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直周城富人区,一定会有人说起永年街。全城唯一的一片别墅区就在那里。3号院,是宋修德的居所。
这是一套三进院落,仿古建筑,有假山水池,回廊亭台。附近还有十二套一模一样的宅子。民间有好事者给这片地儿起了个诨名:永年街十三陵,说笑而已。晚上十一点,一辆黑色丰田红杉缓缓停在门口,早有人从大门里侧出来开车门。宋修德小心地搀着太太柳小霞踩着踏板从后座下来。
关车门前,宋修德冲司机说,“老江,你回家吧,有事会叫你。”
柳小霞悲伤过度,体力不支,如果不是斜靠在宋修德身上,别说走路,就是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半闭着眼睛,连路都不愿意看一眼,任凭宋修德架着她走。她头晕目眩似腾云驾雾,像在做梦,一切变得都不很真实,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昨天她还抚摸着这宅子的假山说,在这里就是住一辈子也不够。现在她够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在宋炎死亡这一刻便失去了意义,包括她自己的生命。
宋修德谢绝佣人,自己扶着柳小霞一步一晃穿过月亮门,从右侧回廊的石墩子上坐了一分钟,又搀住她走。买这么大的院落,原来也有不好处,进了大门还不算是回家,还得过二门绕假山穿回廊,现在好累,真的有点走不动了。他呼哧呼哧喘气,看着偎在身上闭着眼睛的柳小霞,咬了咬牙,提了一口气紧走了几步,要赶在腰酸背疼坚持不住前多走几米。
还没走到屋里,宋修德的弟弟宋修义来了。二十分钟前他们通过电话。宋修义比宋修德小六岁,但看起来很难说谁大谁小。进大门的时候佣人往里指了指,他便小跑着撵[16]来,跟宋修德一起把柳小霞架进屋。
室内是中式布局,没有沙发,冲门是一张八仙桌和条几,墙上挂着一幅关公读春秋画作,两侧有一幅自编的柳体对子,“读书积善明德光宗耀祖”“讲义助人知恩再续新篇”,横批是“大善门庭”。
柳小霞一进屋就开始掉眼泪,有气无力地说,“我先躺下了。老宋,这么多年,一定是生意上得罪了什么仇家,你仔细想想,一定要找到凶手。”进卧室之前,她回头直愣愣地盯着宋修德,额头上的青筋暴出,哏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报仇!”见宋修德点头答应,才缓缓地进了卧室。
宋修义说,“大哥,我好好捋了捋,能冲咱们家下这么狠手的,这些年生意往来的,根本没什么仇家。唯一可能的就是王家,魏征路上他们家的饭店跟咱家的对门,后来赔了本,店面盘给了咱们……他们可能会想是咱们顶得他们关了门。”
宋修德还没歇过来,坐在圈椅里胸膛起伏呼哧呼哧地像个做饭的风箱,听宋修义说完,摆了摆手,“不能,王家经营不下去跟咱们没关系,再说,我接手他们的店面也算帮了他们,谁能给那么高的价格?王家也没那个胆量。”
“那我侄子在外面会不会得罪什么人?”
宋修德长长地“嗯”了一声,“这些年,他连买卖都不愿意做,一心想着什么田园生活,前几天还想装修槐林里的那间破屋子,外墙的灰还没抹完,里面还没拾掇[17],就扳这么大岔子。”
宋修义眨巴着眼睛,打个激灵,“大哥,你不说那片林子,我也想不起来,会不会是……”
宋修德抬起手止住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地上来回走几步,宋修义看他这样,就知道自己的话戳到关键了。
“大哥,我听说,他们弟兄俩这几年一直在干些不法勾当,走的净是些害人的邪路子。那片槐林,他们可一直惦记着呢,还有河南边那几亩桃林……”
宋修德不说话,皱着眉头,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往里走时就抬头看着关公的画像,转过身就会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趟一趟地来来回回地走。
宋修义说的情况,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要提这两片林子,还得从解放前说起。当年宋修德爷爷宋师天带着一家老小开荒挖茅根[18],这两片地可是用三齿一下下刨出来的。河北边种槐树,河南边的地做了祖坟用地,种了桃树。解放后政府制定优惠政策鼓励开荒,谁开的荒谁承包,并且免征三年提留。宋家在解放前开垦的林地和桃林仍归了宋家。宋师天有两个儿子,宋建功和宋建业。后来分家,两片林子给了宋建功,宋建业得到一全院房子,另加祖上攒的七十三块银元。
宋师天死后,宋建业染上赌博,不几年便把家业败了,便打起宋建功的主意,想要一半槐林。两家为此反目。宋建功有宋修德、宋修义两个儿子,宋建业的两个儿子叫宋修仁和宋修礼。直到到现在这两家还不和。前几年的时候,宋修仁还扬言,就算拼个头破血流,早晚有一天也要把林地要回来。槐林是爷爷开的荒,桃林是祖坟用地,不能都给了宋修德这一支。
宋修德背着手,右手抓着左手腕上的一串珠子,不住地硌捻[19]着,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
“大哥,说句不好听的话,在这直周城里,敢动咱们的,除了他们兄弟俩,还真找不到别人了。这就叫祸起萧墙。”
宋修德停下脚步,沉吟说,“他们有这个胆子!但是害了我儿子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两家虽然翻脸,但还不至于结仇,还达不到要人命的程度吧?”他感觉自己脑子很混浊,一点都不灵光了。可为儿子报仇是他必须要做的事,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把此人挖出来。隐隐觉得,这个人距自己不远,跑不出直周县境。
宋修义左胳膊支在八仙桌上,倾着身子,撇着嘴角,“我这边只有一个闺女已经出嫁,我侄子可算上咱们这一支儿的唯一继承人了,长子长孙啊,是不是?
宋修德不说话,宋修义知道他是想让自己说完,既然没有表示反对,那就是认为自己说的有道理了。
宋修义接着说,“你看宋修仁和宋修礼这弟兄俩,宋修礼是个绝户[20]是吧,不提他。宋修仁有一个儿子,虽然在国外念书,可早晚得回来继承家业不是?况且,宋修仁又是弄野拳,又是卖白面儿,还欺行霸市,自从他们开始卖家具,家具市场就乱了,强买强卖跟劫路[21]和老砸子[22]有什么不一样?还雇了一帮保安,其实跟黑社会一们样儿?要我说,咱们也别顾忌什么家族不家族,举报他算了,让国法收拾他们。”
“都是传来传去的,捕风捉影的事。现在能坐实的是他们组织一般人打野拳,要不我也招不来江有沱。”
“你说江有沱,他们对江有沱也是坐了很大仇气的。江有沱打了七场,废了他们七个金牌,那个安徽的小子,回去就死了。本来宋修仁想收了江有沱给他镇场,结果被你招来当司机,他一定会想江有沱是你的人,就是你派去踢场子的。”
宋修德点头,“这个我倒是没想到。那些天我正好遇到两个小混混,就想招一个有点武术的人给我开车当保镖……江有沱急着给他娘治病,要不是我收留他,估计还得打几场……”
“江有沱废了他七个好手,毁他多少钱?至少这个数……”宋修义伸出右手,指尖对在一起,像鸡啄米似的往下点了点,“七十万是很保守的了。少挣七十万,他还得给那些被打残的人一点封口费和补偿吧,一个人怎么着也少不了十万。要说宋修仁不坐仇气,打死我都不信。”
宋修德嗯嗯了两声,双手搓了搓脸,“你找几个精明点的打听打听消息,先不要声张。警察这边也在调查,现在刑侦手段这么硬,一定能调查出凶手,就看时间长短了。”
“如果真的是宋修仁他们干的,怎么办?交公?”
宋修德缓缓摇头,“如果真的是他们干的,我就灭了他们这一支儿。”
他说得轻描淡写,冷冰冰的语气,让宋修义感到脊背发凉,这一瞬间,他感觉宋修德并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句会说话的尸体。脊背上的凉意让他感觉到踏实,因为这才是在紧要关头一个大哥应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