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酉时左右,周云织早早用过了晚膳,悠闲自得的靠在窗边的座塌上,对着窗外逐渐暗沉的天色发呆。
连翘从屋外进来,见了周云织的姿势,笑着提醒:“姑娘快别坐那儿了,去年也是这个时节,满院的柳絮到处飘,把姑娘您呛得直流泪……”
周云织看了她一眼,并不在意:“柳絮而已,怕什么。”
连翘微怔,自家姑娘自从落水苏醒后,便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说不上来具体是哪儿,反正就是方方面面给人的感觉,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恰巧合欢也从外间抱着个针线篮进来,见连翘失魂般的呆呆站在窗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怎么干站在这儿?”
“这是什么?”周云织注意到她的怀里的东西。
合欢笑着把针线篮递过去,“方才吕娘子从绣房打发人过来,说是给姑娘留了上好的丝线,适合闲来无事时打些络子、手帕汗巾什么的……”
周云织揭开朝里面看了眼,大喜道:“这是明黄锻捻金丝!”
明黄锻捻金丝……千金易求的珍贵丝线。
这种丝线,就是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而吕三娘竟然说送就送了,还一送就是这么多!
周云织感慨万千,不愧是江州第一绣娘。
连翘看着那金晃晃的丝线,苦笑道:“若用这样上好的丝线织些络子、汗巾什么的……岂不是大材小用?”
语毕,转头看向合欢,问道:“吕师傅可嘱咐了什么话?”
“没呢,”合欢一门心思在那丝线上,看都没看连翘一眼,“那小丫头放下针线篮就走了,只说是吕娘子处的。”
连翘看她眼睛都快要贴那篮子上面去了,不觉好笑:“你瞅什么呢?快去里间拿些姑娘平时用的丝线和绣绷来。”
“哦哦……”合欢依依不舍的收起目光,去了里间。
“姑娘可要绣些东西?”连翘问道。
周云织把丝线放好,笑着看她:“我打算给子衿绣个平安结,八月上旬他便要参加秋闱,这也算是我做大姐的一点心意了。”
“有姑娘您惦念着,三爷必定能金榜题名。”连翘说话间,合欢已拿了刺绣的物件从里屋出来。
周云织见了,思量片刻,指着两人安排起来:“你们也坐下,把那剩余的丝线全都打完,免得浪费。”
连翘合欢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找了个小杌子,一左一右的在周云织塌边坐下了。
“那不知姑娘要吩咐我们绣些什么物件?”合欢歪着头,兴致勃勃的问。
“你这个鬼精灵,”周云织笑着狠狠戳她的额头,“早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罢了罢了,你和连翘自己决定罢,绣了什么荷包、挂饰的都随你们去,我也不管了……”
合欢听了眉开眼笑,“姑娘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可就没什么顾忌了。”
说罢,从那一堆五彩斑斓的丝线里挑了个最艳的玫红色,喜滋滋的比划着。
连翘无奈的笑了笑,挑了个素净些的天青色。
周云织则窝在塌上画着花样子,主仆三人一边各自绣着,一边时不时扯两句玩笑话打闹一番,很是热闹。
不知过了多久,绿萝静悄悄的进了屋子,低声向周云织禀告:“姑娘,三爷和四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周云织放下手里的狼毫笔,吩咐绿萝:“去备些茶水果子……还有,下午辛姨娘那儿送来不少川蜀特产的糕点,一齐端上来。”
“是。”绿萝福了福,快步退了下去。
连翘和合欢赶忙站起身,把桌上摆着的明黄锻捻丝线收起来,放进里屋衣柜里的隔间。
合欢前脚帮着绿萝上了茶水点心,后脚周子衿和周雪纺便一前一后的迈进屋。
“今日怎来的这般巧?”周云织忙迎上去,亲热的携了周雪纺的手,笑道:“四妹妹可是稀客。”
周雪纺热情的挽过周云织的胳膊,笑嘻嘻道:“我早就想来看姐姐,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儿也是碰巧遇到了三哥哥,想着有他在,大姐姐便不会恼我了。”
“你自己想来,何苦拽上我。”周子衿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真是小孩子心性。”周云织笑着拉了二人坐到塌上,吩咐连翘和合欢上茶。
“大姐姐这里的碧螺春,一向是最合我意的。”周雪纺笑着拿起茶盏。
周云织不以为然,打趣道:“若是太太听见你这话,怕是要指着鼻子骂你个小没良心的了。”
话音落地,屋内众人皆哄笑起来。
周云织推了推手边的斗彩莲花瓷盘,指着里面的芳香四溢的点心,介绍道:“这是四川当地特产的糕点,泸州五香糕和莲茸层层酥,听说别处都买不到,四妹妹快尝尝。”
周雪纺眼前一亮,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完,惊喜道:“这点心可真是美味!香甜软糯,我本以为听雪堂小厨房里妈妈做的桂花拉糕是一绝,没想到这比那还要惊艳些!”
“你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好多,到时让合欢给你包上一些,走的时候带回去。”周云织笑着看向合欢。
合欢心领神会,走到周雪纺面前,笑着说:“不光这些,厨房里还做了新鲜的盐水鸭和黄桥烧饼,各种馅儿都有,四姑娘不妨移步跟奴婢去挑挑?”
“那敢情好。”一听说有好吃的,周雪纺便两眼放光,急匆匆的跟周云织告了别,拉着合欢就往外跑。
屋内便只剩下周云织姐弟二人,她瞧着周雪纺走远了,方才笑着问周子衿:“你也吃点糕点罢,都是辛姨娘送来的,我尝了尝,确实不错。”
周子衿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方才在前院用了晚膳,实在是吃不下了。”
“也罢,知道你不爱吃甜食。”周云织摆摆手,扭头吩咐连翘:“三爷最喜欢喝龙井,你去备了来。”
周子衿咧嘴一笑,“原来姐姐还记得我的喜好。”
半晌,连翘从外面端了茶具进来,放在案首上。
周云织亲自斟了茶,递给周子衿,笑道:“连翘平时就爱琢磨制茶,你快尝尝,着实不错的。”
周子衿笑着双手接了过去,茶还没入口,先奇道:“这可是由黄陶木制的茶盏?”
连翘看了周云织一眼,知她不懂这些,便上前笑着解释:“三爷好眼力,这正是郊外碧桐花楼特制的青花黄陶木茶具。”
碧桐花楼,听上去是个诗情画意的地方。可只有江州本地人才知道,它是江州知名的一家杂货铺子,开在几百里的郊外,因为里面售卖的东西皆是难得一遇的奇品,故而得来这样一个名字。
周云织穿过来半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看向连翘的目光就有些疑惑。
“你如何知道的?”
连翘先是愣了愣,随后笑道:“姑娘忘了?一年前绿萝那丫头不小心把房里的那套,您最喜欢的和田白玉茶具给摔碎了。因都不是俗品,您便让我出府再寻个来,奴婢早先便听外门的小厮提过这儿,就一门心思的寻了去,谁知,还真淘了个合您心意的……”
看来是原主还在的时候了……怪不得自己不知情。
“瞧我,”周云织轻轻敲打着额头,故作轻松:“自从身体痊愈了,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周子衿猛然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问道:“听说姐姐早日请了郎中来,可是身体还有不妥?”
“不妨不妨。”周云织心虚的摆摆手,“可能是这些日子吃食太丰盛,一时有些不舒服,你就别担心我了,还有四个月就要参加秋闱,你可不能松懈。”
周子衿闻言,挠挠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原是没有姐姐的身子重要的。”
周云织还想再叮嘱几句,就见连翘对她眨了下眼睛,随即笑着说:“三爷说这话,可就是辜负我们姑娘了,这平安结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说罢,眼神故意朝着案首上的绣样和笔墨看过去。
“姐姐是在给我绣平安结?”周子衿顺着连翘的目光,也瞧见了那纸张上面的花样,大喜过望。
大齐有个延续了几百年的风俗,家中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但凡有适龄男子即将参加科举的,其母便要提前几个月的时间,亲手绣一个样式繁杂精致的平安结,由儿子带到考场上,保佑平安中第。
这个风俗还是当初她听吕三娘说的,当时周云织就暗暗决定,待周子衿快要科举时,自己也要亲自给他绣一个。
只是这平安结,本该是由杨氏来绣的。她这样虽没有大碍,可要是让有心人知道了,怕是又要生事。
周云织面露犹豫,斟酌着语句道:“我原是打算绣完了,等你进考场那一天给你,谁知这小蹄子先说漏嘴了。”说罢,故作不满的看了连翘一眼。
连翘缩缩脖子,面色惭愧。
“不怪连翘姐姐。”周子衿摇摇头,感动至极,“姐姐这般惦记我,真是叫我无以回报,来日……若是我功成名就了,定把姐姐接去京城,一同过好日子……”
这话说的实在可笑,周云织看他支支吾吾,憨态可掬的样子,心里爱怜,笑着打趣:“这高墙里的日子实在难过,你要真是想回报我,就赶紧娶了媳妇,生个一儿半女的,也好让我热闹热闹……”
说罢,掩袖笑起来,连翘在一旁也是直抿着嘴憋笑。
周子衿的脸一下就红了,随后他思量片刻,也腆着脸打趣道:“姐姐你又拿我取笑,等明儿得了个嘴严的姐夫,看你还会不会这样肆意。”
“我们家姑娘的嘴,就是玉皇大帝来了,都叫她闭不住呢。”连翘难得的开着玩笑。
三人又顽笑了会儿,外面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周云织回头一看,正是方才出去的合欢,只是她身边已没了旁人。
合欢注意到她的眼神,苦笑着说:“我给四姑娘大包小包的拿了不少糕点果子,最后实在是丁香拿不下了,四姑娘才作罢。”
“这丫头,真是贪嘴。”周云织也笑了,继而又问道:“怎么不送送她?这大晚上的黑灯瞎火,可别叫她也跌进水池子里了。”
合欢听了这话直笑:“姑娘怎的还拿自己说笑?……方才是太太打发人来请,四姑娘顺道去了秋水轩。”
周云织颔首,示意自己明白。对着合欢招招手:“你也过来,连翘烹了龙井,快尝尝。”
合欢应声上前,笑着接过茶盏,道:“连翘姐姐又制茶了?”说罢,浅浅呷了一下口,赞道:“这手艺,不知比江州多少茶艺师都要好。”
“我也这样觉得。”周子衿笑眯眯着附和,拿起茶盏细细品尝着。
连翘也不谦虚,笑着解释:“我祖父爱喝茶,也爱制茶,我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比旁人熟悉些。”
周云织第一次听连翘提起家人,不免惊奇的看向她。
她只知道连翘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府里,哥哥在前院账房里打杂,嫂子则在后院做些浆洗的活计,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
“后来祖父去世了,家里也就没有人懂茶道了。”说到这里,连翘的眼神黯淡了些,不过只是片刻,她就又恢复如常,那个善解人意、温和少语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