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年加上过满月,何家这个年过得热闹。建国翻过年就从古沟调回来,还回区武装部工作,加之又添了儿子,双喜临门。年三十儿,常胜好好跟他喝了一回。划拳,叫令,玩杠子老虎鸡,借着酒劲,常胜还要喊两嗓子,诸如,“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唱罢,常胜对建国,“建国,你就是鱼儿我都是水,你就是瓜儿我都是秧,”又对孩子们,“我们何家,以后无论怎么发展,好也罢歹也罢,你们——你们——对对对——就是你们几个小的,都要尊敬你们的大姐夫,听大姐夫的话听到了没有!”
带着醉意。却是真心话。
建国连忙说:“爸,言重了言重了。”
常胜不管,“听到了没有?!”
几个小的连忙说听到了。
常胜满足了,“嗳——这就对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海航性靠舵手,一个家也得有个舵手,一群老娘们可不行,得有个老爷们!以后,我是说以后,万一我何常胜不在了,建国,就是这个家的家长。”
家丽劝道:“爸,你真喝多了。”
常胜嚷嚷着说我没喝多没喝多……人却有点发晕,站起来,却险些歪倒。美心连忙扶住他。常胜喃喃,“我没事,我还等着十二点放鞭炮呢。”
家艺嚷嚷:“十二点之前还有件事没办呢……”指的是压岁钱。众人没反应过来。小玲这次倒有脑子,忽然开始唱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我还没有压岁钱。”
老太太笑呵呵,道:“我先来当这个财神爷。”说着,从裤腰里拿出一只手帕,方方正正包着,每个孙女一块钱,加上小年,总共出了七块。真是一笔巨款。美心立刻阻止,“妈——哪能这么惯着。”老太太摆摆手,笑得开怀,一年到头就这一次,都图个乐呵。家丽退回来,“阿奶,我都成家立业了,不用再拿了。”家艺忙说:“大姐,你不要给我。”家文打了她胳膊一下。
老太太对家丽,“你就是到八十岁,也是我孙女。”
美心道:“我跟常胜不能比老太太的份儿还大,一人两毛,去买点小糖意思意思吧。”众女儿齐声叫:“妈——”表示抗议。
美心笑呵呵,眼一翻,“怎么啦,嫌少,那不给了,生那么多都够费事的,哪个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现在没要你们反哺,还要压岁钱。”家艺连忙把那两毛钱夺过来,撒娇似的,“那可不行妈,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我们不嫌少。”
美心给完,该家丽了。把好人让给建国做,她点了个头,建国并从容地掏出几只信封,对妹妹们道:“这是我跟你们大姐给你们的,祝愿你们健康成长,都能在未来的人生,劈波斩浪。”家丽嫌他讲得古板,补充道:“给了钱了,不要乱花,都用在刀刃上。”小玲傻不拉几,“姐,怎么用在刀刃上,刀刃在哪?”家欢不屑,嘀咕,“跟老五什么都说不通。”家丽统一说明:“用在值得用的地方。”老太太喜欢这景象,四世同堂,拍手,“还不谢谢大姐夫!”
众丫头山呼,“谢谢大姐夫!”
饭后是拜神,拜毛主席,拜祖先。熬到十二点,常胜酒醒的差不多,起来喝了点茶,准备放炮仗。大的带小的,已经在外头放开了。小鞭儿、呲花、钻天猴、提溜金。小玲和家喜年纪小,就拿着呲花绕啊绕。家文、家艺玩提溜金。家欢胆子大,敢玩钻天猴、小鞭儿。放了一气,美心出来叫人。众姊妹进屋,一大盘炮仗卧在方桌上。建国对常胜,“爸,您这炮仗可不一般。”
常胜得意,“盛世祥的头牌货,出口东南亚的,三千响的闪电小鞭加两百个大雷坠,今年四人帮被打倒了,咱们家也放卫星,所以动静也要最大!”
好大喜功。豪情万丈。
家欢和建国帮忙把鞭炮散开,缠在泡桐树叉上了。
常胜嘴上叼着烟,快抽尽了,捏着烟屁股。要亲自去点。建国连忙拦住,“爸,我去。”常胜醉意尚未全退,手一扒拉,“没事!我去。”家丽抱着小年朝后站了站,并说:“爸,你让建国去,黑灯瞎火的,别炸着。”常胜气壮如牛,“这点炮仗算什么,我都能学董存瑞炸碉堡。”老太太和美心都劝,“行啦,都抱孙子的人了,还不服老,让年轻人干吧。”
家欢自告奋勇,“我年轻,我来。”
家文拦住她,“老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建国接过烟头,定定神,大踏步走到树边,胳臂伸得老长。烟头凑到火杏子跟前,轻轻一触,冒火星了。建国连忙朝后跳,闪电小鞭噼里啪啦炸起来。
一瞬间,常胜憋在胸中的几十年的闷气似乎都被炸出来,舒坦!自在!火光在黑暗中乱跳,常胜憨憨笑着。美心扶着老太太,从扬州到淮南,拓荒十八载,终于有了点气象。她们衷心祝愿这个家庭,日长夜大,兴旺发达。
三千响炸完了。到大雷坠戛然而止。
欢笑暂停。常胜诧异,“怎么回事?说好了一炮到底。”
家欢耐不住,手握电筒,“我去看看!”
众人同时阻止,可家欢已然像匹野马般窜出去。电筒光又直又愣,打在树干上,家欢刚靠近。啪!一声炸响。大雷坠重新启动,惊天动地。家欢捂住左眼,嗷一声后坐,跌在地上。
一家人手忙脚乱。最后是建国骑车,送家欢到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经紧急处理,家欢的左眼好歹保住了,但因为火药过猛,眼球重度受伤,黑眼珠变灰白,左眼视力降至0.1以下,几近失明。
还没出年,街坊四邻又传开了,说何家老四瞎啦,何家老四瞎啦!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不敢给家欢看镜子。
锅屋,老太太和美心在煮肉。家欢意外受伤后,全家人在吃上一律紧着她,以期弥补她的心里创伤。
美心犯愁,“这以后怎么办?”
“人各有命,吉人天相。”老太太只能安慰。
“这等于是……有点残疾,”美心叹气,“本来长相就中等,脾气吧像男孩,再落个残疾,怎么嫁人?”
老太太嗔:“想那么远。车到山前必有路,端进去吧。”家欢出事之后,老二家文把小房间的床位让出来。家欢不愿意见人,就先躲在小屋里。
美心把烀好的酱肉端进屋,家欢一见到,就来个饿虎扑食。毫不客气。老太太稍后进屋,看到孙女这样狼吞虎咽,反倒有些心酸。坏了一只眼,才得到这个机会。
美心苦笑,“这一阵倒养胖了。”
吃完一盆,家欢抬头,“还有么?”
老太太予取予求,忙对美心,“把锅里那点再端过来!”
美心只好遵命。端过来。还没冷凉,家欢就生扑。三下五除二,消灭干净。
老太太道:“好了,这腱子酱牛肉也吃了,现在春也打了,你该去上学了。”
家欢立刻跑跳着缩回床上,“不去。”
美心着急,“你要在这小屋在这床上过一辈子?永远不见天日不见人了?”
“反正我不出去。”
美心拿出一只亲自缝的黑色眼罩,“戴上,遮遮光,一只眼看不清,另一只眼不是还行么,一点五的,我也跟老师求情了,你现在就坐第一排,上课也能听见,不读书怎么行,都疯传政策要变。”
美心生硬的劝说,让家欢更反感。她一动不动。自眼睛炸伤之后,她一直没从“自己是异类”的心理暗示中走出来。开学了,也不肯出门。
家艺探头进来,“老四,走不走?”
老太太说你先走吧。美心没办法,上班去了。开学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以至一个礼拜,家欢依旧如故。
家丽带孩子回娘家,也进屋劝,“老四,一辈子真打算这样了?”
“不要你管。”家欢脾气大得很。
家丽故意用激将法,“就算你想在屋子里待一辈子,爸妈也不可能养活你一辈子,老四,这是个意外,但你必须走下去,因为以后你还得靠你自己,你不去读书,不去做工,以后怎么办?大姐跟你说的都是实际问题,走出来,真的,你自己不在意,何必在乎别人在不在意?”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家欢一时就是走不出来。
“大姐,你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
家文这一向也不在家待。七七年春末,淮南小城里漂着各种消息,继续下放的也还有,但人少多了。也有招工的,名额不多,很多是照顾职工子弟。比如造纸厂就招了工。木材公司也招了几个。还有肉厂,电化厂,东风化肥厂……多半是田家庵东部的企业,那边是新的开发的地界,工业品种良多。每日,家文和三五个女同学一起,沿着淮河土坝子一路向东。先走到最东面的肉厂,然后往回走,一家厂一家厂看布告栏,如果有招工的信息,她们便立即报名。怎奈,这些厂子多半是内招。而家文她们的父辈多半在商贸系统,很难打进去。所以忙活了一阵,均徒劳。不过家文她们倒乐此不疲,从春初一直走到春末,眼见河岸绿草发芽,候鸟归来。陶情冶性。
这日,常胜为家欢闭门不出实在恼火。冲进屋,把她拖了出来,胳膊撞在桌子角,磕破了皮,流血。家欢也不哭,瞪着一只眼恨恨地看爸爸。另一只眼用黑圈布遮着,像海盗。
老太太惊喊:“慢点!常胜!你要杀人?!”
常胜口气软下来,“老四,是我不该买那个大雷坠,是爸爸不好!要不这样,你把爸爸的眼睛挖下来,爸跟你一样,行不行。”
老太太错愕,“这叫什么话,你真是她爸,她真是你女儿,一对糊涂蛋!”家欢滋哇哭了,跑回屋里,重重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