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车之鉴,半天儿这次没轻易开口。待龟仙人进屋,他就在外面踅。后来他见西间房拉着窗帘,靠上前去看。
窗帘很薄,影影绰绰可见屋子正中央是一张四方工作台,墙壁四面都是架子,其中门那面的架子上放着各种木匠工具,南北两面都摆着各种精巧的木头物件儿,西面堆着各种成段的木料。
他想了想,顺窗爬进去,一股木头的淡香顷刻将他包围。他扫视一圈,看见所有东西皆是精雕细琢,工艺可谓是出神入化,有些是纯粹的摆件,有些周身插着各种销器儿不知道是什么用的。末了,他看见一个放大版的六吕囚牛印,伸手拿来拔下木楔,印中发出清脆悦耳的音乐。
他不敢耽搁,赶紧将东西复原,跑到龟仙人的屋子,单膝跪下拱手抱拳,“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前几日冲撞了您老人家,现在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请您看在晚辈年轻的份儿上,帮晚辈这个忙。”
“这回知道错了?”龟仙人仰面躺在炕上,微微抬头。
“知道了。晚辈罪该万死。”
“晚了!”
“老师傅您先听我说。我求这九巧麒麟臂为的是我兄弟,我兄弟头年出了场车祸,左胳膊整个截肢了,现在天天寻死觅活的。只有您才能救他一命,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就当悬壶济世了。”
“到老到老我还成大夫了……”龟仙人翻个身,从兜里掏出当日那四十块钱,在手里查,“这钱呐……”
“钱我有。您开个价儿。”
“我这手艺是钱能买来的吗?”
“那肯定不是。您这是不愿意出山,要是愿意出山,就您屋里这些家具卖了至少也是百八十万。但给您钱是晚辈孝敬您的,您救了我兄弟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当孩子的哪有不孝敬父母的道理?回头儿您要是稀罕,我们哥俩儿给你相个后老伴儿。”
“先别使美人计。你有多少钱?”
“我从活鲁班那老王八——不是,山上那老骗子那要回来六万,加上我兜里这四万,一共十万,都给你。”
“你小子心不诚啊!明白儿说老鲁头子管你要十五万,你没准备好就去接货?”
“啊……”半天儿心说这老家伙还挺记事儿,赶忙圆回来,“我在家就琢磨老鲁头子不靠谱,没都带来,家里还有四万。您要是应下我这就给您取来。”
“那你去吧。”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半天儿马不停蹄地赶回县城,立马叫栓子请假,二人又买一辆二手摩托返回杏花岭。卖摩托的大哥跟半天儿都熟了,问他三天两头的买摩托是不是回家炖着吃了。
见面之后,半天儿将十四万块钱交给龟仙人。龟仙人收下钱躺回炕上,不再言语。半天儿问:“老爷子,咱啥时候开工啊?”
“开啥工?”
“您别装糊涂啊!钱都给您了,您该给我兄弟打义肢了啊。”
“你不说钱是孝敬我的吗?”
“哎呀我去!你们这儿的人都这样事儿的吗?”半天儿有点整不会了,“您得给我打九巧麒麟臂,我才能孝敬您啊!”
“那他妈叫啥孝敬,那不叫买卖吗?”
这句话噎得半天儿半晌没说出话,但他知道这种高人大都有一股驴脾气,得顺着来,便添油加醋地说栓子怎么怎么不容易,因为断了胳膊,媳妇孩子都跑了,工作也找不着,现在就靠要饭过日子。结果栓子都感动哭了,龟仙人还是一脸带死不活的表情。
半天儿又哀求半晌他才松口,“我说了,打造九巧麒麟臂得三样俱全,现在手艺人有了,还差巧器谱和沁血核桃木,你们都找来,我就答应你们。”
“巧器谱就在老鲁头子那儿。我想办法弄,沁血核桃木是有卖现成的还是得找核桃木现泡您给指条明路。”
“现泡?”龟仙人神情鄙夷,“你可真是小炉匠打铡刀——啥都敢抄弄。”
“所以让您给指条路嘛!”
“沁血核桃木不是做出来的,是古时候流传下来的,一共就有那么三段,一段宋朝时候被抢到西夏去了,一段元朝时候用废了,最后一段清帝赐于鲁家保存至今,现在就在老鲁头子那。不过……”龟仙人又严肃起来,似有难言之隐。
“不过什么?”半天儿追问。
“算了,这么多年应该用不上了。”龟仙人意味深长地叹一声。
“哦……”半天儿觉得这话蹊跷,可他现在没心思琢磨这个,“你知道这玩意儿搁哪放着呢吗?”
“鲁家有一个密室,东西在密室里,但一辈儿只有一个人知道怎么打开,这辈儿是老鲁头子。”
“密室!”半天儿心中一亮,“要不说我上回也没白去,这事儿就交给我吧!明天晚上《公输巧器谱》和沁血核桃木一并奉上。”
“我可提醒你,这俩东西绝不是能买来的。”龟仙人冷言道。
“买?”半天儿狞笑,“跟他做一回买卖就够够儿的了。这回我让他知道什么才他妈叫他妈江湖!”
当晚,半天儿和栓子在破草屋住下。第二天一早,他们二人用龟仙人的工具做了一把渔网,带上水桶直奔附近稻田地。
时值八月,正是黄鳝肥的时候。他们好一顿忙活,抓了满满两大桶。回去后,半天儿把鳝鱼挨个放血,集了半桶,待月黑风高之时带着栓子悄悄摸进村子,用刷帚往活鲁班家大门上抹。
新鲜的鳝鱼血对蚊子有吸铁石般的功效,没多大一会儿,大群大群的蚊子聚集在这扇古老的木门前,出来掠食的蝙蝠被蚊子吸引,也都聚集到这里。
因为蝙蝠太多,相互之间出现干扰,经常撞在门上,咚咚的,好像有人着急敲门似的。
他们俩躲在院墙外,不多时就见屋子里亮起灯,讹人的老太太打着手电出去开门。响动惊动蝙蝠飞到高空,敲门声停止。
老太太推开门,左右看看,不见有人,嘟囔一句往回走。刚到门口,敲门声又响。她再回去看,还是没人。这可把她吓坏了,急匆匆回去喊活鲁班。
转眼,活鲁班也走出来。俩人在大门口四处寻找,什么都没能发现。活鲁班骂老太太少见多怪,赌气地回屋。结果敲门声又响,这个节骨眼儿上,栓子抛出一块石头打在毛坯骨灰盒堆上,骨灰盒哗啦啦翻了一地。
荒山野岭本来就多鬼怪传说,活鲁班做惯亏心事,出门看见这个场景,自然联想到小鬼作祟,急忙带着老太太去自己的儿子家躲避。
半天儿带着栓子翻墙而入,撬开房门,先从大箱子里取了《公输巧器谱》,后来到库房掀开福狮挂壁。
有了之前的试验,这次半天儿直接把手伸进狮子嘴里捏住球体,右转三下,左转三下,而后墙壁带着一声闷响向后分开两扇,露出一个狭窄密室。
密室中央有一案子,案子上架着一根红里透黑的油亮木材,和龟仙人描述的沁血核桃木如出一辙,但或许它不能被称之为木材,因为它粗细均匀,表面光滑,明显是经过加工又被盘过的,更像一个造型简易的成品。
栓子求物心切,直接就要进去。半天儿把他拦住,手指在门槛后面探查一番,回身搬来一根与沁血核桃木长短粗细相当的核桃木交给栓子,叮嘱道:“密室里有靠重力起合的陷阱,等会儿我把沁血核桃木搬起来,你马上把这普通核桃木放在架子上。”
栓子夹着木头,比出“OK”的手势。
两人小心进入密室,来到案子旁。近距离下,沁血核桃木更显晶莹剔透,似玉如碧,尤其是里面丝丝条条的红色纹理,竟然像极了人体经络。
半天儿双手抓住一头,给栓子使眼色。俩人无间配合,核桃木瞬间调换。地面出现一条缝隙,两侧地板向下倾斜,但没继续塌陷。
栓子好奇地透过缝隙朝下面看,见是三米多高的落差,布满竹刺,吓得脸色铁青。
半天儿心也发凉,表面上却眨眨眼,似在告诉栓子有我在没事儿。之后栓子背上沁血核桃木,他将挂壁复原,一起逃往山下。
下山途中栓子问半天儿是怎么想出来蝙蝠撞门这个馊主意的。半天儿告诉他这一招儿叫“鬼叫门”,也是风水先生的“诈鬼术”之一。
三样东西俱全,半天儿满心以为龟仙人会答应他。可龟仙人看准了半天儿的邪门歪道,吵着要他再想主意把活鲁班吓死才肯动手。
更吓人的主意半天儿倒有,可跟这活鲁班的仇还不至于让他取人性命。他先应承下来拖延时间,半夜起来撒尿时看着房后放着两口空酒缸,顿生一计。
天亮后,半天儿驮着栓子回城。俩人置办了些好酒好菜,于下午赶回杏花岭。
如半天儿所料,这龟仙人独居深山,陪伴他的只有木料和木工工具,一来三餐粗淡,二来无人交流,此时面对一桌子酒菜和两个晚辈一口一个亲爹的叫着,情绪缓和了很多。
人们落座开喝,半天儿先自干三杯白酒以表敬意,而后随着龟仙人的速度喝。栓子按照半天儿的吩咐使苦肉计,一边吃一边感叹自己命不好,说到动情处偷偷抹眼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龟仙人大醉,也开始向半天儿诉苦。
原来他和活鲁班本是一脉相承,只是家族传到他们父亲那辈儿只生下两个男丁,他父母死得早,他被活鲁班的父母养大。
他小时候聪明肯学,祖上的技艺只要传下来的他全会,十岁出头就开始接活了。那活鲁班正好跟他相反,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做活儿只重表面功夫。
本来按照族规,鲁家的衣钵应该传给他这个技艺最出众的,可他罗锅八相,又不是人家嫡传,活鲁班的父亲死时就让活鲁班当了一家之长。起初他也认命了,用心辅佐活鲁班,可活鲁班凡事只看钱,还破坏祖训接起了死人活儿。
他一怒之下净身出户,在杏花岭下盖了这么一个茅草屋另起门户。可他不了解外面的世道,现代人只重名气不重手艺,活鲁班的生意越来越好,他这边等那些老主顾死光后干脆一个活儿都没有了,他也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埋没在荒山野岭间,郁郁度日。
半天儿由衷地点点头,感慨商业社会毁坏了很多传统手艺,同时也为龟仙人鸣不平,拍着胸脯告诉他,“大爷您放心,老理儿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等九巧麒麟臂造完,我张半天儿出去给您趟路子,用不了三年五年,上门求活儿的人肯定把这杏花岭都踢平了!”
龟仙人大为欣慰,竟扑在半天儿身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罢他自饮三杯,发誓只要半天儿能让世人知道他才是真正的鲁家传人,挣多少钱都给半天儿。
喝酒这事儿半天从来不服,又连干三杯。龟仙人哪知道酒精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争着抢着撵上。半天儿见时机成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关于打造九巧麒麟臂的合同,让龟仙人签。
龟仙人已拿不动笔了,只用指尖划拉一团毛线球最后在上面印了个手印。
他告诉半天儿,“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让你这小兄弟跟正常人一样!这事儿包在我老鲁身上。”
目标达成,半天儿又试着把话题转移到老栽楞身上。龟仙人诡异地一笑,说道,“他是清朝——”话未说完就人事不省了。
半天儿意犹未尽,扒拉他几下见已没动静,自己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揣好合同,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半天儿醒来到厨房准备早饭。准备好了,栓子也醒了。他们吃完就等龟仙人醒,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有动静,扶起一探,竟然没了鼻息。
半天儿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灌醋,折腾半个小时,最终确认龟仙人喝死了。
栓子重感情,扑到龟仙人身上嚎啕大哭,埋怨半天儿喝酒没轻没重。半天儿端着合同,也很受伤。
没办法,人死不能复生。等栓子冷静一些,半天儿吩咐他到杏树林子里挖坑,他自己翻箱倒柜找出龟仙人最新的衣服给其换上,背到林子里埋了。
坟头立起,栓子取来一截木料戳在坟前,又拿来一桶红木漆要在上面写名字。
“你会写字吗?”半天儿问。
“咋不会呢,我小学念三年呢!”
“你准备写啥呀?”
“不是叫龟仙人么?”
“那是我给取的外号,不叫这名儿。写‘活鲁班’吧。”
“死人写‘活鲁班’不吓人吗?”
“那你看着写吧。”
栓子思索一阵,在墓碑上写上“死鲁班”三个字。而后二人面对坟头唏嘘一阵,垂头丧气地返回茅草屋。栓子嘟囔道:“师父,你说咱俩是不是方老头儿啊?我七姥爷看着咱俩死了,老猎户看着咱俩也死了。现在这龟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