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轻游颔首道:“天音宗近年来愈发热衷名望,薛秋声是天音宗的长老,更不例外。”
陈彻从旁悄声问过韩昂,得知天音宗是“武林八奇”之一,亦可算是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宗派,门规教义向来不为外人所知,也没人说得出天音宗的宗主是谁、究竟有多少门徒,只知道他们人人身披墨袍,有时三五成群,有时孤身一人,携带竹箫行走各地,聆听天声地籁。
岑东流又道:“这弓魔作恶太甚,百死难赎其罪,也不知温楼主为何不许咱们杀他,却要咱们将他带到这青石镇上。要我说七日前便该杀了他,省却诸多麻烦。”
方轻游道:“温楼主是正气长锋阁的智囊,运筹帷幄,谋虑深远,此举必然大有用意。”
岑东流沉吟道:“温楼主与天音宗交情匪浅,说不准真会把青锋令给了薛秋声。”说着坐了下来,招呼店伙计上酒。
方轻游道:“青锋令颁给何人,那是正气长锋阁七位阁主共同议定,不是温楼主一人之言能左右的。”
岑东流提起酒坛倒了两碗酒,随口道:“那么方兄是觉得,明晨薛秋声是拿不到青锋令了?”说完抬眼看向方轻游,目中锋芒一闪。
两人对视片刻,方轻游摇头道:“我不知道。”
岑东流道:“我一直觉得此事甚为古怪:天音宗不设总坛,门徒漂泊无定,一贯清苦得很,绝非争名逐利的宗派,何以这十多年来一味攀附正气长锋阁?”
方轻游道:“攀附?岑兄觉得‘攀附’正气长锋阁有何不对么?”
岑东流一怔,随即哈哈笑道:“那也没什么不对。方兄,我敬你一碗。”
随后,几人闲谈起沿途风光。陈彻本是想着来到客栈或有机会请教温歧,刀宗不会内功,为何仍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眼下温歧不在,他便对韩昂道:“韩大哥,我须得去街上等我主人。”
韩昂道:“那我也到街上走走。”
两人走出客栈。韩昂道:“陈兄弟,你是怎么看出张轻鹿剑术破绽的?我方才便想问你,只是不好当着他的面问。”
陈彻沉思片刻,却觉无从说起,只得老实答道:“看出来便是看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
韩昂嗯了一声,道:“你家主人说你天资聪颖,果真没说错。”
说完忽而伫足,眺望客栈西边,久久没再说话。
陈彻顺着韩昂的目光望去,但见野地上春草散乱、飘摇如泣,一株老树枝杈横斜,远远的宛如一道挥舞着双臂的人影,再远处便只有天边的一角残照。
陈彻道:“韩大哥,你在看什么?”
韩昂道:“昆仑。”
陈彻一怔,道:“昆仑离青石镇尚有千里之遥,看不见的。”
韩昂道:“小时候我在冀州追随师父学刀,总也学不好,很想弃刀不练了,每当这时,师父便会为我讲起刀宗的诸多事迹,他说天下刀客,无不西望昆仑,因为刀宗就在昆仑。后来师父死了,我自己练刀,练到苦处难处,便向西张望一眼,也就能继续练下去。”
沉默片刻,又道:“师父从没见过刀宗。我自然更没见过,其实天下刀客,大都也没见过的。”
陈彻道:“你很想见到刀宗么?”
韩昂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是一个刀客。”
两人都沉默下去,一齐望着西边。一道冷风如长刀离鞘般穿过狭长的石街,拂动两人衣袂,吹入了茫茫荒野,就此消散无踪。
陈彻忽然发觉,日落前夕,天地反而无比澄澈,春草一根根清亮欲滴,仿佛每片草叶都是孤零零生长着,又看了一阵,那些春草却终究又汇聚在一起,起起伏伏,草色渐远渐沉郁,如一道河水绵延西去。
两人转身向东,默然走出老远,转过一个街角,忽然听见有人交谈:
“方师兄,这两三年来你一直心事重重,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这般困扰,连……连我也不肯告诉么?”
陈彻回头望去,却是方轻游和楚轻鸿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街上,两人都是神情忧凝,边走边相顾交谈,却没留意到陈彻韩昂。
方轻游闻言似怔住了,未及作答,韩昂便轻咳一声,两人这才察觉到附近有人。楚轻鸿脸色微红,欲言又止。方轻游道:“两位不回客栈用饭么?”
陈彻道:“我们先前吃过烙饼了。”
方轻游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与楚轻鸿走到别处去了。
陈彻与韩昂又走了一阵,却见迎面行来两人,一人四十多岁,黑衣麻鞋,腰间挂着一支竹箫,陈彻猜想此人多半便是先前方轻游与岑东流提到的薛秋声。另一人则三十来岁,身形肥胖,华服玉带,俨然一位富家公子,陈彻却不知是谁了。
那两人扫了陈彻韩昂一眼,见不相识,便没理会,只自顾自谈笑。
“薛兄的‘寒蛩爪’轻轻一击便废了弓魔右臂,那是已修至化境了。”那富家公子说话时满脸堆欢,语调极是油滑惫懒。
“废了弓魔不算什么,”薛秋声的嗓音宛如老琴枯弦,又涩又闷,“待我去到昆仑,将云荆山那厮也废了。”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经过了韩昂和陈彻。一瞬间韩昂攥紧了拳,没有说话。
陈彻心中莫名松了口气,道:“韩大哥,再往前走,便是咱们今日初见时的地方,我便在那里等我主人。”
韩昂静静立着,恍若未闻,神情奇特而僵硬,目光仿佛落在很远的地方,陈彻正要再说话,韩昂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随即大声道:“蚍蜉撼树,实在可笑。”
那两人已走出十数步远,闻言顿时停步。薛秋声转回身来,缓缓地道:“你是在笑我么?”
韩昂道:“不错。”
薛秋声走了回来,面无表情,打量着韩昂手里的刀,忽然伸手摸了摸刀刃,道:“这是你的刀么,你是谁,哪个门派的?”
韩昂道:“我叫韩昂,无门无派,是个刀客。”
薛秋声点了点头,道:“好个刀客。”说着拍了拍韩昂肩膀,转身离去。那富家公子看了韩昂一眼,也跟着走远。
韩昂愣了一阵,笑道:“这厮好生古怪。”
陈彻道:“咱们走吧。”
两人继续前行,各自聊了一些从前的见闻,韩昂道:“陈兄弟,你没去过冀州吧?”
陈彻道:“没去过。”
韩昂道:“我也三年没回去了,我从前是和师父在冀州城郊的一处山崖上练刀,那是座没有名字的荒山——”正说到这里,啪啦一声,手中的长刀断了。
韩昂顿时呆住,默默拾起地上的断刃,脸色惨白。
陈彻一惊:“韩大哥,怎么回事?”
韩昂神情困惑,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好像听见有只虫子在我肩上叫了一声。”
说着摇了摇头,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喷出一口血,栽倒在地。
陈彻急忙将韩昂扶起,搀着他走到街边靠墙坐了。韩昂茫然一笑,想要说句什么,却止不住地咳血,起初还是殷红的鲜血,片刻后便转为黑色。
陈彻从前多次见过主人打架,知道这是伤势已深至脏腑,一时间惊慌失措,颤声道:“是薛秋声,是他方才……”
韩昂脖颈一垂,晕厥过去。陈彻想到方轻游正在左近,兴许能救韩昂,当即在周遭疾奔了一圈,口中高声呼喊,却没能找见方轻游。他静心想了想,返回去将韩昂背起来,打算奔回客栈求救。
刚跑出几步,韩昂受到震荡,清醒过来,又咳出一大口黑血,忽道:“行囊……在行囊里……”
陈彻见状不敢再疾奔,将韩昂轻缓放躺在地,道:“韩大哥,别管行囊了,你先在这里歇息,我这便回客栈去请人来——”
韩昂轻轻摇头,勉力道:“刀谱,在行囊里……师父留下的刀谱……”
陈彻怔了怔,却见韩昂已再度陷入了昏迷。他捡起韩昂的行囊,抱在怀里,朝着客栈狂奔而去。
半路上,忽听有人叫他——“陈彻。”
陈彻霎时顿住步子,一颗心砰砰急跳,几欲炸开,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在他背后,有个身披鹤氅的年轻女子正朝他走来。
他转回身,气喘吁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陈彻,你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么?”
那女子语调清冷,带着些许不耐烦,但陈彻仍觉心中忽然一暖,渐渐松懈下来。
——天色已极昏暗了,两人在当日最后的一抹余晖里相对而立,两道斜长的影子如刀剑一般,刻在青石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