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倩在吴峥的指挥下,开着那辆路虎向城外驶去。今晚的九河市,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是不知道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这座城里还有多少人,能活着见到它。
出城五十里,有一条白河。车子沿着土路开上了河堤,再往前一公里,有一条小路能够下到河堤的下面。知道这地方的人不多,再加上路不好走,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
车子下了河堤,便是一块开阔地。张倩搀扶着吴峥来到了河边,想要留下陪他,却被拒绝道:“你身子还没好,这里风大,你回车里休息吧。再说夏竹那丫头还哭着呢,你正好陪陪她。”
听到张倩没有动静,吴峥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当两手相握时,张倩蹲下了身子,把脸贴在那只手上,温柔的摩擦着。吴峥笑了笑道:“听话,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张倩温柔的‘嗯’了一声后,又蹭了两下,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朝着车里走去。直到听到车门关闭的声音,吴峥这才呼出了一口浊气。孙医生的死,对他的触动很大。他本不应该死的!可自己却不得不亲手杀了他……。
“说说吧,这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识海之中,吴峥来到了那块巨石上,黄玄灵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望着眼前的那片水面。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的存在吗?”
“以前不信。现在嘛,勉强算是信了。”
黄玄灵‘哼’了一声道:“其实,你不应该信的。”
“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难道不是和那些神有关吗?”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咱们还是先说眼前吧,你遇到的那些‘人’,是被血族的血液给污染了。他们有简单的思维,惧怕阳光,会优先攻击身边最强的目标,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更多和他们一样的污染者。”
“那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聚集到张倩身边,却又不敢伤害她?”
“因为张倩是‘祭品’。她是他来到这个世上的钥匙,同时也是他的坐标。”
“我不明白……。你说的他,是谁?”
“他叫炎天壹,就是你们所说的‘神’!”
“那钥匙和坐标又是怎么一回事?”
“张倩本应该死在血池里的,她体内的生机就是打开大门的钥匙,好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她的身体则是坐标,就像是门前的那盏灯一样,是为了让他能够看到门在哪里。既然有坐标,就会建立某种联系,也就是说她的身体里,有他留下的印记。当时……我还是晚了一步,否则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害怕张倩,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有那人留下的东西?”
“不是东西!只是一种印记!就像是……气味,或者符号!污染者会朝她聚集,就是被印记所吸引,因为他们能够感知到‘它’的强大。同时他们也会感到害怕,因为这个‘印记’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太过强大了!这是源自于他们内心深处,对于上位者的恐惧之心。”
吴峥在努力消化着黄玄灵传递给他的信息。上位者?应该指的就是炎天壹,也就是所谓的神。她刚才说的是现在的他们,难道这些污染者还会变的比现在更强?
见到吴峥在沉思不语,黄玄灵从地面上扣起一块小石子,扔到了水中,随着‘扑通’一声,溅起了一阵水花,同时也惊醒了沉思中的吴峥。“你不需要想那么多。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想想怎么才能活下去。以你现在的水准,能不能撑过第一轮还说不好呢,琢磨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
“我的双眼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才能好?”
提起这事,吴峥就一肚子气。
“你能不能别像个女人一样啊?这么爱记仇!明明是你自己不行,还非要怨人家。”
说着,黄玄灵就如同是个发脾气的小女孩一样,不断的从地面上扣起小石子,朝着水里扔去。要知道这可是吴峥的识海,脚下那块巨石虽然是他想象出来的,却也是那种能够抵御狂风巨浪的中流砥柱一般,可在黄玄灵的手中,就如同河堤上的土坷垃,随手撵上两下,就会化为尘土,随风而散了。
识海被她搅的不得安宁,吴峥感觉自己的双眼更疼了,好像头也变得疼了起来。只好求饶道:“我不是怨你,只是有些不明白,本来还好好的,我怎么突然就变成瞎子了。”
“还不是你自己不顶用!我只是帮你引个火而已,又不是去烧天。谁知道你身体这么弱,连那么一丁点的热量都承受不住。”一边说着,黄玄灵朝吴峥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大拇指在上面比划了半天,最后停在了指甲盖的最边缘的位置上。“你这是身体出现了反噬,才会暂时失明,过不了几天就会好了。”
强忍住想要把她一脚揣进水里的冲动,吴峥‘哼’了一声没有理她,心里却想:我信你才怪!你这个黄毛丫头坏的很呐!当时她就提醒过自己,让自己事后不能怪罪她,现在又说是自己的身体不行?老子身体好的很!至于行不行,当然要试过才知道。
见他没有再责备自己的意思,黄玄灵心里有些小得意。随后却道:“喂,不是我说你,你这身体真是太差了。昨天才坚持了那么一下下就不行了,搞得我畏手畏脚的,一点都放不开。不行,为了我们三个女以后的幸福,从……就从现在开始吧,你必须要加强锻炼!”
识海中忽然泛起了一股滔天巨浪,吴峥发现一脚踹了个空,眼看着那股巨浪朝着自己袭来,天空中传来黄玄灵狡黠的笑声:“咯咯咯,你看你,被我说到痛处恼羞成怒了吧?你先让自己冷静冷静吧,火气太大了对身体可不好,尤其是对你的眼睛不利。”
“黄玄灵你给出来!老子要是不打得你哭爹喊娘,我吴峥跟你姓!”
……
烈日当空,通往洪家老宅的山路上,一把画着西湖十景的油纸伞,自山下缓缓而上,此时已经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伞下有两人,一男一女。男子想要接过女子手中的纸伞,却发现伞柄一直被女子握住,不肯松开。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男子拧不过她,只得叹了口气道:“我一个大男人,哪有让女人为我撑伞的道理?”
那女子却满心欢喜道:“我愿意呢,能给公子撑伞遮阳,是胭脂的福气。”
眼见着已经可以看到老宅门口的那块牌坊了,女子收回了从山下便一直挽在男子手臂上的手,盯着自己身上的衣着看了又看,生怕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见胭脂刚才还一心欢喜的模样,此刻却忐忑起来。洪甲丁伸手搂住她的蛮腰,满不在乎道:“你怕个什么劲儿?那老头若是敢对你说三道四,少爷我立马跟他翻脸!上次走时烧了他的药庐,这次非得把他这老窝给烧了不行!”
听到洪甲丁在自己身旁疯言疯语的,胭脂噗嗤一笑道:“老太爷那是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等会见了他老人家,奴婢替公子给老太爷磕上几个头,赔个不是,你再服个软,说上几句好话,我看这事八成就能揭过去了。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不能再惹老爷子生气了。”
胭脂说着,见到洪甲丁的衣领上粘了一小片花瓣,随手把纸伞放在脚边,帮他摘下了那片花瓣的同时,又帮他理了理衣衫。
一阵山风吹来,纸伞被风一带,便朝着路旁滚了过去,看着纸伞掉进了山涧里,胭脂的心中一疼。这把伞,是两人第一次逛街时,洪甲丁送给自己的礼物。说是以后要用这把伞,来为她遮风挡雨。自己一直没舍得用,这次忽然跟着洪甲丁来见洪家的老太爷,她才将伞带了出来,也是因为那位老人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希望能够借此安抚一下自己的情绪,此刻人还没有见到,却把伞给弄丢了,胭脂原本就十分忐忑的心情,变得更加的糟糕起来。
洪甲丁却假装没有看见,只是拉着她继续赶路。背在伸手的左手却时不时的抬上两下。此时若是有人从远处往山下看,便可看到那把掉进山涧里的油纸伞,犹如一朵浮在空中的莲花,此时正打着旋转跟在两人身后,帮他们挡住了正当空的阳光。
当两人来到那座刻有万载千秋四个大字的牌坊下面时,洪甲丁随意的伸手一抓,那把伞便回到了他的手中,笑呵呵的对胭脂说道:“你看吧,我就说哪有男人让女人给他撑伞的道理。这伞啊,还是得我给你撑着,才能帮你挡住这日头。若是将你给晒黑了,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牌坊下早就有人等候,引着两人朝西边的一座凉亭而去。洪天养站在凉亭上,笑眯眯的看着走到进前的这一对璧人,心中有些惋惜道:可惜这女子,不是司徒家的那位嫡孙女啊。
等两人到了跟前,胭脂不等洪甲丁发话,屈身盈盈一拜,跪在地上道:“司徒家侍女胭脂,拜见洪老太爷。”
洪甲丁收了手中的油纸伞,就那样握伞而立,也不说话,盯着笑眯眯的老太爷。眼神交错间,洪老太爷白了自己这嫡孙儿的意思:人家拜也拜了,你总不能不表示表示吧?
洪天养哈哈一笑道:“好,好!难为你们俩这大热天的,还跑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快起来吧,让我瞧瞧。”
等到两人进入凉亭,洪天养转身时,却被那石凳绊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踉跄,一旁的胭脂急忙上前搀扶住他。老太爷笑眯眯的拍了拍她的手,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这丫头不错,很不错!人活在这世上,最难的,就是有情有义,希望你以后啊,能做到情义两全。”说话间,他来到了上首率先坐下。洪甲丁瞪了老头一眼,也坐了下去。只有胭脂一个人站在凉亭里,傻傻的看着挂在自己皓腕上的那一串紫檀念珠。
洪天养不在意道:“此物是早年间一位佛门好友所赠,也算不上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今日你我相见,就当是老夫送给丫头你的见面礼了。”
胭脂感到有些惶恐,却不敢轻易摘下那串念珠,只得求助似得望着洪甲丁。
洪甲丁也感到有些意外,这串念珠他小时候就见过,在他的记忆里,这串珠子老太爷好像从未离身过。
爷孙再次对视了一眼,便彼此心照不宣了。
“既然都给你了,你就好好带着吧。”
见洪甲丁点了头,胭脂双手捧着那串念珠再次跪下道:“长者赐,不敢辞!胭脂谢过老太爷,日后定不敢辜负老太爷的一番心意。”
听到胭脂这么说,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先前是洪老太爷,此时是老太爷,虽说只有一字之差,差的却是那最难填的人心呢。这丫头,倒真是一个妙人儿呢。
两人陪着洪天养喝了几杯茶,洪甲丁对胭脂开口道:“我找人带你去山里转转,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见识过了才好。就怕让你失望了,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好看的,比起司徒家的妙仙山可是差远了。”
听见洪老太爷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胭脂朝洪甲丁使了个眼色后,起身朝洪天养施了一礼,微笑道:“老太爷别听公子他胡说。当初小姐跟奴婢可是说过的;说是洪老太爷所在的养心庐,乃是极具灵气之地,日后若是有机会前往,一定要好好的看一看,也好多沾染些灵气回去。所以来时才跟公子提了一嘴,胭脂也是想沾染点您老这的灵气回去,也好省的公子整日骂我笨手笨脚的了。”
两人出了凉亭来到一旁时,胭脂幽怨的瞪了洪甲丁一眼说道:“公子就不能让人省省心?少说两句又能把你怎么着了?要是惹得老太爷发了脾气,胭脂可不敢帮着你。”
洪甲丁扭头看了一眼洪天养,悄声在她耳边说道:“你放心吧,用不着你帮忙,这老头他打不过我的。”
见洪甲丁又在说胡话,气的胭脂转身就走,踩着碎步,跟着那引路的药奴朝着山里而去。爷孙两人重新落座,洪甲丁看着远去的背影懒洋洋道:“我说你就别绷着了,人都走远了。那珠子当初我要你都没给,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大方了?”
怡然自得的品了一口茶,老人一脸满意道:“就那么给你了,你能当个宝贝吗?这么好的东西,糟践了实在是可惜了。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第一个进我洪家门的孙媳妇,我将那珠子给了她,也算是替你护她日后有个周全。”
洪甲丁将信将疑的盯着老人看了半天,见他不像是装的,这才伸出大拇指说道:“行!有长进!既然如此,我也送你份大礼吧,就看你敢不敢收了。”
老人来了兴致,放下茶杯笑着道:“哦?你说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大礼,能让你主动跑来见我这老头子一面。”
将两人面前的茶杯倒满,洪甲丁举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说了四个字:“下山,入世!”
洪天养刚想伸手去端那杯茶,听到这四个字后,把手又收了回来,坐在那里沉思不语。
洪甲丁也不着急,一边看着山上的风景,一边悠闲地品着茶。爷孙两人就这样对坐了有半个钟头,洪天养才拿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抿了一口道:“下山,不难!入世,则不可为……。枪打出头鸟!洪家现在,还当不起这只鸟啊。”
洪甲丁却摇头道:“以前当不起,是因为格局问题。现在格局变了,未必就不能当!枪还是那只枪,可鸟儿却从黄雀变成了一只金翅大鹏。你觉得,可行吗?”
“哦?这格局是怎么个变法?”
“天翻地覆!所有修仙之人,都将面临着生死考验!生,则一步登天。死,便是一切归零。”
“后一件事,你有多大把握?”
洪甲丁斟酌了一下道:“格局方面,现在已经初现端倪了。至于当不当那只鸟儿,还得你来决定。此事就好比是火中取栗,火候未到,那栗子还未熟透,吃起来只会咯牙伤胃,让人难以消化。火候若是过了,栗子已经变得乌黑焦糊,吃不吃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火边不见得就只有你一个人在等那栗子熟透之时,不但要小心提防他人,还要顾及着不能被火烧到了自己。所以想要吃下这颗栗子,时机、火候、下手的速度,三者缺一不可。”
洪天养点了点,算是认可了这番话道:“如果这事办成了,对洪家有什么好处?”
洪甲丁放下了茶杯,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百年之内,洪家便是这世间第一大门阀世家,可跟儒、释、道三家并肩而立!千年以后,世人只知洪家,而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洪家!”
饶是洪天养野心再大,听完洪甲丁这一番话后,照样是被惊得目瞪口呆。手中那个不知道是何年月的建盏突然裂开,却未有一滴茶水从中流出。凉亭中时有山风袭来,多年来只穿一件单衣,却能寒暑不侵的洪家老太爷,此刻也觉得自己背上,有了些凉意。
洪甲丁接过他手上的杯子,随手扔掉后说道:“这建盏虽好,却终归只是个杯子而已,就算再过千年,它还是逃不过被人把玩的命运。那天不小心被人打碎了,也不过是心疼上一两天罢了,时间久了,你自然而然的就会忘掉它。”从石桌上拿起一个普通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水放回到老人面前,洪甲丁继续道;“没了它,你还是照样喝你的茶。只不过是换了个杯子而已……。”
端着那个新杯子,老人犹豫了半天还是放下道:“你说的这事,太过吓人了些。有些地方我还拿捏不准,需要好好的权衡一下。”
洪甲丁笑了笑道:“不急,反正还有些时间。我也打算带着胭脂在这山上住上两日,你让他们给我准备一间客房。如果两日后你还是举棋不定的话,我建议你先下山走一圈,老在这山上待着,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神仙了不成?”
洪天养听闻,有些惊喜道:“那敢情好!晚上咱爷俩好好喝上两杯,再把这事细细的琢磨琢磨。”
“那我还是现在就走的好,这事既然跟你说了,我就没打算再管。至于你想不想干,两天后给我个答复就成。”
见洪甲丁果然站起身来,洪老太爷一把拉住他道:“不说就不说!你这孩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这么多年你好不容来我这一趟,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你好歹也得告诉我你日后有什么打算,我才好谋划此事啊。”
依靠着凉亭边的石柱,洪甲丁看着远处的风景道:“这陆地上我是待不下去了,想想我都觉得恶心,还是留给你们这帮老家伙折腾去吧。我打算带着胭脂去海上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别的风景。”
两日后,爷孙三人在牌坊下,洪甲丁带着胭脂直奔南海。而洪老太爷则孤身一人下山,这是从他入住养心庐七十六年来,第一次走过那座刻着万载千秋的牌坊。他洪天养不为别的,只为洪家真的能在这乱世之中,博得一个万载千秋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