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阁.
辛姨娘悄声走到床榻边,面容慈爱的注视着床上躺的姑娘,伸出手仔细掖紧了姑娘身上的被褥。
做好这一切后,便静静的坐在床边,不发一言。
半晌,有小丫头掀了卧房门帘,见辛姨娘怅然若失的样子,忙走上前,在她耳边轻声道:“姨娘,六姑娘这里有奴婢照看着,您去外间待客吧。”
辛姨娘默不作声的看着床榻上的姑娘,半晌才依依不舍的站起身,嘱咐丫鬟:“那就劳烦你费些心了,月季。”
“姨娘这是什么话,奴婢是从小伺候六姑娘长大的,照顾六姑娘本是奴婢分内的事。”月季老实答道。
辛姨娘温和的笑笑,便留了月季一人在卧房,自己掀开帘子去了外间。
榻上早已坐着一年轻女子,削肩膀,水蛇腰,尖脸红腮,年岁约莫二十,眼角微微皱起的细纹虽然增添几分成熟感,却依旧风姿绰约。
女子左手托着绣绷,右手拿着细针,正专心致志的一道一道穿过针线,仿佛跟外界隔离开来。
直到辛姨娘慢慢走到她身旁的座榻上坐下,女子才抬起头,挑眉看着她:“终于舍得出来招待我这个不速之客了?”
辛姨娘苦笑道:“三娘,你就别拿我取笑了。”
吕三娘不忿的竖起眼睛,佯装生气。她伸长脖颈,朝着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故作惋惜的摇摇头,语气悲戚道:“六姑娘也是可怜,有你这样的亲娘,整日这般自怨自艾,她的病怎么好的了?”
辛姨娘知她在虚张声势,并不言语,只是朝门边瞄了一眼,问道:“杜鹃那丫头呢?怎么没在这伺候端茶倒水?”
说罢,便站起身要去唤了丫鬟来。
“我最烦那些虚礼,”吕三娘不耐烦的摆摆手,“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是知道的。我不愿意的事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了。”
辛姨娘见状,也无可奈何,便重新坐回塌上。
她又见了吕三娘手里的绣品,笑道:“你上回打发丫头来送鞋袜的时候,我便说了,六姑娘和我房里的东西都齐全,让你不要费心绣了,你倒是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谁知吕三娘听了先是愣了半晌,随后脸呈赤色般的讥讽道:“我呸,你也忒把自己当回事了,谁给你绣了?我那是还你个顺水人情……”
吕三娘是周府从外面绣坊聘请来的绣娘,专门教几位姑娘学习刺绣的。杨氏把她安置在了前院的西厢房住,可是因为那里长久无人来往,屋顶墙面上积了不少灰,甚至还有老鼠在屋内到处乱窜,根本就住不得人。
可吕三娘是个逞能的人,她本就不喜杨氏,只是因为报酬比别处高几倍才半推半就的进了周府,况且绣坊里绣活比她再好的绣娘也没有了。
既不愿意求别人帮忙,那就只能自己生忍着,吕三娘硬着头皮在厢房里住了几晚,谁知没过几天便患了热疹,伺候她的小丫头胆小不敢上报,只偷偷去请了府里最好说话的辛姨娘来。
辛姨娘佯装六姑娘旧疾复发,禀告杨氏从外面请了郎中来,又把吕三娘偷偷移到了辛姨娘住的兰园,且给了那郎中封口费,诊治了好几天才算是把吕三娘从阎王殿里给拉了回来。
从那以后,一向刻薄高傲的吕三娘便同木讷少言的辛姨娘亲近起来,两人虽脾气秉性大相径庭,在一起相处时却是很合得来。辛姨娘在府中虽形同虚设,但一定的话语权还是有的,便时常打发丫鬟去西厢房送些吃食物件,吕三娘为了报答辛姨娘的救命及接济之恩,也时常绣些精致的鞋袜配饰托人送到辛姨娘处。
不过今日她所绣的,却不是给辛姨娘或是六姑娘的。
“前些日子环翠阁的蔡姨娘找到我门上去了,”吕三娘一边绣着一边徐徐道来:“说是在过一个月便是主君四十生辰,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要送主君什么好。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自己亲手绣的绣品最具诚心,可她偏偏是个手拙的,从没拿过针线,便求了我先替她绣两道,等她学个大概了再接着我的绣。”
辛姨娘闻言笑道:“既要诚心,又拿别人绣的半吊子,却是弄巧成拙了。”
“谁说不是呢,”吕三娘蹙眉附和道:“不过拿了人家的银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闻言,辛姨娘戳着吕三娘的额头,调笑道:“就知你是个贪财卖命的。”
吕三娘白了她一眼,继而又感慨道:“要说这蔡姨娘也是命好,虽是个妾,可你瞧她这待遇,倒比正妻还体面些,十几两银子说拿就拿出来了。”
“妾与不妾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主君宠爱才最要紧。”辛姨娘面容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即却隐藏起来,笑容苦涩。
“要说你与她,也差不到哪儿去。”吕三娘奇道:“怎的你的日子不却不比她过得滋润?”
辛姨娘叹了口气,“我哪能同她比呢,她是先施太太身边的丫鬟,初进府就开了脸的,又生了二姑娘和五爷,既有体面又有尊荣,况且如今施太太不在,也就不用顾虑那么多,只一心为自己儿女着想。”
“如此看来,你也是有儿女的,都是小老婆,又有什么高低之分。”吕三娘无谓道。
辛姨娘苦笑:“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原是太太身边的丫鬟,是得了太太的脸面才一跃做了姨娘,万事都要以太太为先,不论是主君的厚爱,还是自己儿女的前程,皆是如此。”
吕三娘早已听的百般聊赖,不在乎的摆摆手:“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听了就头疼。”
辛姨娘笑道:“妹妹自小便自由自在的,这些深宅大院里的污糟事,又怎么能明白呢?”
两人又凑在一起攀谈一番,便有小丫头进来禀报:“大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辛姨娘忙起身招呼着,“让杜鹃去端了茶水果子来。”
那小丫头乖巧应下,掀开门帘飞奔出去。
吕三娘调笑她:“瞧瞧,瞧瞧你巴结那样子,怎的我就没那待遇。”
辛姨娘气极反笑,指着吕三娘骂道:“你个疯婆娘,尽说些混账的话,她难道不是你徒弟?”
吕三娘闻言也不恼,吐吐舌头接着刺绣去了。没一会儿,便由丫鬟杜鹃引了周云织进来,另一个小丫头端着托盘跟在后面。
“姨娘万安。”周云织见了辛姨娘,忙迎上去,拉住了她的手,待辛姨娘携着她走到塌边,周云织才看清屋内还有一人,面色微怔。
“怎的?不认识我了?”吕三娘从果盘里拽了个葡萄塞进嘴里,挑眉笑道:“真真跟你那姨娘一样,见我不教姑娘们绣活了,便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你快住嘴吧。”辛姨娘推了她一把,笑着转头对周云织赔罪道:“她是个没规矩的,六姑娘可别跟她计较。”
周云织深知吕三娘为人,哪里会真的放在心上。她不动声色的坐到下首塌上,陪笑着说:“师父可是真冤枉我了,我倒是想请师父去我那绯云阁坐坐,奈何师父不肯赏脸那。”
“你听听,你听听我的好徒儿说的什么话。”吕三娘抛了针线,指着周云织对辛姨娘道:“哪里是我不肯去呢,她连帖子都没给我下过!”
周云织顿时颇感委屈,巴巴的望着辛姨娘。
“行了你,谁不知道你吕三娘的名声响当当,别说在江州,就是京城的人来请,都不大容易动的,跟人小姑娘计较什么。”
辛姨娘出面充当着和事佬,她把果盘往着周云织的方向推了推,笑道:“一路过来累了吧,快尝尝这葡萄,你指定没吃过的……”
“哪就那么娇贵了呢……”周云织边笑着边伸手拿了一颗葡萄。
味道确实甜美,比往日府里摆上台面的葡萄要甜的多。
“姨娘之前送来的柑橘也是美味,我三弟尝了直说好,还嫌不够吃向我讨要呢……”周云织笑道。
辛姨娘闻言笑逐颜开,“三爷若是喜欢,我明日就叫我那哥哥再送些来。”
吕三娘却啧啧起来:“瞧你献宝那样,人家大少爷什么没吃过?还会惦记你那点瓜果……”
吕三娘说话一向心直口快,周云织倒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她怕辛姨娘性子沉静会不舒服,便出言解围道:“东西珍贵不珍贵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姨娘这颗善心,吃什么都是美滋滋的。”
“看看,看看人家大姑娘多会说话。”辛姨娘却是指着周云织直笑。
三人品尝着点心茶水,周云织和辛姨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辛姨娘的丫鬟杜鹃也是个能顽笑的,三人凑着讲笑话,把辛姨娘逗得捧腹大笑,暂时遗忘掉了六姑娘重病的痛楚。
“也不知蔡姨娘要给老爷送个什么寿礼,照这样子,应该是百寿绣屏一类的罢。”周云织看着吕三娘手里的绣品猜测道。
吕三娘闻言撇嘴道:“就这么点料子,可绣不出来百寿绣屏……百寿肚兜还差不多!”
语音未落,倒是自己先捂着嘴巴笑了个前仰后合,周云织也没忍住,周老爷那么大的年纪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个红肚兜的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好笑。
一旁的杜鹃也是偷偷抿着嘴,只是不敢编排主子,笑的并没有吕三娘那么放肆。
辛姨娘用帕子捂着嘴,偷笑了会,随即就正色,指着吕三娘笑骂:“你个没正形的!也不知害臊。”
吕三娘翻了个白眼,收拾好绣品,便站起身来。
“这就要走了?”辛姨娘问道。
“再跟你们待下去,我就格格不入了,还是回我的老窝罢。”吕三娘面无表情道。
周云织也跟着站起身,笑道:“我还打算明日去向师父请教针线,不过今日太太的意思,倒是打算让师父重新开课了。”
吕三娘闻言冷哼一声,扭着腰向门口走去。“我就知道,收了你们家的银子,就是你们家的奴隶了。”
周云织和辛姨娘对视一笑,双方心里皆是无可奈何。
“姨娘和大姑娘坐着罢,就叫奴婢去送吕娘子。”杜鹃笑着追赶了上去。
目送着二人出了里屋的门槛,周云织收回目光,脸色郑重的看向辛姨娘。
“大姑娘为何这般看着我?”辛姨娘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一头雾水。
周云织不发一言的走到门边,朝外面认真扫视一圈,这才轻轻关上门,回到辛姨娘身边。
“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想问问姨娘。”
辛姨娘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心里没来由的紧张几分。
“大姑娘尽管问。”
“这事关六妹妹的安危,还望姨娘不要隐瞒……”周云织眼神坚定。
辛姨娘却是面露担忧,急忙问道:“娟好?她……”
“姨娘莫急,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姨娘可曾认识一个姓元的郎中?”
辛姨娘愣了愣,随即答道:“我认识……前几日有一晚娟好突然发病,张郎中又不在,便是他进府为娟好诊治的。”
果不其然,周云织心底又笃定几分,望着辛姨娘的眼神充满了危机:
“若是这样,那六妹妹,怕是被人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