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随刘良来到书房。
刘良端坐上位,柔声道:“文叔不必如此拘束,坐吧!”
“诺!”刘秀躬身谢坐,危襟正坐地坐在了刘良下首,心知刘良要说之事定然和族比有关。
刘良沉吟片刻,叹道:“文叔,你的情况我和几位族老都清楚,只是这么多年来,大家都没有办法驱走你身上寒毒,如今韩、冯两家谋我,我们更是无瑕顾忌到你,说来惭愧的紧。”
以他和几位族老的功力虽说驱不走刘秀体内的寒毒,想要缓解却是不难,只是这种做法太损功力,因此刘良和家族族老都不太愿意为刘秀运功。
这一点刘秀心中清楚,淡然道:“命由天定,人力又岂能胜天,叔父和几位族老这些年为刘秀费尽苦心,刘秀不敢有怨言!”
刘良捋须,脸上露出了一个老怀安慰的笑容,道:“过些日子的族比……”
刘秀会意,断然道:“叔父是家主,自然要以族规为重,只是刘秀既身为刘氏子弟,参加族比亦是合情合理!”
闻言,刘良倒是吃了一惊,他此番招来刘秀,为得就是劝他不要参加本次族比大会,以免遇到什么损伤,至于流放到舂陵,他早已和舂陵管事的族老打过招呼,要善待刘秀,只是他没有想到刘秀竟然执意要参加族比。
“你确定要参加族比?”刘良迟疑了一会,再三问道。
刘秀坚定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族比存在着危险,可对他这样随时会毒发身亡的人来说危险可怕吗?
刘良缄默了一会,点头道:“好吧!叔父我自会安排。”
不管刘秀是不是体弱多病,他终是刘氏子弟,有权利参与族比大会。
刘秀告退之后,返回自己居住的小院,中途遇上等候他的大哥刘演。
“什么?你打算参加族比?”刘演目瞪口呆,嘴巴里张大简直能塞进一个鸡蛋。
刘秀苦笑摇头道:“大哥,我还有选择么?”
刘演一阵无语。
刘秀兄弟二人回到自己的小院早已过了午时,那是饥肠辘辘。好在樊慧娴将饭菜备下,兄弟二人自是草草一饱。当然,其中亦免不了又被母亲樊慧娴一阵碎碎念念。
用过午饭之后,刘演独自在院内练习剑术,刘秀体弱,不得习武,于是背起房内的几卷竹简,自行往乡学走去。
乡学是蔡阳设立的供蔡阳子弟读书的场所,只要有大家族的引荐,后辈弟子们就能在这里读书讲习。不过,大汉朝武风极重,少年人又都贪图玩乐。因此,乡学之内只有几间木屋瓦房,除此之外,整座空空荡荡,颇为冷清,甚至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刘秀见怪不怪,背着那几卷竹简,轻车熟路地拐过几个弯,找到乡学老师轩舍,地推开了轩舍的大门,只见一位身着青袍白衫中年文士,正斜卧在榻席上捧着书卷,悠然闲暇,看上去颇有自娱自乐的意味。
刘秀微微一笑,上前躬身行礼道:“老师!”
然而,那一声“老师”叫出,那文士却仍捧着竹简纹丝不动,对刘秀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
刘秀一奇,脑袋凑过去一看,顿时一脑门的黑线。
那位老师此刻虽捧着个竹简,但魂灵却早已约了周公下棋去了。也难怪,整个蔡阳县大家族也就那么几个,平日里来此求学之人更是寥寥无几,这老师不闲得打瞌睡那才是怪事。
“老师!”
刘秀鼓足中气,大声呼喝。
那文士猛得惊醒过来,弹起身子,一阵四下张望,口中语无伦次道:“着火了?哪着火了?!”
刘秀看不下去,一把掌拍在自己脸上,摇头叹道:“老师,您睡醒了么?”
文士一怔,见刘秀出现在眼前,顿时老脸一红,坐正身子,理了理衣衫,装出一副道貌岸然,高深莫测的样子,干咳几声道:“那个……为师方才研读精义,忽遇不明之处,于是神游化外,寻天地之道而解其意,却不想被你看到了,咳……”
“老师,您的书拿反了……”
“呃……”
对于自己的这位启蒙恩师,刘秀总有些看不透。明明相貌儒雅俊美,偏偏总是一副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装扮;明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总是扮傻充愣,行为甚至有些古怪滑稽;明明洞悉天下局势,知晓朝廷动向,却甘于平淡,窝在蔡阳这样的小地方,以教书受业为乐。
坦白说,跟这位老师上了这么久的课,刘秀只知道老师的两件事,一是这位老师有个古怪名字,施不知!
也就是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不知道的意思。
孔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可到了自己老师这里却成了“不知为不知,知之为不知!是不知也!”
虽然刘秀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古怪名,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自己的这位老师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至于第二点,他刚才已然再一次地领教过了,那就是脸皮厚!
施不知老师脸皮厚到什么程度,刘秀不清楚,但从跟随他学习的这几来年来看,估计这厚度……还真没个边。
这乡学本就没有什么孩子来上学,若换做别的先生早已卷铺盖跑路了,这位老师却还死皮赖脸,硬是留在蔡阳不走,好在县令张大人气量不错,有这么个乡学也算是蔡阳县半个形象工程,反正整个乡学就施不知一个教书先生,也耗不了多少钱粮,于是也就任由他留下了。
施不知见刘秀的表情,顿时皱着眉头,不悦道:“小家伙,让你背《舜典》你可记牢?”
刘秀将负在身后的竹简交给不知老师,点头道:“已经全部记下!”
施不知愕然地看了刘秀一眼,神情有些诧异道:“你当真只用一日时间便记下了《舜典》一篇?”
刘秀翻了个白眼,开口朗诵道:“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慎徽五典,五典克从……”
洋洋洒洒近千字的文章,刘秀背诵的四平八稳,滚瓜烂熟,竟没有一字背错。
施不知的眼珠子暴凸,如同看小妖怪般看着刘秀,这篇《舜典》乃是记载上古仁圣舜帝言论的精典,文辞绕口,道理精深,若换了成年儒生花个一日时间将其背诵或者不难,可刘秀才几岁?这等年纪竟能一日背诵,只能用天资卓绝来形容。
半晌之后,不知长长一叹,满脸惋惜道:“你天资聪颖,在我见过的少年人里无人能出其右,更难得的你品性纯良,勤奋好学,若再给我调教个四五年,必可承我衣钵,立于廊庙之上,只可惜你这身体怕是撑不到那一天了!”
刘秀巨震,骇然地看向老师,惊道:“老师,您怎么会知道的?!”
施不知咧嘴笑道:“你老师博览天下群书,其中自然包括岐黄之术!”顿了顿又道:“看你神庭发青,印堂灰暗,似是中了极厉害的寒毒之气。不过老师很奇怪,你既中了这么厉害的寒毒,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刘秀见不知老师猜出了七七八八,也不隐瞒,解释道:“听母亲和大哥说,我自幼便中了这寒毒,本来早该夭折,天幸有一位侠士出手相助,并赐下灵药,我每年上元节服食,这才撑到现在。”
施不知挑了挑眉头,大感兴趣道:“那药能否给我一看?”
刘秀点了点头,那丹药是他的身家性命,因此总是贴身携带。
施不知接过小瓷瓶,打开闻了闻,顿时吃了一惊,失声道:“太乙护心丹?!”
“老师,您知道这丹药?!”刘秀亦是吃了一惊,不过却不是因为太乙护心丹,而是自己的老师竟然闻出了丹药的来历。
施不知似是知道自己一时口快露了风,忙道:“呃……我曾在一本药典之中看到过此药!”
刘秀狐疑地问道:“是哪一本药典?”
施不知挠了挠后脑勺,讪笑着胡诌道:“老师我博览群书,哪还会记得这么多?”
“这样啊……”刘秀叹了口气,有些颓然。他本想着既然老师在哪本药典中看到过这太乙护心丹,只要能把那本药典找来,细细研究药方,自己说不定也可以炼出太乙护心丹来,这样能母亲与大哥二人就不必整日忧心忡忡了。
施不知看出了刘秀的心事,叹气道:“小家伙,你就别想了!这太乙护心丹乃是疗伤续命的圣药,炼制的药材无一不是珍贵之物,那是价比黄金,更是有价无市!”
“黄金……还有价无市……”刘秀浓眉挤在一块,一副天要亡我的样子。
施不知见刘秀闷闷不乐,将瓶子还给他道:“不用苦着个脸,其实就算你有本事炼制这太乙护心丹也没多大用处。”
刘秀一怔,不解道:“为什么?”
施不知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难道没有发现太乙护心丹的药效愈来愈弱了么?”
被施不知这么一说,刘秀不禁猛然一震。的确,在他十岁之前,这太乙护心丹颇有疗效,可是十岁之后,那疗效却是愈来愈差,甚至这两年里,即使自己按时服下太乙护心丹,体内的寒毒仍会时不时发作,而且每次发作的时间都会比上次延长一柱香的时间,痛处的程度也增强不少。
施不知见刘秀脸色惨白,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声道:“那是因为你体内的寒毒正在不断加重的缘故,即便是太乙护心丹压制起来亦有些力不从心了!”
说到这里,二人都沉默了起来。
片刻之后,刘秀脸上的凝重渐渐散去,反而慢慢平静起来,微笑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这一身虽然短暂,可活得却十分充实,比之那些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可强得多,倒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独母亲和大哥实着有些……不舍……”
说到此处,他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笑意也渐渐化为悲伤。
施不知眼中闪过惊异,赞道:“你小小年纪便能看破生死,着实不易!或者……我是说也许,上苍会看在你如此洒脱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也不一定!”
他语气中透着意味深长,让刘秀心中泛起了一丝怪异,说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上苍的庇佑学生不敢奢望,只希望在那天到来之前能充实地过好每一天足矣!”
“好!”施不知击节一赞,随手从案上取来一卷竹简,递给刘秀,笑道:“本来老师我今日还想开导你些事,可现在看来却可以免了,这卷《禹贡》你拿去研读,若有不明之处再来请教。”
刘秀接过沉甸甸的竹简,神情颇为喜跃。
施不知亲切地拍着刘秀的肩膀道:“这卷《禹贡》中记栽了上古夏禹王治理江河山川的伟业,想那天地山川如此雄固,尚且能为人力所改变,更何况是你那区区的命运呢?”顿了顿又捋须莞尔笑道:“老师好不容易收这么个佳弟子,相信上苍也不忍心就这么收走!”
“老师!”
刘秀心中感激,向老师躬身一礼,在施不知的目送下离开了私塾的院舍。
施不知捋着长须,看着刘秀消瘦的背影,喃喃自语:“这寒毒如此厉害,竟连他都束手无策了么……”
离开了私塾,刘秀返回家中。大哥刘演似是有事外出去了,母亲樊慧娴有午睡的习惯,因此他不便打扰,背着那卷《禹贡》独自出了府门,往城外去了。
南阳郡乃水利之地,土壤肥沃,耕地千里,而蔡阳城更得汉水之利,农耕繁盛。此时,收秋已过,稻米之中已然收拾干净,离春播也尚有一段时里。因此,田野之中少有人烟。刘秀贪图此处清静,便常常在这个时节,到城外农田的大槐树下孜孜不倦起来。
对于大多数十几岁的少年而言,这时期正是贪图玩乐嬉戏的黄金时期,可是刘秀却早已养成了读书学习的习惯,这倒也不是说他没有玩乐之心思,只是他的时间实在比寻常孩童少的可怜。
当年,秦怀刚只留下了十四颗太乙护心丹,换句话说他的寿元也只有短短十四年,如今他已经十三岁了,即便撇开寒毒加重的情况,他最多也就再活一年多而已,因此,现在的他对时间分外吝啬,除了陪伴母亲和大哥之外,其他的时间几乎都花费在书卷之中,甚至连每日的休息时间也绝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时间对他弥足珍贵!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