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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异构(6):生死有命

晚上十点乍然看到微信提醒。四十分钟前发来的,她没留意。

“老板把我的考察期从两个月缩短到了两周,而且不止一个课题,要制订红枣和红茶两种风味焦糖的开发计划。我可能要和各位saygoodbye了——学姐你五一哪天想加班?”

“什么情况?我加班又是什么情况?解释一下来龙去脉。”手有点抖,深吸气稳住情绪;点开总助的对话框,问发生了什么。总助道红枣焦糖有博士先前的研究基础,详情假期后当面和她说。她着急道假期后第一天要去人才中心提交落户申请;之后上班得忙坏了,接受考察的某位估计焦头烂额没法帮她干活。总助似乎在外约会,只讲那就待她回公司再叙。等了一刻钟不见某位回复,直接拨电话过去,占线。十一点他的消息冒出来:“你这会睡了没?”

还没,本来该睡了,直接被你的上一句弄得睡意全消。他写道,你觉不觉得老板其实是在找一个理由。她说电话讲吧效率高些,反正焦糖色助理回老家了,宿舍没有旁人。猜到老板的意图,她不敢信,对策有了但不知能不能行。她问:“你是说五一需要我去公司帮你做开题?”话有点冲,她只是不敢信事情真的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不帮他的话便是死路一条,和先前的环保组长一样,一旦给老板留下负面印象就别想过试用期。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哪天来加班的话我能问你问题。假期没有来公司加班的安排,她的活在家同样可以做;她说接下来四天都不在镇上。那就算了,你忙你的。她吸了口气说下去,毕竟这个电话是她要打的;你知道的,按照你现有的水平,没有协助的话过不了这次考核。嗯。她声音冷冽地说下去,所以告诉我,你到底是想留还是想走?

啊?他没料到她问得直白。这个要说清楚,老板找理由辞退你,你顺势离职没有任何问题,我没必要帮你应对考核;放心我不讲给别人听,找工作一时半会不大容易,那么一边敷衍开题,一边找工作,凭你平日的表现我可以向朋友推荐你。的确是同事之间、尤其上下级忌讳的内容,然而此刻她的私心冒出头,冒就冒呗为他不平,换做是自己她甩手就走了。他表示对那个行业不感兴趣。那就算了,我帮不了你。

“想留。”

她听到的不是犹疑语气。好我帮你。热血干脆利落地涌上来,隐隐有指点江山的兴奋;她说那你得按我说的去做,专心致志这两周拼一把。项目开题所需的背景知识亟待恶补,好在能从部门内获得足够的资源;老板给你布置的任务要求独立完成,大家不会主动出手,你需要一个个上门求助。总监、总助、部长、博士,谁乐见你留下,谁无所谓你走,每个人的经验不同领域不同,日理万机的方式不同,你求助的时机和内容也不同;条分缕析部门各号人物,自嘲其实她才是心机重。

“……我也觉得。”

“说了这么多……你做笔记了吧?”

“正在记。我右眼皮已经在不停地跳了。”

其他人都不是关键人物,老板才是。揣摩老板究竟想看到什么,如何表现方能切中要害。他考虑给老板写邮件,不仅仅是开题要求,还要问清楚究竟赋予“清华”怎样的职责定位;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不满意”,总助给他看过评审记录,三人得分相差不算太大,评语皆是有褒有贬。有可行性,她认为老板应该会赞赏这种直接交流的勇气;邮件中除了提到自定的工作规划偏重市场和应用功能组,也必须表明亟需熟悉产品体系,自请之后去苏北实地学习。

大项目与小心思交织的背水一战,她说完成手头正在进行的工作后,新增的市场组任务暂时不安排给他,她自己尽量在高企进程间隙搞定。这个题目必须做得比另两人好,不是好一点点,而是整体水平的飞跃,才有最高管理者面前翻盘的可能。工业项目的大体框架不过如此,市场分析、产品设计、成本核算、实验量产,再加上供应与销售的上下游;不似第一次开题给足一月时间,这回半个月内得根据既有的红枣焦糖方案重复全套实验,写出两款产品的项目计划书——不,他不是一个人,背后有她,按照她所说的一项一项完成,肯定可以做到的。也一定要做到,他想留,她亦不愿他离开。

但她只能和他说,帮助有着目的。5月辛苦两周,6月他帮她做新员工入职培训,接手她出差期间市场组一切事务。同时,她怀疑这次开题可能也是对自己的暗中考察;前助理虽说自作自受,但也侧面给出她“不擅长管理”的信息,这回假如他最终无法通过考核,老板对她的“管理能力”的评价将再次下调。

“记得给技术总监写邮件,他最近不大在办公室。摸摸头……先睡吧。”

“嗯,记得的。晚安。”

听说假期后可以办落户,父母从老家过来,顺便带上户口本。人事说销售部欧美助理和她情况相同,个税每月略少了一两块,由公司出具情况说明后,人才中心通融着收了落户材料;两月前提交申请,现在审批已经通过了,看来她也可以试试。母亲说公司挺照顾你的,不用再等四个月;她苦笑道希望人事这次能靠谱,当天凌晨四点去人才中心排队拿号,才能占到位九点第一批办理——材料须由单位人事专员提交,人事八点半到场,办完去公司上班,而她只好请假回家补觉。

本科时买的老公房是一室户,比宿舍的两室一厅小了一半,实在不适宜三个人居住。母亲打算过完五一去镇上住两周,知道她没室友,退休没啥事,待在上海给她做几顿饭也好。镇上哪算上海,公司的保洁阿姨都会问她,小姑娘周末是要回上海伐。回上海了怎么不出门逛逛,父亲问。忙着救人,她可不希望自己没助理用。屏幕上三千字的计划书框架逐渐成型,内心笃定翻盘概率从两成上升到七成。

“搞定项目提纲,花了一整天……现在发给你?还是先等你自己的思路出来?我觉得对你太好了。”

“你的假期呀学姐……先发我吧,我也好明确继续找资料的方向。”

“记得谢我!”

“你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等开题通过了再谢吧,可以慢慢想。”

“生死有命。开题通不通过肯定都要谢你的。”

“两个人联手开题还通不过,那就是老板铁心不留你了。”

他准备发给老板的邮件被她差不多重写了一遍,原稿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目前形势不对,切勿往老板不满的枪口上撞,比如不要列举此前两月的工作内容,而是应该自认“严重缺乏工业经验”的错处。“方法论”“脚踏实地”“车间一线”“市场一线”,引用这些词,表明周会认真听讲。过两天发邮件避开上班时间,晚上六点半比较合适。

他问,邮件写法不能询问总助?当然不可以,千万别让总助知道存在这封邮件;信息绕过助理直达总经理,本身是越级的行为,总助不可能允许你这么做。虽然关系良好,但总助毕竟代表老板,所以并未和你说明两周后考核不通过将要面临什么结果;更有可能总助得到老板授意,表示“两周后的报告要求降低,不用放在心上”,一旦你松懈下来,老板就有辞退的理由。

落户申请果然被打了回来。人事急得跳脚:“我们公司另一个小姑娘办下来了。”窗口工作人员眉梢上挑:“那是之前的经办没按规定来,要不我和领导说下,撤销你们上次的落户申请。”人事怏怏地不吭声,她说无妨我们过些日子再来,按规定走总没错。经办说得没毛病,实际税前工资达不到社平标准,是公司自己的问题,人才中心没道理网开一面,何况薪水分为工资和津贴支付,本身即有偷税嫌疑。她听闻留学生落户审批所需时间越来越长,又心疼起此前无用的六个月,担忧哪一日政策生变,落不了户落空了多年夙愿。

枉费四点钟睡眼惺忪去占位,好在没有枯坐着,而是带上电脑在办事大厅里摸黑干了点活。前一晚技术总监让她列表比较这三年与前三年高新项目的科技要点,说专家批评此次申报的项目没有新意,因此要自我查重;听她说要早睡赶着凌晨出门,回了一个字“晕”。她继续扫了一遍欧盟法规的文件夹,把淀粉衍生物的法国国家标准发给清华,里面有一段风味焦糖的定义,规定焦糖化过程不可使用催化物质;才六点半,他起床后自然看到。法国国家标准委员会网站上的资料不能免费下载,六十多欧一份法规,报销就好了;然而先前风味副主任只告诉她,市场主管没找到免费版本,自己便照着普通法焦糖色的方法,选取催化剂制备焦烧糖。

啤酒客户的伪命题也罢,烘焙B2C的先锋也罢,从当红到转手历时年余,老板失去押注副主任的耐心。此番又是多种风味焦糖齐齐开花,又将有人为老板的灵光一现买单。恕她目光短浅,不知未经调研的口味能否经受市场检验,却只得帮清华硬拗理由,歌颂市场潜力巨大与老板决策英明。全新产品大类有助于公司转型升级,挑选红枣、红茶两款先行,是因为已有博士开发红枣焦糖的先期基础,而红茶焦糖与之类似,亦是添加植物提取物的焦糖产品,可同时开展研究。

他苦着脸(隔着微信可以想象)问她,直接给老板发邮件会不会显得很不听话;下午老板在周会上特别强调,鼓励同事找自己交流工作中遇到的问题,但需要通过总助或博士的安排。总助表示“老板就是这个意思我已经向你传达了”,开题只看整体思路,具体计划可行性如何不做深究。而博士并未给他详细资料,只列出大致的实验步骤,旧的成品还在,不曾检测过色率和风味,仅仅“闻着像红枣”;毕竟红枣焦糖是博士的知识成果,他不能索要全套方案。

她安慰道发不了邮件不要紧,横竖逃不了开题;问他资料收集了多少。进度有点慢啊,她说,按理不该是我在催你的。再查一下专利,还有应用、中试、环保,一群人得问呢。这两天我把能空的时间都空出来,等着修改你的市场分析与法规检索初稿,然而没有等到;明天回去上班后可就真没时间看了。仅仅罗列资料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得出能够说服“投资人”的结论,就是说你根据获得的信息,做出怎样的决策,这种决策确定了你的开发方向。

“可是我们没有国外的数据,国内的情况能类比吗?”

“也不好直接类比,但拿这个给老板展示‘有一块好大的蛋糕’应该差不多了。条件有限嘛,方法论对了最重要……心累,总归漏洞越少越好。”

“哎。总助说,三个交大的实习生可以去新厂车间实地学习了,但我还不能。”

“我也不能。”

“可能那个女生不需要,就是两个男生要去。”

“好吧。其实我很介意你说的那句‘因为是女生,所以在部门里的影响力大’——算是我帮你的理由之一,开题顺利通过的话,可以说明为什么有所谓‘大的影响力’。当然我是不知道,如果没给你发提纲,你会怎么做这次的开题。”

“比不了……一团糟吧。”

“知道就好。所以要记得时间节点,别等我催。帮也不是这么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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