却听陈彻低声道:“我在春风酒楼已待了五年了,不想死也死在这里,咱们出去吧。”
阿狐闻言怔住,那酒客见两人都不搭理自己,便也住口不言,堂中一时静默。
陈彻忽道:“咱们去吕记当铺门口吧,你不是说柳续曾在那里站了很久吗,我想去那里站一会儿。”
阿狐心头一震,轻轻点了点头,道:“好。”
两人缓步出了酒楼,朝着吕记当铺的方向慢慢走去。
阿狐扶着陈彻走了一阵,眼看着他一边迈步,嘴角却不断溢血,忍不住“哇”的哭了出来,道:“若不是我非要请柳续喝酒,若不是我非要学刀,咱们也不会招惹上吕大少……是我,是我害了你……”
“别哭,”陈彻轻轻笑道,“阿狐,你哭什么,你想想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都饿了好几天了,也没哭呀。”
阿狐“嗯”了一声,却听陈彻又道:“我方才想了想,今天的事怕是不简单,那吕大少恐怕并非只是想羞辱咱们,否则老萧绝不会问我有没有听到犬吠……”随即走一阵,歇一阵,将老萧离去前与他说的话断断续续告诉了阿狐。
阿狐默然听着,忽然丹田里一痛,只觉先前喝下的那碗酒正在腹中翻转搅动,顷刻间额上疼出了冷汗,过得片刻,疼痛渐消,却又骤觉周身疲倦,宛如被抽干了似的。
陈彻正自说话,忽然顿步,问道:“阿狐,你没事吧?”
阿狐闻言鼻尖一酸,道:“我没事,我没事。”
陈彻道:“嗯,你知道我很懒,我是最怕麻烦的人,我总觉得麻烦的事多半都有危险,即便没危险,总也是很累心,那是要少去碰的……阿狐,你以后要小心谨慎,遇到事情多想一想,少惹麻烦。”
阿狐用力眨了眨眼,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陈彻笑了笑,继续道:“午后你在我屋里歇息时,我去问了常来酒楼的说书人,这才知道原来老萧在江湖中很有名气,他给许多武人画过骨像,但只有遇到天资绝顶的人,他才会画成龙骨……”
说到这里,忽然吐出一大口血,咳嗽了许久才继续道,“阿狐,你是龙骨,你以后一定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刀客的。”
阿狐看向陈彻,道:“我今日也想过了,你能察觉到匣子里的刀,而且连老萧都说他的笔力不够、画不了你,我想多半你的天分是比我更高的……等你、等你治好了伤,咱们就、咱们一起再去学、学刀……”说到后来,语声已是颤抖不止。
陈彻摇头道:“其实我学不了刀的,我小时候中过毒,丹田已经毁了。”
阿狐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陈彻喃喃道:“现下想来,也许老萧是看出我命短,才不愿画我……”说完不待阿狐接口,便又笑呵呵道:“阿狐,你还记不记得,有次咱们去城北的云梦镖局玩……”
随后,陈彻便只是与阿狐提起许多两人相识以来的经历,阿狐知道陈彻不愿看到自己伤心落泪,便也凝定心神,与陈彻谈起过往趣事。
两人聊了一阵,陈彻呕血愈频愈多,已走不了路,阿狐便将陈彻背起,继续朝着当铺走去。
月光静静照在两个少年身上,像洒了一层晶莹的盐。
到得吕记当铺之后,阿狐扶着陈彻在门前的石街上站了一会儿,听见陈彻的呼吸越来越轻快急促,便说:“咱们坐下歇歇吧。”
长街静谧,两人坐在地上,陈彻问道:“阿狐,我还不知你姓什么呢,你的名字一直就叫阿狐么?”
阿狐摇头道:“我没有名字的,秦老伯他们说我长了一对狐狸眼,便都叫我阿狐,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陈彻笑嘻嘻道:“原来是这样,你的眼睛像狐狸吗,我以前倒没发觉呢。”
阿狐默然片刻,忽道:“不过,今后我就有名字啦。”
陈彻道:“为什么?”
阿狐道:“我想好了,今后我就用你的名字,今后我就叫陈彻,我以后……我以后会让你的名字名震江湖的。”
陈彻一怔,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听起来就很麻烦,太麻烦了……”缓了口气,又道:“阿狐,你今晚没吃饭,应当很饿了吧?我记得你的布袋里有张烙饼的。”
阿狐点点头,从破布囊里取出那张烙饼,道:“我都快忘了,你倒还记得,你要吃吗?”
陈彻道:“我不饿,你吃吧。”
阿狐道:“我也不饿。”
陈彻勉力提起一口气,道:“你说你从未吃过囫囵的烙饼,你吃吧,我挺想看着你吃。”
两人对视了片刻,阿狐道:“好。”低头默默吃起了饼,吃着吃着,忽然哭道:“陈彻,我便是不明白,为什么柳续没来,为什么没人来救咱们。”
陈彻轻声道:“我也不知,这世上的大侠多半都很忙吧。”
阿狐一口一口地吃完了烙饼,身旁的陈彻已没了气息;他呆坐了一阵,忽觉丹田里又是一痛,宛如一片刀刃在腹中迸开,少顷剧痛消隐,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深深的倦意,不禁心想:哈哈,难道是我跟你认识久了,也变得爱犯困了么。
想到这里,他索性闭上眼睛躺在了石街上,在心里对他的朋友说:“那就让我睡一会儿吧,等我醒来,我便替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