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沈和靖早早歇息却辗转难眠,云影忽然走进来道:“姑娘,外面忽然来了人,老爷亲自去迎进来了。”
沈和靖坐起身,“谁这么晚还过来?”
云影低声道:“是陛下来了。关防的人把整条街都围住了。”
沈和靖大吃一惊,“陛下这时候来咱们府上做什么?”
云影摇头,沈和靖又问:“那我……要到前头去吗?”
云影道:“老爷让您呆在这里呢。”
今上忽然微服过嘉国府,向沈江东问起沈和靖时,沈江东道:“她今日受了惊吓,已经睡了。”
今上点点头,“往后还是要留心和靖的安全。”
沈江东躬身答应着,今上欲言又止,半晌道:“你家的枕流亭外面,可还挂着那一副对联?”
二人屏退了侍从,沈江东擎着烛火在前引路。今上穿了一件素地直缀,面容清癯,虽已年过半百,但风姿不减。今上慢慢跟在沈江东后面,两人君臣数十年,打惊涛骇浪中走到今日,彼此之间达成了难言的默契。沈江东笑道:“那也不算对联,是两句诗。”
穿过正房,有一座小小的阁子,内置落地沉香木书架,正是沈夫人的小书房。今上忽然停住脚步,“我还记得,熙宁十七年你成亲的时候这里还不是书斋,'她'——和你夫人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刺客。”
沈江东连忙将烛台搁置在书案上,躬身道:“臣死罪。”他虽然这样说,但是语调平平,没有丝毫的惊慌。
今上笑了笑,“‘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沅西,你说是不是?”
沈江东心知今上在反讽,反而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今上拿起烛台,穿梭在书架之间查看书目,“这话如今也就你还敢说了。那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
“臣不知,”沈江东道,“陛下圣心难测。不过臣倒是想要多说一句,陛下也不必看了,内子从不看逆书,这里都是些传奇杂书。”
今上忽然回头凝视着沈江东,“你还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了文字之事,当年不知道和她起过多少次争执。第一次见她,提及江南的文字之案,你知道她怎么讲吗?”
沈江东摇摇头,今上道:“少小休勤学,文章误了身。江南千万里,尽是读书人。”
当年的文字之案牵连了先皇后的养父,致使先皇后正为中宫后再度卷入当年的旧案遗留下的是非之中。时过境迁,斯人已逝,文字之事的是非曲直又难以说明,故而沈江东沉默不答。
今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沈江东恭谨地道:“陛下宵旰焦劳,励精图治。国朝光昌,群贤毕集。何须慨叹?”
今上淡淡笑道:“以前从未觉得你是一个深沉人,总觉得你的心是热的。如今你说话怎么也这样打起官腔来了?我今天心里很不舒服,想来想去,无人可诉。晌午我们家老三进来,我也不知该怎么对他讲。我知道在他们心里都在怨我,都在恨我。”
沈江东只得道:“白衣苍狗,文章定价,秋月星华。许多事都是‘世事茫茫难自料’罢了。”
今上听了道:“那就不说我在想什么,说一说——说一说你在想什么吧。”
“臣在想——臣在想假如臣立时就死去,只怕有人要连饮三日来庆贺。”
沈江东心知今上是想谈讲先皇后的往事,但沈江东并不想就此话题继续谈下去,于是有意岔开。
今上道:“罢了,不跟你绕圈子讲话了。许多年前,皇祖母曾以朋党治朋党。后来皇祖母故去,‘她’在的时候总是将‘朋党’二字挂在嘴边,说植党营私,招摇撞岁,妨碍大政。可如今朋党看似消融,朕却觉得结党由明转暗,阴诡不定,愈发可怖。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畏势者即观望而不敢言,趋利者复拥戴而不肯言。”
沈江东忽然道:“那陛下觉得时至今日京卫可算得上是结党?”
今上忽然抬起头望着沈江东,烛火跃跃,两人似乎在这安静到诡异的环境里无声地对峙着,沈江东又道:“臣觉得不算,倘若京卫也共结朋党,那老程就不会离开帝京去北境驻守。”
沈江东口中的“老程”是出曾任京卫统领近二十年、后外任定边将军的程瀛洲。今上听了一笑,“老程为什么走,你不是心知肚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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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节人物对话有化用清代圣祖朝即墨人郭琇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