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0日,晚上10点刚过五分。
巨大洁白的圆月高挂于天,大得看起来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及到。
这个时间辰辰本该在校门口等儿子放学,然而他今天出门前接到通电话来到这座不知名的园林。
辰辰站在廊檐下撑着伞发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今天他一改往常身着打扮,不再是夹克配衬衫的暖心大叔模样。
他肩披的驼色毛呢大衣下是优质的细亚麻布西装,脖领上系了一条灰色针织围巾,围巾前面打了一个考究的黑色领结,牛津鞋擦的蹭亮。
辰辰把手塞在口袋里,像是从报刊杂志中走出来的男模特。
这座园林里大雪漫天纷飞,灌人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寒得刺骨。草皮被凛冽寒风翻的支离破碎,白玉墙面开始开裂,廊檐下数不清的廊牙一个个裂开,承重柱承受不住重量倾倒。狂风贯穿了整条通廊,像是狂风独自演奏的音乐会。
辰辰知道是她来了,或者说男人每次来这里她都会出现。
一道道鬼魅般的黑影在他眼前闪过,就像是快速挥刀时留下的一道道虚幻的残影,而且是……快到极致的一把刀。辰辰一边后撤一边收起雨伞,握在手中就像是棒球选手随时准备全垒打。
他眯着眼睛神情专注地专注地盯着白雪中闪过的黑影,发生的一切在他眼中就像是慢镜头播放,八倍慢放、十六倍……他紧握住雨伞猛地挥了出去,灿烂的火花如同雨点般在大雪下飘飘洒洒。
一道道震鸣声久久不散,花火灿烂得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
他没有看见的是,一只偌大的利爪从另一个方向横扫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后仰飞出狠狠地砸在白玉墙上,整个人直接镶进了墙里,雨伞被拍得粉碎。
男人想要张嘴骂娘两句,身上却疼得张不开嘴,刚才的猛烈一击给他造成了伤及内脏和骨骼的致命伤,在胸口留下了留下深可见骨的爪痕。
她来了,来者身穿一袭纯白色连衣长裙,银白色长发散落铺满了一地,瞳孔瑰丽得让人畏惧,脸上却带着小猫般依赖你的神情。
这位姑娘,男人认识。
她,叫梨落。
当年李延年老师和汉武帝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辰辰当初傻傻的以为北方姑娘大多都比南方姑娘好看,他作为南方人,一直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去北方城市去见见,倾人城倾人国的北方姑娘。当他真正可以独自去北方城市时,他已经懂了李延年老师所说的佳人是指老师喜欢的姑娘啊,当这个辰辰见到梨落后觉得老师喜欢的姑娘也不过如此。
梨落的手指抓住了辰辰几乎断裂的手,男人还没来得及喊“疼”,细长白净的手指就已经发力将辰辰从白玉墙上凹陷中扯了下来。她没有像言情偶像剧中男主那样双手抱住飞出去的女主,而是让辰辰直接一屁股狠狠地坐到地上,她径直绕到辰辰的身后坐下。好闻的体香四溢扑鼻,辰辰觉得这香味比不过他去世好多年的妻子用的洗衣粉的香味,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他都迷恋妻子手上洗衣粉的薰衣草味。
一只纤细白净的手臂从身后环抱住辰辰,“你比二十年前弱太多了。”梨落在辰辰耳畔轻轻说,“你老了,不过还有以前的魅力,但我不在为你着迷。”
辰辰伸手将眼镜摘下,眼镜后的面孔棱角分明,英俊又淡然的样子,和中年大叔的油腻感没有丝毫关系。
“我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孩子都已经读高中了,你还想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老,而我总有一天会老得掉牙。”辰辰满脸苦口婆心劝坏女孩从良的表情。
辰辰身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那愈合的速度,何止快速,忒快了。
“我想怎样你,你还不清楚?心里没点数吗?”梨落假装没好气地说,“我在帮你恢复伤口,别气我不然我瞬间让你全身血管炸裂。”
“你不是已经不为我而着迷了吗?”辰辰的声音淡然而又充满磁性,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独特魅力。
“你要死哦,真是的。”梨落的手指捏住了辰辰嘴角边,稀里糊涂没有刮干净的胡子,猛地拽下,“胡子看起来不对称……”
辰辰在她面前像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梨落还没有把话说完,辰辰就已经开始惨叫,啊啊啊地好叫了一通。
辰辰想起初中语文老师问他:小孩儿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这是不是比喻句。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把小孩儿的声音比喻成杀猪般的惨叫?最后答案已经不重要了……辰辰想那杀猪般惨叫也不过如此,二十多年前他答应梨落非她不娶,满嘴花言巧语连哄带骗,说,那个女生是他唯一想要共度余生的人。直到后来因为按他说法就是“那个婆娘做的饭菜好吃得就像是初恋一样难忘而又美好”的原因,他娶了另一个女人,有了一个长的好看的儿子,到最后不管怎样总会有人是要陪渣男共度余生的。他大概都已经忘记了他伤害过多少女孩,在他看来没必要记住每个前任的模样。在别人眼中仿佛是整个宇宙的女孩,在他那里好似一切不值钱的事物。
因此梨落对他又爱又恨,从她刚才一系列的动作和拔胡子的力道来看,这个女人岂止想让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还有更多声音。
“你知道我这次的任务吗?”辰辰单手将眼镜折了起来有力地拿在手中,“我赌我有两成的可能完成。”
“我才不想知道呢。”梨落专心地玩着辰辰嘴角边残存的唯一一点胡须,还俏皮地对他吐了吐舌头,动作可爱得像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女生。
……
辰辰抬头看向天空,白茫茫的大雪中是红得耀眼的月亮。
苍穹上悬挂着完美的月轮,圆弧暗红明亮,略有蓝色,看起来像是月全食中的月亮。仿佛此刻月亮、地球、太阳完全在一条直线上的时候,地球居于两者之间,月亮走进了太阳的阴影中。
这里是辰辰创造的结界,可以不间断地压制妖怪的妖力,不管是任何时候都是白雪苍茫的冬季。这里没有太阳,永远都只有月亮低低悬挂在空中。
当月亮完全变成暗红色时,则是压制妖力最强的时候。
辰辰把时间算得很准确,当红月出现时他身上的伤痕已经完全愈合了,梨落双手环抱着辰辰的脖子,她的脸很自然地斜靠在辰辰的肩膀上。
辰辰突然不说话了,大拇指突然将眼镜镜片猛扣出来,单手按住镜片站起身来向梨落颈部划去,这一系列连贯快速的动作让她来不及有任何时间做出反应,她下意识偏头才躲过被割破颈部大动脉的致命攻击。
梨落后退几步勉强稳住身形,她的脸上被镜片割出一道伤口,雪白色的液体从伤口溢出。这是雪女一族才有的异色血液。
“这就是你的任务?”梨落眼睛微眯,“这么久再见到你,你却是来杀我的。”她已经生气了,但却扼住了差点爆发的妖力。
“对不起,你的存在威胁到了组织。董事会商议决定让我来亲手杀了你,他们觉得只有我有可能杀了你。”辰辰反手将毛呢大衣扔到雪地上,他的腰际绑着一把黑鞘白柄长刀,他拔刀而出,刀弧美得像是少女新画的眉。
他把刀刃横在眼前,他凝视着映在刀面上的那双眼睛。
“梨落,我想你已经猜到这是用你哥哥全部妖力打造成的妖刀。董事会那些老家伙这把刀命名为妖刀·雪原。”
在那一刻,梨落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妖力,狂暴的气流以梨落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呼啸开来,气流不断无休止地继续暴涨,辰辰在风里站不稳,不敢轻易靠近她。
寒风呼啸,狂风掀翻撕裂了园林内每一处白玉墙,石路面和园林中一切景物在数秒内疯狂冻结,不到半分钟这座园林已经成为了一座溜冰场。
“辰辰,我要你死!”时隔多年,梨落终于再次当着辰辰的面喊出了他的全名,上一次是希望渣男不要离开她留下来,这是一次也是希望他留下来。
……
刀刃在空气中一次次和利爪碰撞,在空气中灿烂得像是火焰,长刀一次次呼啸掀起配合着利爪的每一次横扫,大片血花飞溅散落在冰面上。辰辰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血管随着骨骼被切断开一根接着一根爆开,肌腱、内脏已经被贯穿开来,鲜红的的血液溢满了全身。
因为妖怪无法愈合被妖刀砍伤的伤口,所以梨落将全身每一处伤痕冻结防止过多的失血,看似没有伤痕实则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辰辰因为无法支撑住身体,斜倒在粉碎的白玉墙堆上。
视野是血红的,听觉开始模糊,耳边的世界既接近又遥远,他甚至出现了幻听,他掏出手机,拨通电话,打开免提,对方接通了。
“儿子,今天老爸要去出差不能来接你了。咱家那辆奔驰停在老地方,你会开车对吧老爸当初教过你,你开它回家特么倍有面子……”
他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他在梨落走向他的最后时间里确定了恢复出厂设置。一切动作和语言都一气呵成,不带拖泥带水,熟练得让人心疼。
唯一的瑕疵就是,他突然瞄到腰带上挂着完好无损的车钥匙。辰辰刚要张嘴骂娘,雪原刺穿了辰辰的胸腔,辰辰再没有力气反抗,任由梨落下一刀贯穿他的心脏。
他斜靠在那里,仰望天空,亿万的雪花从那里坠落。他想点燃一支烟,就像是星爷那样,狠狠地吸上一口,然后钻进盒饭里熄灭,随便就把盒饭往路边一扔。他每次和儿子一起看那个片段时,每次都说那动作超酷的,他也想这样。
但每次看到自己好不容易煮熟的米饭,他都只是笑着对儿子说:“今天还没吃饱,下次吧。”然后像星爷一样猛吸一口烟,扔进垃圾桶。
他既舍不得好不容易煮熟的米饭,也舍不得那扔出去的饭碗,他记得他以前和儿子说:“以后你自己蒸饭时,水只用放得比米高一手掌就好……一定要生米煮成熟饭,不然饭入口也会心有余悸。”
那小兔崽子不以为然,说:“说得这么会,我也没见过你那次水量刚刚好。”
他无声地笑笑。
眼中的世界在此一刻骤然熄灭。
梨落用尽余下妖力挥出最后一刀让这座园林化为了废墟。
寒风越来越密集,伴随着漫天弥漫的纷飞大雪的肆意飘洒,无数根巨大锋利的冰锋破土而出将园林包裹在其中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那颗巨大的红月像是被斩落一般,从苍穹坠落。
……
在黑暗中的某处有一颗巨大的化石,化石已经土崩瓦解。
有人坐在化石上轻轻地哼着小调,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他抬头看天,苍苍茫茫的白雪中再也没有了月亮,雪花肆无忌惮地坠落。
他从化石上滑下,带动着滚落的沙石。
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在黑暗中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