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秋声闻言霍然站起,冷冷瞪着宁简。
宁简却转回头,不再看薛秋声,自顾自饮酒。
堂中一阵静默。天上隐隐有雷声滚过,沉闷而悠长,那富家公子干笑道:“哈哈,这是要下雨了,来来来,咱们接着喝酒!”说完却没有人理他。
薛秋声道:“宁姑娘是铁了心要和薛某作对了?”
宁简恍若未闻,径自对陈彻道:“从前我与人打架时,你看过的招式,都还记得么?”
陈彻道:“都记得。”宁简道:“记得归记得,看懂的又有多少呢?”
薛秋声见宁简竟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脸色愈发森寒,缓步朝着宁简走去。宁简却仍看着陈彻,似在等他回答。
薛秋声的脚步暗合雷声,走出几步后,天上轰隆一响,春雨骤落,薛秋声也加快了步子,掠到宁简身前站定,缓缓抬起右掌。
陈彻想了想,答道:“大都能看懂的。”
“很好。”宁简莞尔道,“今晚怕是少不了打架呢,你可要看好了。”
话音方落,薛秋声右掌倏然成爪,掌心振出怪鸣,落向宁简肩头,霎时间堂中蝉声四起。
宁简端坐不动,目不旁顾,倏然扬袖,一缕狭长的刀光从袖口蹿出,堂中灯烛忽暗。
层层叠叠的蝉声顿时消隐。
当是时,薛秋声的身影如一团浓墨般原地化散,闪退到丈外。呼啦一声,客栈的门开了,闪电破空,照亮了门外密急的雨线。
宁简侧头看向薛秋声,手里已多了一柄短刀,刀刃上青色的刀纹散乱,宛如初春的柳丝。
薛秋声神色肃重而又惊疑,低头凝视自己的右掌,嗤的一声,掌上尾指和无名指齐根断落,细血迸射如箭。
冷风涌入堂中,众人望向门外,恍惚间心生错觉,仿佛正是方才那一抹刀光压低了满堂烛火,冲出门去,点亮了漫天夜雨。
宁简站了起来,持刀一步步走向薛秋声,手腕轻振,刀刃如花叶般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一阵电闪雷鸣,将雨声催得更紧。
“宁姑娘。”雷缨锋忽然叹了口气,挡在薛秋声身前。
宁简一言不发。雷缨锋又道:“好在韩兄弟总算是性命无碍。”
薛秋声冷笑道:“雷兄让开,今日我非亲手杀她不可。”当即出指封住右掌血流,抽出了腰间竹箫。
雷缨锋摇头道:“万万不可。”
薛秋声前行两步,欲绕过雷缨锋,雷缨锋微微转身,与薛秋声肩头相撞。一瞬间薛秋声只觉自己撞中了一座沉静的火山,有沛然无尽的热力正在雷缨锋岩石般的身躯内翻滚涌动,即要喷发过来。
薛秋声骇然之际,侧退了一步,肩头滚烫欲燃。
“大家莫伤和气,莫伤和气!”那富家公子走到门口,慢悠悠地将门掩好,笑呵呵道,“方才宁姑娘好刀术,薛兄的……的身法也很了不起,想来定然是天音宗的‘鸦羽’之术了。”
岑东流哈哈一笑,道:“鸦羽身法自是极了不起的,否则薛兄方才只要稍慢一丝,整只手掌也都被斩掉了。”他已喝了不少酒,此刻脸上显出醉意,眼神也狂放了许多。
薛秋声大怒,刚要开口,却听雷缨锋沉声道:“诸位听我一劝,咱们好不容易擒下弓魔,这桩大事尚未了结,其他一切不妨都等明晨温楼主到了,再做计较。”
薛秋声淡淡一哼,不再说什么。
宁简看了雷缨锋一眼,将短刀敛入袖中,返回坐下。
那富家公子叹道:“这才对了!咱们七日前难得相识,只怕明晨便要各自散去,今晚正该在这青石镇上尽一时之欢,何必打打杀杀?”
岑东流笑道:“严公子,你家那名侍女到哪儿去了,我瞧着她可比你顺眼多了。”
那富家公子道:“我听说青石镇左近的山中有些珍异药材,便让她去采,眼下也该回来了。”
陈彻低声问过宁简,得知那富家公子名叫严春,是渝州严家的少主,严家虽不如龙、雷、花、胡四大家,却也算是有名的武学世家,江湖人往往将严家与苏州简家并称为“两小家”。严家子弟擅使软剑,但七日前与众人一同擒住弓魔的却并非严春,而是他的侍女严知雨。宁简道:“这胖子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他的侍女武功却是不低。”
却听岑东流道:“这周围若真有值钱的药材,这青石镇也不会这般冷清了,严公子自己糊涂,却苦了你家侍女。”
严春也不着恼,笑嘻嘻道:“想不到岑兄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既然如此,我便将我那侍女赠与岑兄如何?”
岑东流一愣,哈哈笑道:“多谢严公子美意,那却也不必了。”
说话间客栈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身形纤弱,神情羞怯,似是不敢看众人似的,一进门便低着头,快步走到严春身旁伫足。
严春摸了摸那少女的头发,道:“知雨,你回来的正好,我正与岑兄聊到要将你赠给岑兄,你觉得如何?”
那少女发梢滴着水,衣衫已被雨淋透,闻言头垂得更低,似不敢答话。
严春笑道:“你莫要瞧不起岑兄,他可是青州‘飞光门’门主的师兄,更是门中第一高手,一路‘壶中日月’的刀术已练到出神入化,若非他自己无意要当门主——”
岑东流皱眉道:“严公子,你没喝几口酒,怎么醉话也这么多?”
严春拱了拱手,道:“是我失言了,还望没有扰了岑兄的酒兴。”岑东流淡淡道:“凭你还扰不了我的酒兴。”
“那是、那是。”严春说完又看向坐在角落的卓明月,忽而一笑,“知雨,你再看看这位卓兄,他模样俊俏,和你很是相配,你觉得呢?”
那少女严知雨仍不说话,只是微微抬头,似乎偷看了卓明月一眼。
严春道:“更何况卓兄的武功也并不比岑兄低,他以一根白木棍为兵刃,小小短棍上却能凝聚绝大劲道,那弓魔的双膝便是被他的短棍点碎的,七日前你也见到了……嗯,你总不成连卓兄也瞧不上吧?”
陈彻听到这里,轻声道:“这位严公子自从侍女回来后,好似胆气壮了许多,说话也不甚客气了。”
宁简微微点头,道:“确是如此。”
却听严春又道:“这位卓兄的棍法有个很长的名目,唤作——”当即说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古怪音节。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听明白。严知雨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开口问道:“什么意思呀?”
严春道:“这是西域话,意思是‘十万六千光明狮子吼’。”
卓明月却似浑然没留意到严春,忽地站起,走到薛秋声那桌,突兀地坐下。
薛秋声一怔,随即大怒。他素来极重身份,一进客栈便独占了一桌,却不料这个明光教的白衣年轻人竟敢如此大剌剌坐在他身旁,当即呵斥道:“你这厮——”说到这里,忽见卓明月冲他咧嘴一笑。
岑东流道:“他是见薛兄的手指断了,可怜薛兄。”
薛秋声怒极反笑,道:“是么,岑兄的手指好端端的,便请岑兄指教薛某一番如何?”说罢身形如一笔墨迹闪过堂中,手中竹箫嘶嘶如蛇,啄向岑东流咽喉。
叮当一声,岑东流挥动铜壶挡下竹箫,醉眼瞥向薛秋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薛兄,你当真要扰我的酒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