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电话响起的时候才早上七点多,但刘来强已经在跟跟客户商量水电方案了,客户赶时间,时间约在一大早。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老家,他按掉,电话几乎是马上再响起,他又按掉,但对方依然固执地拨个不停。客户倒是善解人意,主动提出让他接电话,于是他不耐烦地接起来。
“强子啊。”
熟悉的乡音,声音也很熟悉,他没想起来是谁。但对方的语气中分明有一种叫人不安的急迫。
“你赶紧回家一趟吧。”
“三叔?”
他终于把电话里的声音跟脑海里的某个人勉强对上了号。
“我是你三叔啊。赶紧回来吧。小艾…”
三叔的话在这了突兀地断了,不详的感觉瞬间笼罩了他。
“小艾怎么了?”
“小艾她…她没了!”
没了?走丢了?离家出走了?他呼吸急促起来。
“找不着了?”
“哎…哎呀,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他抬头看了看正等在一旁的客户,客户也正望着他,两人眼神相接的那一瞬间,他一阵眩晕,向后仰了过去。客户大步迈上前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让他免于后脑勺着地的命运,但他还是昏了过去。
自打醒来以后,他的世界仿佛蒙了一层雾。眼睛看见了,却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耳朵听见了,但声音遥远的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甚至记忆都连贯不起来了,他只记得的自己买了票,坐了火车,又上了汽车,然后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枣树。
大门口围了数不清的人,没有人跟他打招呼,都直直地望着他,目光跟随着他的脚步。大都向他投来同情的眼神。之所以说大都,是因为他分明从几双眼睛之中,看到了幸灾乐祸。他的目光在那几个人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走进了大门,去直面那残酷的现实。
有人迎上前,对他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离女儿房间越近,心跳就越强烈,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一个声音。咚咚咚。她不是只是睡着了吗?他似乎这样问了周围的人。没有人回答他。慢慢地,房间里的人都走了出去,最后一个出去的人,把一张纸塞到了他手中。他打开,看到女儿娟秀的字体。这是什么?他问。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了出去。
门开了。一直坐在床边的他抬头看了看,是五叔家的堂妹,他又低下头,继续盯着水泥地面。堂妹被满屋子的烟呛得直咳。
“哥,对不起。”
他又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堂妹,对这唐突的道歉感到不解。
“你把她托付给我,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小艾。”堂妹哽咽了起来。
哦。他心里想。堂妹在女儿所在的中学当体育老师,他的确曾经跟堂妹说过‘小艾就交给你了’这样的话,但无非是让小艾在学校的时候能有个照顾。这事儿当然怪不得她,但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他注意到堂妹的左胳膊上扎了绷带,转移了话题。
“怎么了?”他冲着胳膊努了努嘴。
堂妹低头看了看。
“哦。昨天家里的狗不知道为什么发了疯,挠了我。才去镇上打了狂犬疫苗回来。”
“哦。”他又低下头,手里的烟烟灰积得长长的,他一根根地点,但每一根都吸不了几口。
“哥…”堂妹欲言又止。
他感觉得出来堂妹是想要安慰他。但我需要安慰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不。他又回答自己。况且堂妹跟自己的关系,实在算不得好,争吵时常发生。两个人年纪差五岁,小的时候堂妹还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玩,但自从他上初中以后就疏远了起来。堂妹长得倒也算得上漂亮,但性格泼辣,从小就是出了名的假小子,跟男孩子摔跟头打架是常有的事儿。后来上了体校,毕业后就在中学里当了体育老师。他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踩灭,站起身来。走到堂妹跟前,像是对男人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堂妹一下子哭了出来。他印象中的堂妹是泼辣的,像眼前这样的堂妹还真不多见。他就那么站着,眼睛看向别处,等堂妹哭完。
哭声终于消失,堂妹吸了吸鼻子,双手抱起搓了搓胳膊。他知道堂妹是觉得冷。屋里的温度打到极低,他抬头看了空调。其实根本没必要装,用到的日子屈指可数,但他不想女儿在家生活受到丁点委屈,不顾父母的反对硬是装了,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处。想到这他眼睛又红了起来。
“哥。不能再放了。”堂妹终于恢复了平时的语气。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堂妹的意思。他扭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女儿,紧闭着眼睛,像是沉沉地睡着了。女儿将要化成一捧灰,想到这他的心就剧烈地疼了起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个时间推后。但他心里明白,不能再拖了,趁女儿的脸还漂亮如初。他红着眼看着女儿,点了点头。
堂妹走了出去,两分钟后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哥。我再给小艾梳洗一下。”
堂妹把水放在床边,深吸一口气,把毛巾从盆里拿出来,拧干水,轻轻地给小艾擦脸。擦完脸后,堂妹把小艾身上的裙子向上撩起,撩到一半时抬头看了看他。他会意,走了出去。
院子里三三两两地人或蹲着或坐着,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走到墙角的树荫下,点上一根烟。手伸进裤子口袋,把女儿的遗书又摸了出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的真没意思。每天见到的都是同样的人,做的都是同样的事。好久没见到爸爸了,可爸爸说今年他很忙,没空陪我。我不想就这么无聊的过每一天。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爷爷、奶奶、爸爸,我走了。妈妈,我好想你,我来见你了。
眼泪滴到了薄薄的白色纸上,他赶忙擦掉,轻轻地擦,以免弄破,这是女儿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都怪我,他在心里自责。每年暑假女儿都会去他那里,他会好好陪陪女儿,带她四处玩,买漂亮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但今年他正好接了几个大工程,即便女儿去了也完全没有时间陪她,所以他让女儿不要过去了。都怪我,他握紧拳头锤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都他妈怪我!院子里的人看到后赶了过来,拉住他。他挣脱开,继续不停地捶打着自己。三个人才把他制止住,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这是一天来他第一次哭。
等他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人们才散去,但都不安地站在不远地地方望着他。他看到堂妹端着水盆从女儿屋里走了出来,他赶忙又走进去,尽可能多地陪在女儿身边。堂妹把女儿梳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上了女儿最漂亮的裙子,那是去年暑假他才买给女儿的,现在看上去似乎有些小了。
“闺女,你好漂亮。”
他在床边蹲下身子,一只手握住女儿的手。女儿的手冰凉僵硬,他不停地揉搓着,像是女儿小时候给她暖手一样。
堂妹又走了进来,也在床边蹲下身子,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指甲刀递给他。
“哥,你来给她剪吧。”
他接过来,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想起女儿一两岁的时候,他握着她小小但肉肉的手跟脚,小心翼翼地给她剪指甲,唯恐剪到皮肉。从三岁起,女儿被送回了老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给女儿剪过指甲。堂妹识相地走了出去。他流着泪,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仔细剪,二十个指头,他足足花了半个小时。
剪完后他再次握住女儿的手,他似乎感觉到女儿手心有了些温度。
“小艾。爸爸对不起你。”
他又扭头看了看写字台上放着的妻子的遗像。
“婷。我对不起你,没看好我们的女儿。”他哽咽着说道,“她去了那边,你要好好照顾她。”
随后他伏在床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殡仪馆的车来了,在门口等着。堂妹走进来的时候,他正直直地盯着女儿的脸看。
“哥…车来了…”
他没有说话。他突然无比憎恨堂妹口中的那辆车,仿佛那才是将他跟女儿分开的罪魁祸首。
“再等会儿。”他说。
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有些舍不得了。过了好一会儿堂妹再次走进来,催促他。
“让我再陪小艾一个晚上吧。”
他抬起头,用恳求的眼神看向堂妹。堂妹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
晚饭被送了进来,但他一口也没有动。从早上接到电话到现在,他粒米未进也滴水未沾。心里的感觉把肉体的感觉压制得死死的,他只感觉到心里的疼痛,丝毫感觉不到口渴与饥饿。
月亮升了起来,亮堂堂地,透过窗口照在女儿脸上,仿佛给女儿蒙了一层薄纱。他似乎感觉到女儿的眼睛动了,他心跳加速,仿佛相信月光中有让人起死回生的魔力。随即,一种夹杂着无奈的痛苦感再度吞噬了他。女儿再也不会睁开眼了,他必须接受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再睁开眼时,月光的银白已经被初升的日光的金黄所代替。竟然一夜无梦,入睡前他曾如此地期待着能在梦里再次见到小艾。他坐起身,用右手抹了抹脸上早已混杂的口水与泪水。左手里,还死死地攥着女儿的遗书。他小心翼翼地抚平,昨天在院子里的时候被揉皱了,还缺了一个角。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女儿最后的那几句话,痛苦而又悔恨。但有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他停止了悲痛,理智此刻占了上风。不一会儿,他猛地站起身来,浑身颤抖。他冲出门去,冲着被阳光照耀的院子大喊:
“小艾不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