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俩的加班晚餐是从连锁店叫的米线，环保助理值夜班也点了一份；中央厨房出品的料包猜测好不到哪里去，但镇上外卖总体就这水平，只能凑活充饥。环保助理每隔五分钟挠挠脖颈，揪出一瓣小虫子，“办公环境把人逼疯啊，一早过来杀了上百只小蟑螂。”建议上知乎聊聊这是一种什么体验，Cara同情地说。颜岩打开审经理下午提及的审核报告：“你们看这英文写得太好笑了，我直译一下哈，‘一只死蛾和一只死蜜蜂被发现于包材仓库的纱窗上，原料仓库的灯罩里目击许多小型飞行昆虫的尸体’，‘尸体’写作corpse‘僵尸’，搞得我只能想到僵尸吃脑子什么的……”
Cara大惊失色：“看！你碗里是什么！”
“啊？”颜岩一愣，筷子卷起米线又搅散。Cara眨眨眼，“逗你……”话音未落却见天花板迅雷不及地跌落一只半死的鳞翅目，直直栽进自己的汤底。
幺蛾子乱飞躲不过，环保助理笑完发问，我司有杀虫服务商吗。Cara说有的呀，我给客户发过好几次《有害生物综合防治合同》，服务商一个月来两回，老鼠蟑螂蚊子苍蝇都归他们管；夏季防治频率照理应该高些，高温高湿害虫杂菌滋滋地全冒出来。
可不是，下雨之前虫蚁活动越发猖獗；今晚预报有雷阵雨，你俩加完班早点回去。环保助理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还得值班，老厂停产日久，夜班空气监测预案早已不存在，躁阿姨至今没撤销夜间值班表。
行，尽量吧，颜岩叹道。眼见暴雨隆隆自屋檐滚下。
手机拍不出大场面，风雨一浪浪在地上飘。颜岩表扬，作家的形容词！谬赞，Cara说，源于生活。生活真混蛋，颜岩道，保洁阿姨又把楼下的女厕所锁上了，以为技术中心没有女生加班嘛；平时也就算了，刚才憋不住奔向管理楼，简直是四渡赤水。我司地势低，外面水没过脚踝了吧，Cara道，不对诶一来一回才两渡。另两渡归罪总务专员！管理楼门口铺了一列木托盘方便行走，这厮站上去撑把伞望着路灯拗造型，要我给他拍出一叶扁舟的范儿。
“是保洁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位？刚来公司没多久吧，我不记得见过。”照片模糊样貌不清，Cara问，“他是什么风格？”
“风格？瘦高驼背，一脸智商不够用的样子。阿姨说，学历不重要关键是人好！”颜岩手指滑动删除对话，“难道真是复旦硬盘妹配本地大专生吗？”
待到九点半，雨势稍缓，跋山涉水回宿舍。第二天一进研发部，环保助理挂着两只黑眼圈，开口便抱怨值班室漏雨；向Cara小声道，公司一瞬间令人心灰意冷，保安五点叫人起来抗洪，站在边上默默注视我一个人和齐膝深的水搏斗。职责不同不能动手？鬼知道啊，把我叫过去启动抽水泵，水管要我自己拖没人搭手，我寻思研发人员不负责排雨水吧。
这话不对。少年听雨歌楼上，如今听雨旧厂房，雨水倒灌进排风管道把原子吸收光谱仪浇得透透的，研发部自救必须排水。颜岩奔赴新厂，检查恶劣天气是否带来一系列新的不符合项；将要迎接大客户派来的审核爸爸，一群领导跳着脚提前“排雷”。干坐着不行，湿坐在办公室里撑着伞，Cara自嘲郊区基建滞后。律师说身居市中心写字楼顶层，目前正在出动大小水盆叮叮咚咚；今日民生新闻，静安寺街道最后一百四十户告别手拎马桶喜迎抽水马桶。
颜岩灰头土脸返回，说是被营销总监训的。三车间门口气味不好，厂区有积水，颜岩说我都没当大事儿，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却被训斥学质量管理的竟不注意细节。还说我穿着高跟靴子去车间，拜托，她是更想看见我兜进两平底鞋的水么，干嘛不讲昨天审经理那身雪纺大摆裙，嫌热工作服外套都不穿了。厂区积水气味不好能有严重后果？审核爸爸关心工厂是不是好看好闻？又不是老厂这样的游泳池，八竿子打不着食品安全问题。
孳生蚊虫，Cara严肃道。不不学姐我们昨天去的时候地是干的，下过暴雨怎么可能一点水没有。有这工夫胡咧咧不如把正经事干好，二车间墙上莫名其妙的洞填了吗，一车间闪得发花、用技术总监的话讲“舞厅一样的”灯换了吗。搞笑的是他们说车间好多“装饰用的”插座，技术总监直接拿根钢笔戳戳戳验证真假，像是一个理科博士做出来的事儿嘛。
然而那个插座是真的，Cara夸张地捂住心口。幸好华而不实，颜岩叹道，全厂上下都一样：外边车道和里头台阶狗啃似的不补一补，窨井盖却做成厂房剪影的铁艺图案；办公区仍在临时搭建的彩钢房里，躁阿姨指挥首先装修两个豪华厕所专供审核老师使用；审核期间全线停工而非正常生产，地板擦得锃光瓦亮，看起来就很假。颜岩说，据总助的消息，营销总监看她不顺眼；没总助这个大嘴巴自己也能感觉出来，到时总经理助理小颜轮转至销售部受训——想想前景不妙。
Cara和环保助理对视：颜岩会有去销售部的一天吗，按敝司的秉性，很可能不了了之。前景不妙，环保助理道，听说老板又打算叫我们去二车间扫粉，“你们要下车间呀！”顶替工人扛起压缩空气喷嘴打开塔门，钻进去吹扫粘附内壁的粉体产品，干燥塔塔壁原本光滑，却被气锤砸得凹凸不平。21世纪的粉体生产工艺仍然落后，资本家的精打细算永远不会过时。
“速来严总办公室！”营销总监咻一条微信。前景不妙！Cara说，两位祝我好运，我先行一步。忐忑踩着托盘进了管理楼，将会发生什么，文件组本周工作明明已汇报。
上司面向她笑容可掬。严总道：展会报告相当棒，严总认为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提议由Cara召集研发和销售的同事，举办一次交流会。一旁的营销总监语气肯定：我又读了一遍报告，越发觉得文中对我司产品未来发展方向的思考很有意义，Cara的确用心了，谢谢！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拾起手机点开朋友圈，再看看窗外，湿的风簌簌拂过睫毛。方才路上没注意背后，管理楼远方上空影影绰绰望见一弯彩虹。
午饭回来Cara接起电话，对方找党支部书记，报出前美工的全名；哦他4月就离职了，Cara回答，觉得询问者的声音似曾相识。她和环保助理说，你的组长终于找到新工作了，来电咨询组织关系转移事宜；也是凑巧，我这边内线故障，网管（真的那位）修不了，从底楼接了一根电话线上来，恰好是前美工暨前书记的线路。环保助理叹道，组长试用期遭辞退后赋闲大半年，见过他在朋友圈卖过面膜和酵素，应验焦糖色主任和Cara讲的关于微商事业的玩笑话。
如今除了忙到起飞的技术总监，高管和中层干部里没一个党员，书记由质量部品控助理兼职；Cara请环保组长直接和他联系。环保组长问她，研发部还是天天忙碌吗，创新团队留下来的都成长为老研发了吧。Cara笑道，我是新一代文件专员，其他人驻扎新厂调试设备，没人做研发。那研发部新来的伙伴多吗？她回答又来了四位。环保组长道，队伍很强大。她听不出电话那头的语气。
本节标题“猫狗之雨”是英文短语“raining cat sand dogs”的直译，原意为“风雨交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