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性子好强,跟周老爷夫妻十几年,虽不说琴瑟和鸣,也是相敬如宾,但从来没有像蔡姨娘这样在夫君面前亲密的倾述离别之意。
这大概……就是正妻和爱妾之间的区别吧。
正妻打理家事,孝敬公婆,教养子女,与丈夫的关系却不需多好,只因她们是正妻,需端庄,需贤惠,不能像猫狗一样做姿做态的讨主人喜欢,她们就像一个家庭的门面,永远得保持光鲜亮丽,毫无瑕疵的那一面。
纵使是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女,也得一视同仁,不能让别人挑出一个错来,周云织没来由的胡思乱想着,自己将来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生活吧。
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无法选择的结为夫妻,开始这一段可笑的婚姻,最后在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意愿下诞下一个同样可悲的孩子,教养他,抚育他,最后让他走上自己曾走过的老路,循环往复。
就像上面的这个女人一样,周云织望向杨氏那张静谧得有些无力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云织想着想着,只觉黯然,未来的日子似乎咫尺之遥,却又远在天边。
最后还是杨氏看不下去,出声提醒周老爷。周老爷这才暂时结束了久别重逢的倾述之情,坐到了上首。
杨氏吩咐玉簪上了茶,和周老爷闲聊起来。
塌下众人时不时会附和几句,然后大家一齐发笑,蔡姨娘有时想插几句,却被杨氏眼神警告给制止了。
过了一炷香时间,有小丫头匆匆小跑进来,说周子衿来了。
“快,快带他进来。”杨氏态度不似像对周子豫那般敷衍,惹得蔡姨娘又哼哼了几声。
须臾,周子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迈进来的同时,朝周云织所坐的位置眨眼笑了笑。
周云织也不动声色的冲他勾了勾嘴角。
“父亲,母亲。”周子衿行云流水的给周老爷和杨氏行了礼。
杨氏眉开眼笑,“诶,快起来,玉簪,给三爷搬个锦凳来。”
玉簪应声而去,杨氏上下打量着他,面露讶异:“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是不是飞奔过来的?”
周子衿愣了愣,随后释然的笑着:“不碍事的,只是有些着急了。”
“急什么,”杨氏嗔怪道:“你父亲不就在这儿了?”
周子衿挠挠头,有些羞赧。
周老爷一向最偏爱这个大儿子,知他迫不及待的想见自己,心中满意不少,和颜悦色的问道:“在学里如何?先生教授的可都能理解,明儿我还打算去你院儿里看看……”
“父亲只管抽查,”周子衿信心满满,“先生都说我是可塑之才,若再努力几分,中个举人是没问题的。”
周老爷却是佯装责怪:“怎的这般不谦逊?读书人,要以品德为先,再论才学。”
“儿子谨记父亲所言。”周子衿奉命唯谨,“只是有些地方还有不懂的,也想请教请教父亲。”
杨氏眯眼笑道:“既如此,左右你父亲明儿也闲着,你又不用去学里,就待家让他给你辅佐遍功课。”
“母亲说的是,”周子衿喜不自胜,周老爷难得在家待一次,平日不是应酬便是处理公务,如今逮到这个机会了,可不能放过。
他能这样想,就代表别人也想到这里了。
“老爷疼惜三爷,也疼疼我们五爷吧。”蔡姨娘突然笑着插嘴。
杨氏在心底冷笑一声,瞥了眼畏首畏尾的周子豫,还没学会走呢,就想学人跑步,真是不自量力。
周老爷闻言沉思片刻,抬起眼眸看向周子豫,问道:“子豫,如今你的书都读到哪儿了?”
周子豫低眉顺眼的瞅了眼蔡姨娘,随后磕磕绊绊的回答:“昨儿……昨儿刚背完《尔雅》,正…正准备读《说文》……”
说罢,屋内几个丫鬟和周雪纺就垂首低低窃笑起来。
周老爷不虞的蹙起眉,杨氏回头瞪了周雪纺一眼,随后也在心底嘲讽,十四了才刚背完尔雅,真是有脸说!
蔡姨娘的表情青一阵白一阵,她虽没上过学,可也知道,隔壁人家十一岁的小姑娘都已经能背《周易折中》了,那可是比《说文》难度还大些的……
这一下子可是自打自脸了,蔡姨娘愤愤看了眼杨氏,又让她看了笑话。
也是自己儿子不争气,都十四了,连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都比不过。
杨氏挑眉笑着,颇有看好戏的意思。
“那可不成,与其让老爷去白费功夫,倒不如叫豫哥儿多下下力,毕竟不能耽误了衿儿的时间……”
蔡姨娘眉头一皱,就要急声反驳,却被周老爷给拦住了。
“太太说的对,”周老爷有些失望的看向周子豫,言简意赅:“明年你也要参加秋闱,可得向你三哥学习,千万不能放松自己。”
“是……”周子豫缓缓点着头。
一行人又在屋内说笑着聊天,主要还是周老爷讲述这些天在金陵和扬州的奇闻异事。
府里的姑娘们极少出门,杨氏平时除了应酬和出席宴会外,几乎没有出过远门,一时之间,几人都被周老爷所讲的内容深深吸引。
半个时辰后,杨氏见周老爷面露疲色,便提议道:“舟车劳顿这么久,老爷想必是累了,不如先歇息会子,我已让人收拾好了西暖阁,待晚上家宴时,再打发丫鬟去叫您。”
“也好,”周老爷看了杨氏一眼,“还是你想到周到。”
杨氏笑笑,“本是我的分内之事……”
“老爷不如去我那里吧……”蔡姨娘突然站起身,巴巴的望着周老爷,“早知老爷要回府,我已让环翠阁的小厨房做您最爱吃的蒜蓉干贝,您不去可就浪费了……”
杨氏闻言,气得七窍生烟,这个贱人,什么都要跟自己争。
若是今儿老爷真在她那儿歇下了,那自己就会沦为全江州的笑柄。
一面是善解人意的贤惠正妻,一面是合他心意的娇弱爱妾,是个男人都不好选择。
周老爷面有犹豫,杨氏乘胜追击,淡淡的盯着蔡姨娘:“姨娘的绣活儿都做完了没?可不能一直叫吕师傅帮着做……到底是……”
吕三娘帮蔡姨娘绣百寿绣屏的事,杨氏是知晓的,只是蔡姨娘好面子,既然是她送给周老爷的生辰贺礼,自然不愿说是借了别人的手。
一则是显得自己没诚意,二则是怕吕三娘抢了功劳,所以蔡姨娘心底是不大愿意让周老爷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杨氏会拿这件事威胁她,让她知难而退。
“太太提醒的是……我都给忘了,见了老爷回来实在是高兴……”蔡姨娘嘴角抽搐着,不自然的笑了笑。
杨氏让丫鬟带着周老爷去了西暖阁,也觉有些困了,便让周云织她们各回各院。
出了秋水轩院门,周子衿突然窜到周云织身旁,神秘兮兮的笑着。
“这是作何?”周云织吓了一跳,笑着看他。
周子衿依旧笑眯眯的:“现在正午后,回院了睡也睡不着,书也读不进,倒不如跟姐姐待在一块。”
“原来是这个,”周云织调笑着看他一眼,“想去就直说,你又不是外人……走吧,我先让连翘回去收拾收拾。”
周子衿摆手:“不必麻烦连翘姐姐,姐姐既说了不是外人,却又对我防着了。”
“不是防你,实在是这些天连夜做活,屋子有些乱……好罢,那你就同我一起去好了……”周云织无奈。
周子衿听了,眉眼弯弯的笑着,并肩和周云织一齐往外走着。
“大姐姐和三哥这是要去哪里玩?都不捎上我。”
周云织微讶,回头一看,竟是周雪纺笑着朝这边走来了。
“完了,”周子衿无奈抚额,轻声嘀咕:“清静是不可能的了。”
周云织笑笑,对着走来的周雪纺绽开笑容:“也不是什么新奇的地儿,就到我院儿坐坐。”
“大姐姐可太不够意思了,难不成是怕我把你那儿的东西都吃光了不成?”周雪纺撇撇嘴。
“我是怕我那儿的东西不够你吃呢,”周云织打趣道,转而看了看后面的秋水轩,问道:“太太没跟你说些什么?”
周雪纺摆摆手,心不在焉道:“娘早睡下了……大姐姐,你就让我也过去瞧瞧吧,我一回听雪堂她们便让我读书,烦都烦死了……”
“我也没说不让你去啊,”周云织苦笑,看向周子衿,揶揄道:“只怕是你三哥要一个头两个大了。”
周雪纺闻言,好奇的望向周子衿,天真无邪的问道:“三哥?三哥怎么了?”
“我……我没事。”周子衿作势潇洒的摆摆手,面上一派风轻云淡,笑着招呼二人:“快些走罢。”
三人边说边闹的回了秋水轩,浩浩荡荡的阵势惊到了在门口候着的绿萝。
“姑娘……”绿萝愣愣的迎了上来。
合欢笑着拍拍她:“别姑娘了,快去备茶,再端些点心来。”
进了里屋后,周云织便吩咐连翘去卧房把她绣的那些香囊和汗巾拿出来。
“大姐姐真是心灵手巧,这些汗巾绣的比街上锦绣坊里卖的金丝缠缕都漂亮!”周雪纺见了连翘端上来的绣品,两眼放光的赞叹道。
周云织伸手一件一件的挑拣着,她这些天没事的时候,都在绣这些东西,十几天下来,差不多每样绣品都有个十多件了。
她挑了个赤云的松山汗巾,递给周子衿,“这是我最先绣的,也是最满意的一件,特意给你留着的……我瞧你原先那件早旧的不成样子了,怎么也不换换?”
周子衿满怀感激的接过去,轻轻抚摸着汗巾上的花纹,半晌才答道:“那条汗巾是当年娘给我绣的,戴了十几年了,我舍不得换……”
周云织闻言怔住,她只知道自己和周子衿的亲娘在周子衿出生时难产过世,没想到她竟然还给儿子留下了唯一的遗物,看来那汗巾是施氏怀孕时便绣好的。
如此,周子衿舍不得取下来,一戴就是十几年,也属正常。
周云织心底叹了口气,她与施氏素未谋面,与这个亲娘也并无多少感情,但看周子衿这幅怀念亡母的悲痛模样,她心里也实在不好受。
“娘在天有灵,看见你这样一定会非常欣慰的。”她笑着拍拍周子衿的肩膀,安慰道:“你若是不愿换,那就不换罢,只是这条汗巾你可得留着,我也是绣了好几天的。”
“那是自然,”周子衿收起情绪,又回到了那个开怀乐观的样子,“姐姐手艺如此好,我定是要天天戴着,让我那些同窗伙伴都瞧瞧,他们定然羡慕不已……”
周云织摆摆手:“拙作罢了,也不怕人笑话……”
周雪纺看他们姐弟俩一唱一和的,心里不高兴了,当即就不平的嚷嚷着:“大姐姐只知道疼三哥,都把我给忘记了!”
“我怎么敢忘记你呢?!”周云织立马说道,她给府里几乎每人都绣了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周云织从中挑出一个四色的鸳鸯锦绣香囊,笑着递给周雪纺,“你看看。”
周雪纺哼了一声,却也立刻接了过去,待看清楚后,大喜道:“这鸳鸯绣的真好!就跟真的一样,我从前跟娘去别家拜访时,他们家花园子的水池里就养了鸳鸯,和大姐姐绣的简直一模一样!真是太奇了……”
说罢,爱不释手的把玩着,还作势要把香囊系在腰带上,却是系了半天都系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