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花,不像吃根茎叶那么寻常。菜花和西兰花,可能很多人看它们长的疙里疙瘩的,无法和“花”的传统形象联系起来。而黄花菜这个东西,“人比黄花瘦”,“昨日黄花”,让我对这可怜巴巴的花失去兴趣,听到名字就觉得苦不堪言,况且一股怪味,才不想吃。
玫瑰,桂花做糖渍后给甜品增香。这两种花气质大不相同。玫瑰浓烈,玫瑰酱的色彩就是食物卖相的一部分。桂花外形含蓄,混在食物中全凭暗香觅踪影。
我心中最特殊的入食材的花当属百合[2]。
百合做食材随和大方,没有其他花的高不可攀的气质。
若说西北人在饮食上有那么点儿浪漫情怀的话,都倾注在用百合烹制的菜肴里了。
新鲜百合的鳞茎其貌不扬,看上去像头大蒜,剥成片经常用来炒西芹。西芹自身的味道比普通水芹菜清淡很多,刚好配温文尔雅的百合。干百合搭配莲子煮汤,两味主料都有绵密的淀粉口感,让人觉得踏实。两味主料都有一丝苦涩的回味。夏日冰镇百合莲子汤,汤里丢几粒冰糖,清凉滋润。
百合天生有个好名字,暗喻“百年好合”。就凭这个名字也该用百合来象征爱情,怎么能被浑身是刺的玫瑰抢占了风头呢?爱情应该像玫瑰那样吗?惊艳之后稍微不小心就被扎的生疼。那样的关系虽说惊心跌宕,但承担的折磨也多。
理想的爱情应该是像莲子百合汤这样:处于关系中的两个人享受没有侵略性的安心和快乐,即使关系中有矛盾、有冲突、有不顺心的地方,几粒冰糖即可化解。」
——邱池
原本半小时的车程,爬行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到。雪越下越大,下车的时候,成缺一脚踩在雪地里,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算不算瑞雪兆丰年?”
逸兴抬头看了看天,阴沉阴沉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的落在地下,一片掉到他的衣领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我们上楼去吧,我怕你外公外婆等急了。”逸兴无心欣赏雪景,他更担心的是这个天气,今晚回家的时候不知道会积多厚。
他看见成缺手里抱了一个带盖子的小盆儿。
“你抱的什么?”
“咱俩做的蛋饺,我想带来给外公外婆吃。”
“我怎么都没发现你出门带了这个?”
“我怎么知道?你老心不在焉的。”
“你找到机会就要对你老爸展开人身攻击,我不跟你计较了。”
逸兴一直觉得岳父岳母家的年味不如自己家乡那么重。他们很少专门为过年装饰,除了邱老先生自己写一幅欧体春联之外,家里没有其他的变化。鞭炮什么的也就象征性的放一挂。往年都不等看完春晚,他们老两口就赶快塞给成缺一百块钱压岁钱,把逸兴他们赶回自己家去,因为他们要早睡。
就连年夜饭,也做的很简单,重质不重量,下酒的小菜三五碟,蒸条鱼,外加包一盖帘儿的饺子。张永梅总说:“大过年的,我可不想腰酸背痛的做一天饭,然后吃一星期剩饭。”
自己家过年则热闹的不像话:家里会贴窗花,管他吃得完吃不完,蹄膀,鸭子,鸡,鹅,各种水产,父母烧一大桌菜,晚上边看电视边搓汤圆,而且一定要守岁守过午夜,要后辈给长辈磕头,要一家人一起放烟花,还和邻居的烟花爆竹暗中较劲,看谁家爆竹响的时间最长,谁家的烟花最大。而且一定要第二天全家去走亲戚,挨家挨户拜年。
邱池只有结婚第一年在婆家过了一次春节,就不愿意再去了:“路上又挤,又冷。你家亲戚奇多,我连名字都记不住。光串亲戚就累死人了。”后来俩人商量好清明和中秋都可以回江南,但是春节就呆家里。
邱池乐得享受这种没负担的亲情:“我爸妈家的亲戚都在外地。除夕过后的假期都是自己的,随便去哪玩儿都行,没那么多人情去应酬。”逸兴慢慢的也接受了相对淡薄的关系。只是今年,他对没有年味的年有些恐惧。昨晚邱池出现的梦境现在好像还萦绕在他脑海中,他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自己的岳父岳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承受的痛苦比他更深。他不能对他们诉苦。自己周遭也没有亲人了,郁结于胸的一口浊气不知道怎么才能消除。
算了,就算在自己家也没有哪个人能亲密到诉说这些事情。他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一进门,成缺把蛋饺递给外婆:“这是我们俩做的。”
张永梅接过小盆儿,马上给赵逸兴安排任务:“我们厕所的洗脸池下面有点滴水,镜子前面的灯最近乱闪,你赶快给我们修了吧。”说完就递过来工具箱。
“你女婿进门连坐都没坐一下你就使唤人家干活啊!”邱天舒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
“我自己女婿还用客气吗?”张永梅转脸跟逸兴说,“滴水滴了好几天了,你一直不在。他说他要修,我怕他万一不小心滑倒摔一跤纯粹给我添麻烦,就没让他动手。”
张永梅说完了转身进厨房,边走边念叨:“房子老了啊,就跟人老了似的,各种毛病都出来。”
赵逸兴觉得自己的丈母娘实诚的可爱,带着成缺直接去厕所。他修了灯又看水管,成缺站在一边帮忙递工具。都是小毛病,逸兴总共连十分钟都没用,就修好了。赵成缺这姑娘在旁边又忍不住挖苦她老爸:“上次咱家厨房灯不亮了我妈让你修,你一口答应下来,结果三天都没动手。你在这儿倒是很积极。”
“赵成缺,我在你眼里一点好处都没有?”逸兴从水池下面拱出来,瞪着自己的女儿。
赵逸兴本来从前一天晚上就觉得抑郁压胸,这时候女儿还在这火上浇油。
成缺知道爸爸连名带姓叫她的时候,一定是真生气了。她也觉得好像对自己爸爸有点苛刻,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成缺,到外公这来,我给你看块石头。”邱天舒招呼外孙女过去。逸兴索性一起去书房跟岳父打个招呼。
“这石头怎么毛绒绒的?”
“这毛绒绒的东西叫做地衣——大地穿的衣服。这块石头是朋友从冰原带回来的。来,你摸摸看。”
成缺好奇的伸出手摸了摸:“这是像草一样的植物吗?长在石头上?”
“真菌,像蘑菇一样的东西。但是这个品种的地衣很特殊,因为它是寒带的生物,在我们这种气候不能生长。”
“那它现在死了吗?”
“现在是休眠状态。因为我一直保持干燥,所以它没机会醒来。一旦见到水,就会重新生长,但是因为气候不适宜,一唤醒就死。你看,生死的界限多模糊。”逸兴和自己岳父对看了一眼,没想到他能通过一块石头跟孩子谈论生死。
“现在看上去没有生命,但是它是活的;如果想让它有些生机,只要浇水就可以,但是浇水又会让它马上死。所以我们很难用自己的眼光去判断这个东西的生命状态。”
成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知道地衣这种生物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哪里吗?”
成缺摇摇头。
“它们长在石头上。即使在这么坚硬的花岗岩上,地衣也能生长。而且它们能慢慢分解岩石,石头最终会变成土壤。难以想象吧?我们的土壤都是靠这么不起眼的生物作出贡献,没有生命的石头变成泥土,成为其他生命起源的必要条件。生死就这样互相附着。”
“生死就这样互相附着。”成缺低声重复外公的话。
邱老先生这间书房,跟世外桃源一样。一只鸽子“砰”的一声撞在玻璃上,站在窗沿外“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又扑棱扑棱的飞走了。
邱老先生摘下老花镜,把那块石头交给成缺把玩。
老花镜随手放在写字台上的一本书上,逸兴定睛一看,《道德经》。
书下面压着一张宣纸,纸上一行一行的,反复写着同一句话:“死而不亡者寿。”
岳父岳母的日子在逸兴眼中,过的特别淡泊。即使在邱池辞世之后,他也没见过自己岳父岳母表现出不可抑制的悲痛。可是他抄写的这句话,和力透纸背的瘦金体,出卖了他的情绪。
“你们来摆筷子,差不多可以开饭了!”张永梅喊他们过去。毕竟是邱池的妈妈,她的声音听上去和邱池非常像。
以前邱池叫他吃饭,会故意敲敲锅,一脸坏笑的喊:“喂,来吃!”
逸兴在餐厅闻到似有似无的百合香。
餐边柜上摆着一束香水百合,百合旁边,赫然是一张邱池的照片。照片中的邱池明眸善睐,神采飞扬。逸兴觉得胸口受到重重一击,这是邱池辞世后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照片。他家里一张邱池的照片都没摆。为了避免睹物思人,他平常连书房都不愿意踏进。成缺也见到照片和百合,和逸兴并排站在餐边柜前,她伸出手来,握紧爸爸的手,微微仰起脸看着爸爸。逸兴面容愁苦。在这里遇到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深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
“今天和往年春节的过法不一样。我们今天,专门用来思念邱池。”张永梅一边摆桌子一边说,“没提前跟你说,但是我们觉得你会愿意参加。”
“躲是躲不过去的。”邱老先生放了一张许巍的CD在音响里,拉开椅子坐下,“来吧,入座。”
许巍年纪越大,音乐作品蕴含的情怀越宽广:
“世如沧海早已阅过千帆,
彼岸的你化作暗夜星辰;
谁会在此默默续写诗篇,
把闪光的生命献给蓝天?”
歌颂生死,不带一丝感伤。
逸兴和成缺对看了一眼,看来他们早已安排好今天的节目,只好听从他们的意思坐下。
躲不过去,他也没有力气抵抗下去。只是没料到,自己的岳父岳母会选择过年的时候来面对创伤。周遭的每个人都比他果断勇敢。
张永梅端上一盘西芹百合,又给每人盛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小池喜欢百合,所以今天有这两道菜。”然后转身放了一碗汤在邱池的照片旁边。
张永梅接下来又给逸兴剥了一只肉粽:“来,这个是给你的,知道你爱吃这个。今年端午节的时候没人有心情包粽子,估计你今年也没吃上。我也是第一次包肉馅儿的粽子,我们家在你出现之前没包过肉粽子。”张永梅对女婿笑了笑。
过年吃粽子,只有在邱家才能出现这样的场景。他们都不太在乎这些世俗的繁文缛节。
“你想吃的粉蒸肉,”她把蒸肉推到邱老先生面前,又端上来一个汤盆,“你们带来的蛋饺我放这,想吃的时候自己舀。”
“你呢,嘴巴最刁,所以我就没专门弄你的吃的。给你做啥你都能挑出毛病来,有啥吃啥吧。”
赵成缺眨巴眨巴眼睛,也没什么好说的。外婆无招胜有招,直接化解了成缺的挑食。
“看,你平常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去。”逸兴趁机报复。
邱老先生又开了一瓶好酒,给逸兴斟上,也给邱池倒了一杯放在照片旁边。
“邱池也就从这么大开始跟我学喝酒,”他用下巴指指成缺,“她最喜欢浓香型的曲酒。”
“嗯,家学渊源,难怪她那么会吃。”逸兴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心里却犯嘀咕:这岳父好歹也算知识分子,怎么给孩子喝酒?幸好他没给成缺倒杯酒,否则,赵逸兴不知道该怎么招架。
“开吃吧,”邱老先生指挥全家,“别拘束,也别觉得多大压力,我们就边吃边聊聊自己印象中的邱池。我们都很想她。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个痛苦。”
即使这么说,逸兴还是敬佩岳父岳母的勇气。敢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就已经很了不起。
“邱池小时候从来不需要我操心。学习她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去开家长会可骄傲了。老师还曾经让我介绍经验,我都说没有什么经验,我们就是普通家庭,也没辅导过孩子功课。晚上该看电视就看电视。”张永梅先开口说她记忆中的邱池,“后来她读高中的时候迷上言情小说,租着看,一夜看一本,早上起来就把书给我,让我帮她去还了,租下一本。”
“你惯着她。”邱老先生目光温柔的看着张永梅。
“她那时候想学文科,你不愿意,结果呢?你什么时候斗过她了?所以还不如顺着孩子的意思来,至少得个好名声。”张永梅有她的智慧,面露得意。
“我也不是非得让孩子继承我的职业。我只不过觉得她从小表现出来,对我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如果她干我这行我能帮上不少忙。谁知道她看了几本爱情小说就想学文科。这搞不好就是一时冲动,不见得是真的兴趣。”邱天舒喝了杯酒。
“你那行动不动就在荒山野岭沙漠戈壁里一呆一个月,太苦了。尤其女孩我才不希望做你的职业呢。”
“只要喜欢就不觉得苦。她有一次地理课把我那些石头揣学校去显摆,可得意了。她那时候对石头的了解比老师都强。”
“你就是自恋,爱勘探考察和爱玩石头是两回事儿。好不容易有个崇拜你的人,你激动的就觉得后继有人。”
“就是那次她丢了一块黑曜石,一进门就趴我肩膀上哭,衬衣都被她哭湿了。我那时候就觉得邱池肯定是真心热爱地质。为个石头哭成那样。”
“我觉得她那是施展苦肉计,先哭了你就不好意思责怪她弄丢了你的宝贝石头。”
“我自己的闺女肯定比石头重要,我怎么舍得因为一块石头对她生气?”
逸兴听他们俩边斗嘴边讲邱池小时候的故事,听的津津有味。
“后来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我们都挺担心的,怕她生活不习惯,怕她太孤独。直到她遇到了你。”张永梅微笑的看着逸兴,“她每天都跟我说关于你的事情。”
“是吗?她那么早就告诉家里她在谈恋爱啊?”赵逸兴都等到本科快毕业的时候才告诉家里有邱池这个人。“那她都怎么说我?”
“说你只要不上课就和她在一起,时时都陪在她身边。你带着她到处玩。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她都不知道周边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有时候她功课太多,你也很耐心的等着她,从来不会把她一个人撇下自己出去。每个星期学校礼堂放电影你都一定要她和你一起去,那天晚上你不准她看书,必须专心去看电影。她特别盼望每个星期你带她去看电影。”
“我怎么觉得是她带着我呢。她爱尝试新的东西。小池能把学校所有食堂每个窗口都吃一遍,告诉我哪个窗口的什么菜特别好吃。如果不是她,我肯定就吃离宿舍近的那家食堂。看她连吃食堂都能挑出来好吃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晚上从图书馆回来还要吃宵夜。当时好多女同学为了保持身材都节食,可邱池不在乎,但是也不见她长胖。
“她感官特别敏锐,有她在我身边,我觉得好像多了一对眼睛和耳朵。她出门就能看见树叶变颜色了,花坛的花换季了,同学哪对分手了,哪个和好了。如果没有她,我完全不会注意这些东西。”
“当时你愿意跟她安家到我们这儿,我们都很高兴。”张永梅继续跟逸兴说往事,“当时我们都劝小池就在南京找工作算了,毕竟在那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经济比我们这发达,她对南京也有感情,你也算是本地人。可是她坚持要回来。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们,可我也不希望她放弃你。
“以前她空闲的时候就在家闷着头看书,就连我叫她去逛街都不愿意。她遇到你之后开朗了很多,对其他事情才有兴趣,有什么新鲜事儿都想马上告诉你。我们逛街,她都会逛男装区,挑衣服送给你。那时候看她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我就知道她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所以我不希望你们分开。听说你愿意跟她一起来我们特别意外。多数人是不会往这个方向搬家的。同时也特别高兴,你也肯定很爱她才会做出这样的牺牲。”
“可惜我婚后没有好好待她,”逸兴鼻尖发酸,低下头去,“我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结婚后基本就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如果我早知道我们只有这么少的时光,我会多花些时间陪她。”
逸兴一双手紧紧握住酒杯,从晃动的波影可以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成缺伸出手,拍了拍爸爸的手背,表达她的支持和理解。
“你知道吗?邱池也跟我说过她觉得对你不够用心。她是你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但是她任由你自己在家闷着。她希望她能多花些时间陪你。是她不够用心经营婚姻,才让你除了工作之外什么生活都没有。”
“她这样想?我其实没必要那么忙的。加班啊出差啊都是逃避家庭生活的借口。”
“她当时觉得勉强你跟她搬家,对你心里有愧疚,所以婚后什么事儿都依着你。你投入工作她从来不抱怨,她觉得这是正常的。其实很多人的婚姻都是这样,”张永梅指指邱天舒,“他年轻的时候去勘探,一个月都不回家一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变得跟个野人似的。在家呆不了几天再走。”
“我哪那么惨?在外面刮胡子洗澡不方便,就成野人了?”
“好吧,你就算一个月不刮胡子不洗澡依旧玉树临风。”张永梅不理邱天舒的抗议,“你要知道,就是因为你努力工作,给家里提供了稳定的经济保障,邱池才敢选择这个职业。是你,给了她选择的自由。你看她多爱她的工作。”
“你真的这么看吗?我觉得她能做这一行是因为她有足够天分和才华,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们都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如果生活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她再有天分再有才华,也不敢辞了工作一门心思写那些东西啊?”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偶尔能听见雪花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轻轻的,窸窸窣窣的。室内很温暖,邱老先生今天开的这瓶酒口感顺滑细腻,两杯下肚,精神就松弛下来。
“为什么今天成了你们来开导我?我觉得你们承受的苦比我更多,所以以前我都不敢跟你们说这些事儿。”
“我们现在没什么挂念的了,如果死神明天来要带我走,我都可以毫不眷恋的跟他走。”邱老先生接下话去。“但是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能这样活着。”
“我爸死的早,我对于他的死印象不深。但是我妈活到七十八岁,而且后来和我们住得近,每天在我们这搭伙吃饭。她活着的时候我们肯定会聊生老病死,可真到了那一天心里还是特别难受。以前我妈在的时候,我总觉得我和死神之间挡了一个人,她帮我承担这些东西。
“后来她不在了,我面前就空了,觉得自己离死神近了一步。虽说这是自然规律,心里还是有很深的恐惧。我原以为我会自然的帮我的孩子挡住死神。我死在她前面才对。没料到它绕过我直接走我的孩子面前。我应该帮她挡住的,我没做到,我没做到哇。”
说到这里,邱老先生抬头看着天花板,闭上眼睛好一会。稍后,他把逸兴面前的酒杯斟满。那白瓷酒瓶都有点发黄,红色的标签半脱落,看不清原本的品牌。满满一杯,盈而不溢,闻着就觉得醇厚无比。
“这是邱池出生那年我留的女儿红。当时留了一箱,在你们结婚的时候喝的差不多了。现在就剩了这瓶。”邱老先生招呼逸兴喝酒,“我不打算继续留着了。咱俩今天把它喝完。”
邱老先生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
张永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可是我回想,邱池一生虽然短暂,但是整体来说,她还是很快乐的。念书的时候顺风顺水,指哪打哪。后来恋爱结婚也没经历什么伤心事,遇到你就认准你了,从来没考虑过别的选择。她选择这么难营生的职业,居然能养活自己。这都比多数人的人生顺利愉快很多。”
这是事实。
即使在邱池知道自己病重不治之后,尽管恋恋不舍,可也没有流露过遗憾的情绪。她每天还坚持正常生活,让逸兴照常上班,有多少精力就写多少稿,给孩子拍照,写日记。出门照常跟街角熟食店的老板聊天,散步的时候向邻居问好。
“而且我妈妈亲手把我养大,很多同学连每天和妈妈吃一顿饭的机会都没有。还有很多同学索性跟爷爷奶奶住,一星期都见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次。我妈每天都陪着我。”赵成缺也参与大人的谈话,“我妈一有空就带我读书,‘Don't cry because it's over, smile because it happened.’”[3]
“你妈连这个都教给了你?”逸兴一脸惊讶的看着成缺。
“我妈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与其后悔,不如把注意力放在现在拥有的东西上。”成缺把脑袋靠在爸爸肩膀上。
邱池居然把这样的人生大道理都传给了下一代。
邱老先生倒出来最后一滴酒。他晃晃酒瓶子,听不到声音了,便盖上瓶盖,把酒瓶子放在地下。
“现在邱池不在了,我们也没什么牵挂了。”张永梅看逸兴的露出关切的神色,连忙解释,“放心,没有人打算自杀。一开始倒是每天都和自杀的念头斗争,现在应该不会了。”
逸兴才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岳母察言观色的能力这么强。他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就被张永梅捕捉到了。之前他只有和邱池有过这种灵犀相通的经历。
“我们打算等春节假期一结束就把这套房子过户到你名下。节后房管局一开门咱们就去办手续。”
“我不能要,我不能要你们的财产。”逸兴连忙摆手拒绝。
“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邱老先生有些怄气的说,“房子很老,我们局里的房改房,现在估计也不值几个钱。好在南北通透,而且户型也四四方方的,比现在新开发的布局好很多。我知道你有地方住,肯定不会惦记我们的房子。可我们只有邱池一个孩子,不给你给谁呢?”
“可是,可是,我们犯不着现在就办这些事情吧?”逸兴没准备好,他觉得二老这时候提出这件事情,让他心里不安。他们要了结尘缘吗?
“这些事儿啊,得活着的时候就交代利索了,这样真有什么事儿才不给后辈添麻烦。要是人死了再想办不动产过户什么的,就麻烦多了。我们就是图方便。”张永梅接下话来,“银行密码我也都写下来了。就两个社保活期账户,还有些定期啊,债券什么的。股票我今年全变现了,老了就得收官。这些全都在床头柜抽屉里。密码放你那一份,以后我们要是死了之后钱还没花光,你能直接把钱取出来。”
“你们……何苦呢?”逸兴觉得两位老人家的做法太决绝。他知道即使邱池已经辞世,他将来还会和邱家会维持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现在就让他全面接手,他无法负担。
“人总是要死的,趁活着的时候做好死的准备,没什么好避讳的。这些东西最后肯定都传给你,如果死了之后再办的话,税交的多,手续还特别麻烦。”
“你们怎么这么信任我?”
“你是我家女婿啊,我们也没有别人可以托付这些东西了。”张永梅话出口后觉得太悲壮,故作轻松的说,“你也别偷着乐,哪有这么多白捡的便宜。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以后我们有什么麻烦都会来找你。房子过户,就是你的卖身契。”
赵逸兴听到这个比喻不由得笑了,这活脱脱是邱池会说的话。邱池的幽默感是不是从她妈妈那里继承来的?
赵逸兴还是没办法坦荡的接受这个安排,“可是万一,万一……”
“万一你再婚?”张永梅再次捕捉到了他的顾虑,“我们不是那么狭隘的人,你如果能再遇到有缘人我们肯定真心祝福你;你也不是那么没见过世面吧?能为了这点儿钱就把房子卖了,把我们俩赶出去睡街上?”
“我们现在没什么好挂念的了。这些事儿在趁你再出差前办妥,我们俩也安心。年轻的时候我整天在外面勘探,也没怎么顾的上家。现在我活着,能多陪陪我老婆。如果马上死了,就能见到邱池,更不觉得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得坚持把孩子养大,你不可能像我们这么无所顾忌。”
邱池在梦里跟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窗外的雪一点要停的征兆都没有,车都被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