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昂沉默一阵,道:“我仍是想问,温前辈先前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语声甚轻,却甚为坚定。
温歧道:“此事的真假,对韩兄弟这般要紧么?”一边说着,随手扯开了一名蒙面男子的面巾,脸色微变,又道:“阮青灰,果真是你。”
岑东流叹道:“老阮呀老阮,一别多年,没想到却和你在这里重逢。”
阮青灰嘿嘿一笑,道:“俺也实在没想到。”说话中已露出了秦川口音。
温歧皱眉道:“阮青灰,你执意与正气长锋阁为敌,就不怕给木余刀一派招致灭门之祸么?”
阮青灰道:“不怕。”
温歧一怔,一时倒接不下去了。此时岳凌歌收拾好货担,走了回来;温歧便接过货担,从中取出解药,正待交与岑、雷等人,忽听阮青灰身旁的一名蒙面女子轻轻吟道:“当年携手上河梁——”
温歧皱眉道:“姑娘,你方才说什么?”与此同时,陈彻瞥见江海余面无表情的脸上倏忽颤出了一丝惊惑,仿似发觉自己遗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又似猛然记起了什么。
那蒙面女子微微摇头,道:“没什么。”
温歧点了点头,扫了江海余一眼,沉吟起来。韩昂一直在默默旁听,此刻见机又道:“温楼主,你方才还没答我——”
温歧回身与韩昂对视,听他语声已比先前平静了许多,神情中却仍带着些许执拗,不禁叹道:“弓魔与刀宗的往事,我所知也不全,其中颇有些是听别人说起,倒也难辨真假。”
韩昂顿时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原也觉得刀宗绝不会纵容助长弓魔的恶行。”
温歧淡淡道:“我先前所言虽未必都是真,但也绝非胡言妄语,当时我是要拖延时辰,才不得不说些半真半假的话语。”
韩昂一愣:“这是为何?”
温歧道:“你若想让别人不停地开口,最好便说几句似是而非、对中有错的话,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便忍不住要出言反驳,你省心听着便是。”
阮青灰闻言冷哼一声,瞪着温歧说不出话来。
温歧转头看向阮青灰,叹道:“阮兄,我知你从前其实出身于——”说到这里,忽然惊觉自己语声有异,似越说越是急促。
顿了顿,愈觉气息不畅,似乎身边有一阵无形的气劲正自弥漫,宛如当空拉满一张又一张的弓,抽紧了周遭轻缓流淌的晨风。
“温歧,你又何尝不是自作聪明?”
——江海余嗓音嘶哑,缓缓站起,宛如一根枯涩的弓弦渐渐绷直。
温歧霍然转身,目光如电,落在江海余身上,皱眉道:“张青,你竟还能动?”
江海余道:“我已看了太久,看着你们打打闹闹,来来回回。看得厌了,也该动一动了。”语声甚是低怅,众人听在耳中,只觉空落落的一时恍惚,分不清他口中的“太久”是说这两日,还是过去的二十年。
温歧一怔,转瞬间神色已复镇定,颔首道:“原来江兄是假意被擒,却在等着温某么?”
江海余道:“你行踪飘忽,诡计多端,要寻到你可真不容易,不如等你自己前来。”
众人闻言心头一震,各自惊疑。岑东流道:“江老兄,你不是在追杀吴重么,却又等温楼主作甚?”
江海余却只漠然与温歧对视,并不理会岑东流。
岳凌歌轻叹道:“岑兄你忘了,当年是温楼主极力主张联结天音宗,苏州简家才不敢违逆武林大势……”
岑东流一愣,想起当年张青的遭遇,这才明白弓魔竟是将温歧归为了罪魁祸首,不禁哑然无语。
温歧道:“江海余,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江海余嘴角露出一抹诮笑,“却不知这江湖,这莽莽世间,又待我如何?”
随着他声声吐字,温歧浑身剧震,当即丢下手中的薲草解药,俯身拾起货担;岳凌歌先前本在左手里暗自捏了一根细草,正要袭刺江海余,忽觉手上锐痛,竟是莫名被草叶割破了。
温歧冷冷道:“有时你待世间如何,世间便待你如何,也莫只怨世间。”说话中将双手探入货担。
“是么,倒是说得漂亮。”江海余随口说话,身上的绳索铁链如纸片般松脱,踏前一步,转头四顾,满地春草倏然飘飞起来,断草碎叶悬浮如雨,又如蓄势待发的箭矢。
岳凌歌只觉那根细草在掌心里一跳,随即急颤不绝,霎时间满手流血,再也拿捏不住草叶,只得松手弃下;转头望向温歧,但见他将手伸在货担里,肩肘却也在不住震动。
温歧沉声吐气,倏忽倒空了货担,闪至江海余身侧——江海余微微侧身,挥掌扫向温歧,带得漫天碎草向着温歧兜身罩落,众人骤觉身边淌过一片片箭雨离弦之声;温歧挥动空货担,瞬息与江海余互换数招,货担里炸开几声劲响,两人已各自退步。
电光石火之间,众人连两人的招式都未看清,但见两人相隔数尺而立,那些悬空的碎草却已尽数被温歧收入了货担,不由得心中惊喜。
忽听江海余道:“可笑你们击碎我的筋骨,毁去我的经络,又下了毒,却还是封不住我的修为。”
温歧叹道:“原来昔年刀宗传给你的并非内功……而是意劲。”话音方落,忽然低头呕出两口鲜血,都吐在货担里。
喀拉连响,货担开裂,随即坍成片片碎竹,里面的草叶已被血染红,顷刻间流泻了满地。
温歧倒退两步,坐倒在地。
当是时,岳凌歌又折了一根野草在手,便待闪身刺出,忽然瞥见温歧轻轻摇头,道:“岳公子,罢了。”
“温兄!”岳凌歌语声颤动,神情中头一回失却了镇定。
刹那间温歧心念飞转,他虽然一生信奉力不胜智,但亦知若遇到真正的强绝大力,却非任何智计所能抗衡,当即只淡然道:“事已至此,咱们也不必勉强了。”
江海余注目温歧,忽道:“如今人人皆说,十三年前刀宗救了武林。其实若无刀宗,中原武林未必能赢,但若无你温歧苦心筹谋,则武林必败无疑;只是你自己不求权势,不争名头,即便在刀宗退隐之后,仍然屈居于燕李之下。”
说话中,随手弹飞了一片断草,轻飘飘地撞中了岳凌歌手里的草叶;此刻岳凌歌本已跃出,半空里身躯骤震,重重坠在乱草上,一时间脸色煞白,几欲晕厥。
江海余瞥了一眼岳凌歌,随即收回目光,继续道:“温歧,你可知道,武林之中除了刀宗,我最佩服的人便是你。”
温歧笑了笑,道:“不敢当。”
江海余轻轻一叹,身影倏而消散;众人心神顿紧,眨了眨眼,却见他已落足于简青兮身前,默然打量着简青兮,神情中似乎露出了一瞬温柔。
简青兮脸色微变,干笑道:“江……嗯,江前辈看我作甚?”
江海余道:“简公子,你小时候我在简家曾见过你,你可还记得么?”
简青兮一怔,摇了摇头。
江海余道:“我与秦师妹都曾见过你的。”说完手腕微晃,已将简青兮衣襟里的珠钗取在手上。
简青兮轻声道:“原来如此,我却不记得了。”
江海余不再看简青兮,低头久久端详着珠钗,忽而涩声笑道:“当年携手上河梁……”眼中却落下泪来。
众人一时失声,只怔怔看着江海余,但见他神情悲戚,慢慢抬手,将珠钗插在头顶之上,束起了凌乱披散的头发。
随即,江海余缓步走近温歧。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江海余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温歧淡淡道:“早知今日,亦不悔当初。”
江海余点了点头,眉宇间青气一闪而逝,抬手拍在温歧的额头上。
温歧身躯轻震,头颅垂下,气绝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