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季分明的北方,冬天对于很多传统行当来说都是淡季,所谓“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里边儿包括渔猎,包括铁匠炉子,包括水场子,也包括量斗的。
量斗也就是盗墓,老北京的叫法。
搁往常年根底下这时候,张半天儿早就把他那四个兄弟聚在燕郊的家里,杀两只羊,屯点子纯正的牛栏山二锅头,涮起火锅,盘点一年的收成,计划来年的行程,一喝就喝一冬天。等转年春暖花开,这些人就跟夜猫子似的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见面,又是一年。
但是今年不行了。自从前年年底老刘失踪以后,转年疯猴子就碰雷子进了监狱,剩下的兄弟三人立誓今年找到老刘,可才不到6月份,半天儿先得着小八兄弟的密信:我栽了,避一避。
短短六个字让张半天儿惊出一身冷汗,立马收拾行李,取了钱,赶往火车站。
看着夏天人来人往的车站广场,去哪成了一个问题。他一边琢磨一边漫不经心地溜,正好碰着过街通道里边儿几个东北的北漂青年在弹琴卖唱,半天儿过去打赏,闲聊几句,最后决定去关外走一遭。
张半天儿从小跟着打卦算命的姥爷长大,除了一口巧舌如簧,没有一技之长。后来认识量斗的老刘,悟进了盗字行。这小子忒聪明,把老刘那手儿风水堪舆、拆栓解锁的本事都学到了手,可也因为他太懒,学的并不精。
在东北最初的那段时间,半天儿天天花天酒地,活动钱儿很快就败坏没了。偶然有一天在大街上走,看一个配钥匙的小摊儿出兑,他琢磨着这玩意儿不错,上去跟人砍价,最后以要价一半的价格成交。之后自己研究两天,买卖算是开了张。
那前儿刚刚入秋,太阳毒辣辣的,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穿的都挺性感,这小子每天也没心思配钥匙,专门就盯着人家的大腿和胸脯子看,有的时候碰着脾气暴躁的娘们儿就过来吼他两嗓子。
他不急也不生气,一张巧嘴跟人家道歉,往往几句话就把人家夸得挺高兴。时间一长,附近的人有事儿没事儿就故意过来跟他闲聊。北京话叫侃大山,东北叫扯犊子。熟悉了以后,谁家有个钥匙丢了,锁坏了就都找他修。
买卖虽说不错,但毕竟小本买卖,勉强维持生计可以,再湖吃海喝可就撑不住了。没多久,他从酒店搬出来,在买卖摊儿附近租了一个插间。
跟他一起合租的人叫刘栓子,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二十郎当岁,愣头愣脑,实惠的很,日子过得十分节俭。
栓子在一个工地当力工,平时早出晚归一身灰,跟半天儿交流不多,除非阴天下雨俩人一起雨休的时候能坐一起喝点儿。
半天儿有一个绝活,喝酒干喝不醉,不管什么时候跟谁喝,他肯定都是收拾碗筷送人回家那种。
栓子也有个绝活,干喝不服,不管醉成什么样,只要有人没倒,他就一直喝,不管吐多少回,爬也爬回来。
所以俩人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就把栓子喝到了医院,这边洗完胃挂上吊瓶,半天儿偷摸拎上来两瓶白酒,俩人继续PK。
后来医院没办法,就报警了。警察了解情况后告诉半天儿要是再跟栓子喝算故意杀人,半天儿这才作罢。
三天后,栓子出院,从那以后,人就更实诚了。
日月穿梭,秋去冬来,一场寒霜过后,天就冷了。栓子工地完工,天天收拾的立正儿的等着工头儿开资,结果一晃半个多月,工头儿给了个车费后杳无音信。
栓子倒也乐观,郁闷了两天,一边儿跟自己的工友走法律程序,一边儿又在商场找了一个搬运工的工作,到过年还有两个月,他铆足力气准备挣点儿回家办年货儿的钱。
一个多月很快过去,眼瞅着管理部门都要放假了,栓子的工钱也迟迟没动静儿。半天儿原本琢磨着把自己的养老钱拿出来借栓子个三万五万的回家跟他爸他妈有个交代,可一想这里边儿的事儿就觉得气人。
这天,栓子请了一天假跟工友到调解机构讨要说法,晚上急头白脸地回来。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边儿让他们拿出务工合同来证明工地的活儿是他们干的,可谁都知道,农民工哪有什么务工合同。
半天儿一时火气上涌,问了栓子那个工头儿的基本情况之后就出门了。三天后,他给栓子打电话,让栓子把工友们都召集起来去银行找他。
他拿着一张卡挨个转账,除了这些人一年应得的工钱以外,工头儿还每人给多发了两千块钱年货钱。
打那起,张半天儿就像神一样在这帮人眼中存在着,至于他怎么要来的钱,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距离过年还剩几天,栓子终于排队买到了春运的车票,晚上拎着两瓶酒和两只烧鸡回家跟半天儿庆祝。
俩人在桌子前坐定,半天儿看着一桌子酒菜,笑着问道:“今儿这太阳是搁哪边儿升起来的,铁公鸡都拔毛了?”
栓子嘿嘿傻乐,拿两个杯子倒满,端起其中一个说:“这不是我那帮工友么,想请你吃顿饭你也不去,临走前儿一人出点份子钱让我代劳。”
“挣点钱都不容易,请我吃什么饭。要说咱哥俩喝点儿,那是感情酒。”
“哥你说是感情酒就是感情酒。来,我先代表我那些工友们敬你一杯,大伙儿说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到啥前儿俺们都不能忘。”说着,他一口气把酒干了,又倒满一杯。
“来。”半天儿微笑着赔一杯。
“哥,”栓子又端起杯,“这一杯是老弟我单独敬你的。我就觉着你不是普通人。”
“怎么说呢?”
“普通人哪有这么年轻搁那配钥匙的啊?保不准是哪个得道的大仙儿在这隐居呢,被我碰着了。”
“这你可说对了。”半天儿给自己倒满,道,“我外号叫小酒仙儿。来吧,兄弟,咱俩这一杯半开。”
“半开不像话,我敬的酒,我干了,你随意。”栓子抽冷子干了第二杯,半天儿想拦都没拦住。
半天儿也干了。再倒满第三杯,他用手压住栓子杯口,“兄弟,你要是再干,我可就不跟你喝了。我还年轻,给判个死刑我犯不上。”
“行行行,”栓子连连点头,“从这杯开始,听你的,咱俩唠会嗑。哥,后天我就走了,你过年打算干啥去啊?”
“回北京。”
“啊……北京好啊!北京比咱们这好。那边儿亲人啥的都挺好吧?对了,明天我上街转转,买点儿咱东北的土特产你拿回去,算是我孝敬你家叔叔婶子的。”
“你小子平时愣头愣脑的,现在看着也挺机灵的啊?”
“我临搁家出来的时候,我妈特意跟我说,在外边儿谁要帮着我了,我得找机会回报人家。哥你帮我这么大忙,我买点儿土特产算啥。要不你有啥老弟能帮忙的,就让我干去,我没别的本事,就是有膀子力气。”
“行了,你这份儿情义哥心领了。”半天儿往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三教九流江湖人士,那是心眼儿里藏着心眼儿,舌头上挂着舌头,此时栓子话里的真诚着实让他有几分感动,“实话跟你说吧,哥没爸没妈,从小跟我姥爷长大,我姥爷死了以后就没亲人了。你也甭买什么土特产,转年儿你要是还回来,继续跟哥住就成。”
“来年再回来我就得住工地了,今年我搁这住是因为前面那技工有事儿回家把房子让给我了。让我花钱租房子,我可舍不得。”栓子面露难色。
“看把你抠的,我花钱,你搁这住,还不成?”
“明年再说明年的,反正我肯定会来。先说眼前的事儿,哥,既然你家那边儿没亲人了,还回去干啥去啊?”
“没有故乡人,不还有故乡土呢嘛。回去看看,怎么说也过年了。”半天儿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其实凭他那个懒劲儿,他才不管什么故乡土呢,他回去主要是想看看今年过年老刘能不能摸回他家。
“哥,你真有学问,说话一套一套的。”栓子自己抿一口酒,“哥要不你跟我回家得了。咱家在大北边儿,那儿的雪老大了,贼好看。虽说是个大山沟子,但过年了好酒好菜热炕头儿,要是点子正,没准儿我爸还能整只傻狍子。过完年,咱俩一堆儿回来,那多好。”
“谢谢了,兄弟。哥不去了,哪有过年上别人家的。”半天儿补一口。
“那是咱家!”栓子酒气上涌,脸色涨红,“不是别人家。”
“你的好意哥心领了,哥回去真有事儿。”
“刚才还说没事儿呢!这回又有事,你就是磨不开,跟老弟不用。你就放心跟老弟走,完事儿咱俩一起回去。我让全村人看看,我栓子交着北京的朋友了。我这北京的朋友神通广大,好几个月要不来的钱,他三天就要来了。”
“这事儿不要跟别人提。哥不是跟你客气,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再说,你跟车站蹲一夜才买着一张票,我还上哪弄票去?”
“哎呀!”栓子一拍脑门,“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啥都好办,就这票难整啊!这……”
“以后的吧,以后有机会哥跟你去看看。”
“那也行,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啊!哥。”
当天晚上,半天儿把栓子扶回床上,自己收拾好残局,也睡下了。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出摊儿,准备最后干半天就回北京,结果一上午也没开张。
眼看着晌午已到,他锁了倒骑驴的门,跨上后座,准备蹬走。这时,前面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穿着破旧大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老头儿。
此人正好挡住胡同口,半天儿坐在车上等他过去。不料那人来到车前,竟站住了。
半天儿打眼细看,见那人捂得严严实实,帽子口上了一层白霜,只能看见一双眼睛。“您老配钥匙?”他眯着眼睛问,嘴里冒出一股白气。
那人从帽子口盯着半天儿看,半晌回答道,“不配钥匙,我赊刀。”话里一股唐山话的味儿。
半天儿立刻从车上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了来者一遍,这次他注意到,这个人的实际年龄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老。他定了定神,试着回应道:“我这配钥匙的,哪有刀赊给你?”
“我赊你。”
“您老赊的是杀人刀还是宰牛刀啊?”半天儿照着江湖盘口继续回答。
“我赊菜刀。”
“菜刀我可用不上。我一个配钥匙的又不是厨子。”
“不看咋儿知道用不上?”
“那您给我瞧瞧?”
来者四下打量,确定没人注意后,敞开大衣襟。在他左手边里怀的位置,挂着一把上了锈的铁菜刀。
半天儿伸手把菜刀摘下来,摸到背面粘着一个信封。
“呦嗬!这口刀是真带劲,这您给包的浆吧?”半天儿以极快的手法把信封退到袖子里,嘲弄地问。
“磨出来就是宝刀,不识货我就带走。”
“成成成,”半天儿摆手,“我给你现钱儿。”
“不要现钱儿,明年二月二,在这个地方我来取钱。”说完,来人转身就走,一晃神的功夫就消失在了街外的人群中。
半天儿蹬着车往家走。心里不禁犯合计,因为刚刚那人可不是用一把破刀讹人的。
在江湖上,专门有这样一个行当,叫赊刀人。他们游走各地,专门向别人卖东西,以剪子和菜刀居多,奇怪的是,他们从不要现钱,而是预言一种情况,预言实现的那天,他们回来取钱。预言内容五花八门,且多是与现实情况反差极大的,比如玉米两毛钱一斤的时候,他们说玉米达到两元钱时回来收钱。
民间多认为这是春秋战国鬼谷子的弟子,因为预测到天灾人祸,又不能泄露天机,只能以特殊的方式提醒老百姓做出防范。
但半天儿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赊刀人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地下信息组织,他们遍布天南海北,以赊刀的名义四处打探消息,然后也以赊刀的名义卖给需要信息的人,或者帮助人送信。赊账一来可以掩盖他们的身份,二来也充分体现他们的生存信念——诚信。
如今随着社会进步,赊刀人和很多传统行当一样,已经走向末路。在这种时候还能用这种古老方式给送信的,半天儿知道一定是道上的人,并且事关重大。
按照规矩,他必须在回家之后才能拆信,所以一路上把三轮车蹬得飞快。不料半路冲出来一个老太太,他猛地一拐,车撞马路牙子上翻了,玻璃碴子和钥匙料溅了一地。
半天儿暗骂一声,丢下车往家跑,后面老太太紧着追,“小伙子,别跑!大妈讹谁也不能讹你一个配钥匙的!多少钱大妈赔给你!做买卖,都不容易!”
半天儿跑出两条街才把大妈甩掉。
回到家,正好栓子出去了。半天儿忙不迭地打开信,见上面是老刘的笔体:天儿,你被盯上了,赶紧离开你那地儿,别回北京,保全自个儿,明年二月二我给你信儿,咱俩见面说。
老刘是这个五人团伙的老大,量斗的世家,在盗字行里有一号的人物,平时像半天儿和疯猴子这样爱惹麻烦的得罪谁了,全都是老刘出面摆平。在半天儿的印象里,老刘遇着天大的事儿都没像这封信上这么急过。
妈的!出事儿了!半天儿终于意识到这两年的背运不是偶然。现在老刘让他逃,他必须得逃,可是逃到哪呢?哪里安全呢?
他摸出打火机,哆哆嗦嗦地点着一支烟,随手把信烧掉。一支烟之后,他想到一个主意,推门往出走。
正好栓子回来,俩人走个顶头碰。
“哥,你干啥去?”栓子双手抄袖,头上肩上满是雪。
“我想好了,我跟你回家过年,我去弄张火车票。”
“哎哥?咱俩想一块去了,我刚才出去给你整了一张。”栓子高兴极了。
“真的假的,你弄着了?”半天儿十分惊讶。
“啊!”栓子颇为得意地从里怀掏出一张火车票,“你看,跟我一趟车,就是不在一个车厢,没事儿,上车以后我找人换到你旁边去。”
“你跟哪儿弄的呀?”半天儿接过车票,仍不敢相信。
栓子犹豫了一下,“哥,我不会撒谎,我在黄牛那买的。虽然挺贵,但我觉着要是因为没票你才没去成,好像我不太诚心似的。”
“多少钱?这钱哥出了。”
“不是这个意思!”栓子赶紧解释,“我是怕你不去——”
“什么都别说了兄弟,这件事儿办到哥心眼儿里去了。这么着吧,给你钱好像跟你太客气似的。赶紧收拾东西,今晚儿哥带你出去潇洒去。哥请客。”
“去哪儿?”
“去你不敢去的地方。明儿咱俩直接上火车。”
“那敢情好啊!”
“说走咱就走。”
半天儿把自己的衣服放在栓子箱子里,自己穿着栓子的衣服,帮栓子提着行李,出门打车前往红灯街。
要说半天儿请客是想还栓子的车票钱也可以,但更多的是,半天儿觉得今晚自己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赊刀人能找着他的摊儿,把信送到,也能把他的位置卖给别人——他可不想把生死寄托在什么古老组织的诚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