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小院,厨房里,家丽一边给稀饭加碱粉一边对建国说:“找人,该送的还是要送,你一个籽儿不出,空口说白话,谁认真给你办事。”建国有些气馁,他退居二线,好多老同事下来的下来,换岗位的换岗位,小冬工作的事,他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像当年安排小年那样,把小冬安排进区武装部这种单位,几乎是不可能了。公务员也都开始公开招考。
“再看看。”建国说。
家丽为儿子着急,“别看了,这退伍带弄不弄都二年了。天天在家,孩子烦,你也烦。再去找找老吴,还有老张、老田,他们跟区长关系都不错,你要抹不开脸,我去。哪怕花点钱,咱们把事办了也行,真是孩子一辈子的饭碗。”建国比家丽还急,但他说不出,只好猛抽烟。
“你拿个主意。”家丽说。
送礼的事,建国真没做过,一辈子简简单单清清白白。“送……送礼……”
家丽道:“懂得什么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么?土地局的坑,这次咱们怎么着也要占着。这不马上八月十五了么。弄点月饼,拎着过去,去老周家坐坐。”建国脸上还是下不来,直接跟老周叫板,他可以,去送礼,难。
家丽见建国不动弹不回应,发火,“说话!”
“我毕竟还在岗位上,你这算行贿……”
“送盒月饼就行贿了?朋友还不能走往了?毛主席时代也没这样过。你去买,我过去。”家丽下定决心。为儿子,龙潭虎穴她也闯。果真,建国去上海集萃超市买了月饼,选好了日子,家丽拎着月饼,还有鸭蛋,还有老妈美心做的刘妈八宝菜,登门拜访老周。不过她多了个心眼子,在月饼盒里塞了个红包,没让建国知道。送礼送礼,当然是送到实处。谁家也不缺你这点小东西。
敲门,老周老婆开的,她退休前在市图书馆工作,姓邹。家丽一盆火炭,“邹老师在家啊!”谁知平翘舌音有点不分。邹说成周。邹老师笑说,“老周不在,加班。”家丽连忙说:“不不,就找你老姐姐,你看我这,激动得舌头都打卷了。”邹老师只能让她进门。家丽拎着东西进来。邹老师说:“下次来别带东西了,聊聊天可以,带东西,就让人觉得压力大,反倒不敢请你来了。”家丽笑说:“逢年过节看看朋友,有什么压力。老周最近好吧。”
邹老师毕竟是老江湖,并不藏着掖着,跟家丽喝了点茶,便说:“是为你老儿子的事来的吧。”家丽惊讶,她还没好意思提,邹老师倒先提了,明白人。
立刻屁股挪了挪,脸对着她,邹老师现在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圣旨,得听仔细。邹老师说:“你不来,老周也会考虑贵公子,退伍下来的,老张又是老同志,如果有机会,一定优先考虑,照顾,安排,不过现在你也知道,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头几年地里的还在那排着呢,只能说尽力考虑,努力安排,现在老周也难,如果有什么不到的,还请多多理解包涵。”
一席话,滴水不漏,人情给了,道理说了。言下之意,你别来催了。家丽有些无措,只好说当然包涵当然包涵。邹老师见话说得差不多,便起身送客,连带那盒月饼,也一并退回,“这个酱菜,留下,月饼和鸭蛋,你拿回去吃,我们家老周胆固醇高,不能吃蛋,月饼又太多,留着也是浪费。国家现在还是提倡艰苦朴素嘛。”
推得家丽没办法,只好拎着月饼鸭蛋打道回府。
到家,美心问:“这不还没到八月节么,这么快就买月饼。”
家丽顺着说:“早吃早团圆。”
美心又发现鸭蛋,“呦,这还专门的高邮双黄蛋,存心让我和你奶怀旧。”高邮离江都不远,高邮鸭蛋容易勾起她们的思乡之情。
老太太在里屋床上坐着,听闻美心说高邮,慢悠悠说:“什么时候能让小妹过来玩玩就好了。”小妹是她女儿,常胜的妹妹,出嫁之后,多少年不走往,老太太到淮南,她就来过一次,如今都上了年纪,更疏于走动。
厨房,美心切鸭蛋。家丽跟着问小妹是谁。
美心不屑道:“就你那个姑,也是不着伍(土语:不靠谱),就这一个老娘,一点都不问,全甩给你爸,你爸没了,就成我的事。我跟你说真的,整个田家庵,也找不到几个像我这么孝顺的儿媳妇,哼,说出去,你姑他们还有理,人家在农村啊,自己都得靠儿女养,哪还有能力顾着老娘,我们不一样呀,有退休工资。不给推给你推给谁。”家丽有些接不上话,端着鸭蛋进去给老太太品尝。美心问家丽,“晚上吃什么?”
“绿豆稀饭。”
美心老大不高兴。嫌素。
家丽补充,“正好就鸭蛋。”算荤的了。
美心又去摸月饼,手一伸,摸出个信封。对着光看,里头一沓钱,都是百元票子。美心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朝裤腰里一掖。对家丽喊了声,“阿丽!晚上我不在家吃,刘妈找我!”家丽正伺候老太太,应了一声,不提。
“去哪?”刘妈搀着美心,穿过巷子。
“鸡丝面,我请客。”美心难得大方。
“有好事?”刘妈眉毛上提,笑着。
“什么好事,到我们这个年纪,千言万语一句话,别亏待自己。能吃几天?能喝几天?”
刘妈笑,不作声。到小吃摊前,小袁鸡丝面,做了多少年生意。美心说:“两碗。”小袁老婆提醒,“五块一碗。”
美心诧异,“不是四块么。”
“面粉煤气都在涨价。”小袁老婆好声好气。
美心不接受,“那不吃了,坐地起价还行,去吃馄饨。”刘妈不想再走,忙说:“我请,吃吧。”
收拾完碗筷,家丽才想起来月饼盒子里的钱,去摸,不见了。家丽着急。建国问怎么回事。“钱不见了。”家丽说。
“什么钱?”
“本来要送老周的,他老婆老邹不肯收,就靠边放在月饼盒子里的。”家丽还抱着盒子翻找。提到送钱,建国已经有些不高兴,幸亏没送成,送成了等于行贿。
“以后别干这没屁眼的事。”建国嘟囔。家丽火一下上来,“话这么难听的?我为谁忙的?你別搞错了,是为你儿子忙。”
建国不想恋战,调整焦点,“那钱呢?”
“就是不知道!”家丽嗓子都尖了。
“月饼开封了,谁吃过?”
“妈。”家丽脱口而出。
“小冬也吃了一个。”建国补充。
家丽起身到小冬那屋,“何学平!”她叫他大名,意思是把他当大人了。小冬在玩手机游戏,贪吃蛇,他的手机是嫂子李雯淘汰下来的。家丽一把把手机夺过来。建国探头看看,把门关好,别吵到老太太休息。
“你吃月饼了?”
小冬眨巴两眼,“吃了两个。”
“然后呢?”家丽引蛇出洞。
“然后?什么意思,然后现在肚子里,消化着。”
“没拿其他东西?”
“妈,你到底在说什么。”
“月饼盒子里有个信封,你看到没有?”
“没见着。”
“真的?”家丽不全信。
小冬站起来,两手支起,转个圈,“你搜你搜。”
家丽真上前搜了一番。小冬嘀咕,“跟对阶级敌人似的,我不就没工作么,也不至于去偷拿什么信封!你以为我不想工作,跟我一起退伍的那个潘丽娜,都开始去人事局上班了……”小冬喋喋不休着。不说还不来气,钱,就是因为为他跑工作才丢的,家丽压不住火,“有本事你自己去找找试试。”
“找什么?”
“端盘子送水,实在不行扫大街!”
“妈,我倒想扫大街,”小冬又扯大道理,“爸都说了,扫大街,那是环卫处环卫工人的特权,你不在编还不准你扫呢!”
家丽气鼓鼓回到自己屋,坐在床边生闷气。建国安慰:“没有就没有了。”
“几个月工资。”家丽心疼。
“钱这个东西,不就是来来去去的么。”
“肯定是妈拿了,回来之前,这月饼盒子就没离我的手,不可能丢。”
“拿了就拿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妈真是越老越糊涂了,顺手牵羊的事也干。”
“再糊涂她也是妈,就当孝敬老人。”
“眼皮子就这么浅!”她忿然。
老太太在里屋轻声叫唤。家丽忙去探看。“阿奶,哪不舒服?”老太太摸了摸胆囊区。“要不去医院看看,我打电话给宏宇,让他开车来。”老太太说不用。家丽只好帮她挪了挪体位。美心到家之前,老太太已经睡着了。
吃了面,美心又跟刘妈在外头逛了一圈,无非谈谈各家孩子,美心得知,丽莎已经怀了孩子,跟秋林在上海过得不错。
又谈到小芳,刘妈说她有打算跟英国人结婚。美心感叹:“真行,养了个女儿,送给英国佬了。”
谈到养老。刘妈感叹,“谁都靠不住,还是我靠我自己。秋林说,让我跟他去上海。你说我去那干吗,老了,不就图个清静,还去找那刺激。”美心说跟秋芳也一样。刘妈道:“秋芳和为民在上海买了房子,以后小芳如果不在国内,他们八成也往大城市跑。”刘妈的养老喟叹不由得引发美心思考。她以后跟谁养老。老太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就婆媳俩将就着,不在,就剩她一个人。美心讨厌孤独。再婚不可能。只能跟孩子们过,眼下,家丽三口盘踞在家里。老实说她不舒服。首先吃上面就过不到一块儿。刘妈奉承道:“还是你好,女儿多,怎么也能往前挵。”美心笑笑,不予置评。到家,黑灯瞎火,可能都睡了。美心去摸客厅灯绳,拉亮了,家丽石像一样坐在沙发上。
“吓我一跳!”美心斥。
家丽瞪了她一眼,也不多说,回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