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连夜侦破,到天亮早饭前,除了曹景凯已死,参与雨夜袭击宋修德的歹徒十一个人已归案六人,还有两人下落不明。这些人年龄最小的两个有十五六岁,其余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有两个想逃走,在车站被布控的警察抓了个正着。
刑侦大队为防止串供,把这些人进行了隔离审讯,获知未归案的两个被江有沱当场打伤,一个断了四根肋骨,肝脏破裂,一个被大拇指摁瞎了双眼,踢爆了睾丸,这俩当场就不行了,还没到家便死在了半道。几人害怕,没敢告知他们的家人便连夜埋到沙河沟子的河堤上。孙一水马上让他们带路去指认现场。沙河里的水覆边覆沿[156]的,这雨真是近二十多年最大的一场暴雨。警方在河沿上挖出了两具尸体,一个双眼没了、蛋碎了,另一个肋骨断了好几根,胸都都塌扁扁[157]了。
这些人目击了两人在暴雨中被打的经过。他们说,那个司机不是人,头上挨了一铁棍,棍子都弯弯了人还没事。他们还说,那个司机双手像簸箕一样裹住同伴的脑袋,一句话都没说过,就知道拿两个大拇指拼命地往眼窝子里摁,眼见手指戳进去半截,眼珠子滚到鼻梁子上悠悠荡荡像两个大吊坠。那司机抠眼珠的时候腿也不闲着,一个劲往上踢同伴的裤裆,同伴像是被打夯机夯着屁股似的,一下子蹦跶半米高,还没着地又被夯起来半米高再落下。看那狠劲儿,同伴的两个蛋在那司机第一腿踢上去的时候怕就已被捣得稀巴烂了。
这些人中,有四个是宋修仁公司的保安,其余两个虽然不是员工,却与其他四个勾连扯把的,平时聚在一起赌博喝酒,就是那种有事能替上[158]的关系。
这些人都是直周县人,警方讯问时没有抵赖的意思,问什么说什么。直周的小混混有一种文化:犯事赶紧跑,被抓赶紧招。这是一种原则,上可以逍遥法外,下可以争取宽大处理。总之就是把干坏事的成本降到最低。
年龄最小的两个,染着长长的黄毛,扎着小辫,耳朵上也像个女人似的穿着耳环,其中一个外号叫捶布石的被江有沱一拳打断了右锁骨,跺断了左脚小趾,手机也被江有沱抢了去。孙一水先派人把他送医进行了处理。另一个外号叫棒槌,他的右胳膊有个纹身,像是少先队员的臂章,不过是六道杠。他来的时候,金四九扯住他胳膊,“纹的是什么?六道杠?少先队员啊?”
棒槌说,“我纹的是龙,是六条龙。”然后转过身伸出左胳膊给金四九看,同样的位置有四个极难堪的四个小字:六龙御天。纹身不是在纹身店里弄的,像是小孩子拿圆珠笔画出来的。
金四九往他头上呼喇了一下,让押送的警察带走,“六龙,这么点个小屁孩就狂成这样?你当小混混你娘知道不知道?”
经审讯,这些人口供基本一致,指认曹景凯是这次袭击事件的管事的,但不承认去杀人。他们被告知只是去“修理”一个老家伙,事成之后每个人一千块钱酬金。至于其他的,比如曹景凯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指派,要修理的“老家伙”是谁则一概不知。
这些人当知道宋修德和曹景凯已死的消息时,无不大惊失色。有一个当场崩溃抱头大哭,说今年还要娶媳妇哩,席也摆了,局也订了[159],就差几千块钱买家具过事儿了,现在怕是要泡汤了。这些人竟不担心两个同伴已被打死,反而担心要修理的“老家伙”和曹景凯死了。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去打人反而被人给打死那是人家正当防卫,事不大。要修理的对象死了,那就是杀人了,会被判刑。所以宋修德的死对他们来说是最坏的消息。曹景凯的死是第二坏的消息,因为他是雇主,他死了钱就没了。
下午,刑侦大队把江有沱也拘来了。江有沱进刑侦大队的时候戴着手铐,正好看到孙一水,停下来说,“孙队,你咋逮我?”
孙一水哼了一下鼻子,擦着额头的汗,斜着眼睛看着他,“涉嫌故意杀人,夜个儿黑咾你没说实话,当场打死两个,你行!”
“我是正当防卫。”
“你防卫过当。”
“我有无限制,无限制防卫权,你逮我,我就找县政府,找县人大常委会,县里不管,我去市里。”
“你本事不小,还能去哪?”
“直到全国人大,法律是全国人大,定的,我要问他们,为什么基层执法、执法的敢胡整!”
孙一水摆手让警员带进去,问了一个小时,放了。
江有沱走的时候,告诉孙一水,“背后的人是宋修礼,你们得抓他。”
孙一水说,“他有犯罪事实就抓人,你是有证据呀还是胡猜的?”
江有沱没说话,直接走了。他穿着一条浅绿色的“的确良”裤子,后腰和大腿都溻透了。
审了两轮,刑侦大队征求了一下县局的意见,准备把这些人移交给了看守所,然后再调查一下宋修礼,确认如果没有证据表明他参与杀害宋修德,就拟定个起诉意见移交到市检察院以故意杀人公诉这帮小混混。
快下班的时候,刑侦大队开了一个会,把案子总结了一下,总体挺乐观。散会后,大伙都走了,孙一水跟金四九闲聊。
孙一水说,“不怕凶手人多,就怕少。就像说话,言多必失,说的多,指不定哪一句就会掉空,一掉空就会露出破绽。”
见金四九没说话,孙一水接着说,“所以你看,凶手人多,落网的几率就大,只要逮住一个,基本上就算是全锅端了。这个案子好破就是因为人多,宋炎案不好破就是因为人少。”
说到宋炎案,金四九心里一抽,他眯着眼睛看了孙一水一眼,哼了一声,不是真笑,“孙队,你心真大。这都多长时候了,宋炎案还悬着,上头不是说还要掐[160]你吗?你不担心?”
孙一水一听这个就烦,掏出一根烟夹嘴里点了,“想掐我,我还不想干了哩,刑警,啥好活儿啊?”
孙一水说得带劲,没注意县局郭旆来了。门开着,郭旆抬腿就进来,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孙一水吓了一跳,硬着头皮站起来打招呼,只能假设郭旆没听见他说的话,“郭局好,我跟金教授正讨论案情哩,基本厘清了,凶手组团杀人,头目杀了被害人,被害人也杀了凶手。同伙里那些帮凶,共同犯罪的其他成员都招了,挺顺当。”
郭旆看起来有心事,所以没工夫提孙一水刚才的牢骚。他从裤兜里掏出口杯喝了两口,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俩,“具体情况就不说了,昨夜里我也去了现场,你们今天也给我打电话汇报了经过,就一件事,被害人胸前刻的一串数字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孙一水还想着这事呢,一忙就忘脑后了。他拍了拍后脑勺,长长地嗯了一声,“电话号码?”他看了一眼郭旆,又盯向金四九,接着说,“位数不对。”
金四九说,“现场是一个密室,假设凶手是曹景凯,那就得解释曹景凯的杀人动机,为宋修仁报仇?他有什么证据证明他老板是被宋修德杀的?还有什么情况是警方一丝一毫不知道而他们能知道的?”
孙一水又掏出烟,瞅了一眼扔桌子上,又从右边裤袋里掏出半盒玉溪,烟盒浸了汗,烟盒潮得发软。他抖了几下,捏出一根扔给了郭旆。郭旆夹了烟,点了点他,“左右兜里的烟有贵有贱,自己抽贱的,贵的给上级撒,啥时候变得这么高低眼[161]了?”
“我这是给老丈人买的,没抽,带在身上是备用的。再说,总不能给郭局撒五块钱的红钻,我怕你掐我的职。”
“一根烟就能挡你的灾?槐树底下做椿(春)梦呢你?案子办不利索,看我不拿你!”
郭旆笑呵呵,微微斜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点了烟,冲金四九说,“宋氏家族在县局挂着号哩。特别是宋修仁、宋修礼那弟兄俩,涉黑,近两年才收敛了些。这些人办事,哪管什么证据不证据,觉着是谁就是谁,自负得很哩。”
孙一水抽了一根紫钻,点着头,“曹景凯名义上只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可他跟宋修仁的关系可不一般,夜儿个黑咾案发后我就派人调查了这家伙。”
孙一水简单说了说。曹景凯跟宋修仁的确有更深层的关系,他是宋修仁第二任老婆同父异母的弟弟,宋修仁是他的姐夫,他是宋修仁的小舅子。由于宋修仁第二任老婆的家是云南那边的,所以多数人都不知道曹景凯与宋修仁的关系。曹景凯有体育特长,但没用到地方,打架打出了名堂,在云南呆不下去,这才来投奔姐夫。直周虽穷,可有宋修仁罩着,日子过得比以前滋润,所以他很感激这个姐夫。
郭斾说,“这么说,他是为了替他姐夫报仇?宋氏家族内部这些事,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传言说宋修仁想争夺祖业,杀了宋修德儿子宋炎,宋修德当然不干,为儿子报仇杀了宋修仁,现在的情况,又似在说宋修仁的小舅子反报复杀了宋修德?这些传来传去的鬼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说书的在走街串巷说民间故事啊,一点毛的证据都没有。”
“郭局,恐怕没这么简单。”金四九盯着烟灰缸里冒出的袅袅烟雾,“宋炎案,我们没抓到凶手。宋修仁的案子,也没抓到凶手。黄金黄银跟这几桩凶杀案也有袅咕[162]。现在宋修德死了,凶手死在了密室里,并且案子却简单得马上就能结。把前后一系列的事穿起来,实在太奇怪了。”
孙一水咬着腮帮子,双手向后抱着椅背,翘着二郎腿不住地抖着脚,幽幽地说,“奇怪的事多了去了。”他看着郭斾,“我跟金教授碰过头[163]儿,现在给郭局捋捋。”
孙一水现在已过了早上顺利抓人归案的兴奋劲,没想到高兴劲一过,心情马上跌入到了谷底,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这个案子太顺了,顺得不可思议。单就这一桩案子也许不会让他有这样怪异的感受,所以他觉得有必要把自槐林凶杀案以来到今天的所有事都好好捋一捋。以前他也捋过,跟金四九捋,跟胡建捋,只是简单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捋,所以没有一次能捋出个名堂。现在,他感觉就算捋不出来个豆豆[164]也得硬捋了。他感觉脑袋瓜里装了一脑壳红蚂蚁,再不整明白这些勾连扯把的人命案,这些小东西会啃噬掉他的脑仁,慢慢将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