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粥熬好,我找空档给自己做了杯咖啡。九月是北京最好的时节,秋的凉爽已融入了早晚的空气。窗外湛蓝的天空向远延伸,像是在邀请我们去户外走走。等小丁同学缓过神之后或者可以做此安排,我喝完手中的热拿铁,进房间去看看这位宿醉的大哥醒了没。
他也似乎算不上年轻了,至少在这个早晨是如此。身材是长期健身房所保持下的健硕,但他两鬓和头顶都零零散散地躲了些白发,侧睡时的脸颊带着一种因疲倦过度而产生的松弛,眼角有浅浅的鱼尾纹。他热爱运动,尽量保持健康的作息,然而人终究是环境的动物,高压之下难免有懈怠。我有时在想,丁毅勇这种张扬较真的个性,在国外受的高等教育,进本土的金融圈之后是否会水土不服呢?他快乐么?我上次喝多了之后把自己气得要死,那么他呢?也会有我那种因无序而产生的无助感么?
他睁开眼时我正盯着他发愣呢,他咧嘴笑了:“这位女士,请注意一下你的形象,看到个衣冠不整的帅哥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对啊,这位性感尤物,自恋完之后请自行洗漱,准备开饭。”我拍了拍他的脸蛋,在他大手逮到我之前离开了床边,“哗”地一下拉开窗帘,晨光洒入,再将所有窗户都打开透气。整个房间空气中的酒精浓度太高,像是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似的。他像吸血鬼见了光似地惨叫一声,我狂笑着跑出房间。
等洗漱完清清爽爽坐在餐桌旁时,我也将粥端了上来。
“你黑了好多诶,嘿嘿!可以给黑妹牙膏代言了。”
我就知道他会拿这事儿笑我的,果不其然。
忽然想到昨晚接的那个电话:“昨晚你睡着了之后有人打电话,我帮你接了。”我看着他。
他喝粥喝得很认真,眼睛都没抬起来一下:“哦,说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一个女的,就是关心你到家了没有。”我挑眉笑着看他要怎么解释。
“哈!小豆苗吃醋了?”他得意洋洋地说。
“小伙子,是不是想转移话题?”我看过那么多关于犯罪心理的美剧,能上他的当?
“肯定是我同事,看我喝多了关心一下,这很正常,我多楚楚可怜啊。”
“屁,你都没问是谁,怎么知道是你同事?”哼!果然不老实。
“不用看啊,还能有谁?”
我故作委屈,撅着嘴瞪着他。
“好好好,我现在就看看到底谁那么多事,惹我家小豆苗生气。”
他打开手机,翻回昨天的通话记录,我发誓,在那十分之一秒,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但又马上恢复镇定。
“她啊,还真不是同事。”他笑嘻嘻地接着说:“不过和同事也差不多,是我们在跟的这个公司的董秘。他们公司上市到了关键期,还指着我们出力,所以对项目组每个人都挺殷勤的。当然,对我这个项目负责人更加是嘘寒问暖。”
我心里一沉,工作关系她会叫他“阿勇”么?我看着他,他开始用一贯的招数来逗我开心,凡事开个玩笑和打个哈哈就过去。
此时才发现,我有多了解他呢?我对他毋庸置疑的信任又是来源于哪里?是因为我对他毋庸置疑的爱吗?还是因为他老练而沉得住气将一根筋又暴脾气的我哄得服服帖帖呢?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像是盖房子,需要一砖一瓦地堆砌上去,可它坍塌时却只需等那声爆裂,短短几秒就被掩埋于飞扬地尘土之中不复存在了。
他说吃饱了,见我碗里也空空地,开始收拾桌子。我想他此刻的行动就已经很明确地表示这个话题不想继续下去。我也对自己这种哈巴狗似的眼巴巴等个答案的状态有些厌倦,一言不发地收拾厨房。
“在外这两周感觉如何?”他首先发话。
“挺好的。”我淡淡地说。喜怒不形于色?我也可以。冷战?谁怕谁?
“有你在家真好,让我觉得回家都是个盼头。”
他从后面抱住我,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头顶上。过去我觉得这个动作让人好有安全感,可此时感受到的却是他满满地心虚。
我为了解开腰后围裙的系带轻轻将他推开,把围裙挂好后从冰箱拿了瓶冰矿泉水,仰头咕咚咕咚喝好几口。此时我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是沸腾的,为了不当场发作,需要什么冷却一下。
他看着窗外的大好景色,也不知道是我掩饰得太好还是他故作不知,和过去一样语调轻快地建议道:“今天天气不错诶,我们开车出去转转?都立秋了,要不要去逛逛街,给你买点秋装?”
“不用了,我衣服够。”去年秋天我还在斯尔敦工作,天天穿制服,根本没几件像样的衣服。
“那就陪我逛逛,给我添置两件?”他故意走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地提议。
“阿勇。”我第一次这样叫他,他刚挂着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表情实在太难看,让人觉得似乎转眼就要掉泪了似的,我忽然不忍心再折磨他,只得挤出个微笑。
“我想去当记者。”我说得尽量显得平淡自然些。
“这么突然?”
“对啊,你也知道我的,做决定全靠一时冲动。”我又笑了笑,这才发觉原来故作轻松也是可以熟能生巧的。
“好吧,我支持,你做的决定我都支持。”他大概觉得我过了气头,整个人显得没那么紧张了。
“我一会儿要去趟Fiona店里,你今天就在家多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出去吧。”为了让他更加宽心,我编了个借口。他自然相信了,又乐颠颠回去睡回笼觉。
我一刻也不想多呆,拎着包就出了家门走到大街上。他现在在给胡文可回电话吗?回了电话会删掉通话记录吗?这两周我不在家时他们有发生什么吗?种种猜测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坐在路旁公交车站的不锈钢长凳上深呼吸,贪婪地吸着北京难得的好空气,好让眼泪不掉下来。出来遛弯的大叔大妈怡然自得,小蛋糕店的店员在忙碌地擦拭着玻璃柜面,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一辆空空地大巴车停在我面前,我脑子和这辆大巴一样空,想都没想就上车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车一路摇摇晃晃,路过了斯尔敦、丽思卡尔顿、证监会门口的大黑牛和金融街购物中心面前干净整洁的草坪。我在最靠近雕刻时光的那个站下车,走进去点了个全日蛋卷早餐找了个靠窗位子坐下。唯美食与美景不可辜负。
和Sharron以及洛熙的工作群还没解散,我正好在群里说了一下关于自己想做记者的这个不成熟的小愿望。Sharron喜出望外地发了一堆语音,大致是说很高兴我会喜欢这个职业,她会帮我留意是否有类似的工作机会,如果我自己找工作应聘需要她的推荐信她也很愿意帮我推荐。这大概就是努力和能力被人认可的感觉吧,Sharron的热心肠让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我连忙发了好几个感谢。
一会儿,洛熙给我拨了个电话。
“Nikita,当记者很辛苦的,收入也不高,还有种种选题的限制,你要考虑清楚。”
“我想先试试。”凡事光绞尽脑汁考虑能有多清楚?还不得去做才行。
“好吧,如果你坚持从事新闻工作,有些基本的东西还是需要学习一下。我一会儿发你一些线上课程,你可以看看。平时一些大咖的讲座信息我也发你,你有兴趣也可以听一听。现在国内的新闻环境不好,能有像你这样因为喜欢和认可而愿意加入这个行业的人,我还挺开心的,对我也算是一种鼓励。”
“谢谢。”
我们挂了电话。
心之所向,身之所往。虽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我心里没开始那么堵得慌了,刚端上来的饱满的蛋卷看上去极其诱人,我大口吃完之后,忽然觉得有了底气。给Clemence拨了个电话,把和丁毅勇的事儿和她说了。
“明明就是脚踏两条船,为什么不敢承认?”说着说着,我又有些咬牙切齿。他们俩都是老谋深算的天蝎座,大概何老妖更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肯定没有,如果真的脚踏两条船,那女的昨晚早和你撕起来了。”丫肯定在敷面膜呢,说话声音含含糊糊地。
“哦。”这么说好像也对,那为什么?
“他可能只是有点儿摇摆而已。”她接着说。
“摇摆?”
“对啊,从概率来说,每个人今后都几乎一定会遇上比现在更适合自己的人。”
“啊?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胡文可就是比我更适合他的人?”
“对啊,所以他在摇摆嘛。”
“艹,你可真会安慰人的。”
“我没安慰你啊,你又没让我安慰你,我就是在这阐述事实而已。”
丫要在我身边,我上去就把丫脸上面膜撕了再戳瞎丫的双眼。什么人啊,安慰人还需要别人主动要求吗?
“再见吧孙子诶!”气头上正想挂,她良心发现大喊一声:“诶诶诶,别介啊,要不我安慰你一两句?”
我冷哼两声。
“我是这么想的,这事儿他肯定有错。但商务应酬就是这样,逢场作戏的很多。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这坎儿,就别怕撕破脸,回去让他说清楚,当着你的面儿给那女的回个电话,开免提你听着看到底有没有问题。不然的话,你也别太较真,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还是观察观察再说,别冲动。”
我想象逼丁毅勇开免提给对方打电话的情景,如果他们没什么事,那我几乎就和泼妇无异,如果他们有什么事,我就真的能豁的出去马上和他分手卷铺盖走人吗?
我心里一阵揪痛。
有一点我是非常确定的,此时的我,不愿离开他,也不能离开他。
这不仅仅是源于对他的爱,我是爱他,但并没爱到会放下自尊。我对自己很了解,不会对任何人爱到舍弃自尊。之所以不能离开,更现实一点说,是源于对和他在一起时这种生活的依赖。我刚存了不到三万块,下一份工作还没着落,如果真去当记者,需要配置的东西也是一笔花费。说走就走?听上去潇洒,实操起来却没那么漂亮。我再冲动,也不会开生活的玩笑。贫穷面前,自尊一文不值。
天啊,从骨子里来说,我竟也如此庸俗不堪。
生活,生活,快乐也寂寞。
我长叹口气,一口口喝干杯中的咖啡,给丁毅勇去了个电话。
“好点没?我请你吃中饭,下午咱们一起出去逛逛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