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正首坐着杨氏,左塌下来是蔡姨娘和辛姨娘,右边四个座椅,从首到尾依次是周云织、周霜绣和周娟好,第三个位置正空着。
杨氏见她匆匆赶来,发髻都还是乱的,衣裳也似乎并无细心挑选过,再看余下几位姑娘皆是衣着洁净,举止端庄,再看看自己亲女儿,胸中窜起一团火。
“你这是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有没有一点闺秀样子?!”
语毕,便听见蔡姨娘“噗嗤”一笑,用帕子捂住了嘴,满脸的幸灾乐祸。
周云织不动声色的扫了杨氏一眼,只见她面色更加难看。为了局面缓和些,她对着周雪纺招招手:
“四妹妹怎么才来?真是好大的官威,快过来坐下罢,别干站着了……”她笑着打趣道。
周雪纺早已是面红耳赤,见周云织这样说,便缓缓移步走到周霜绣身边坐下。
“四姐姐,你鼻子上有汗。”周娟好细声细语的说完,从袖子里掏出帕子递给她。
周雪纺笑着冲她点点头,接过帕子擦着汗。
“还是六姑娘懂事,”蔡姨娘抱着不惹事不痛快的心态,斜眼睨了辛姨娘一眼,“都是辛姨娘教导的好。”
言下之意,就是在贬损周雪纺不懂事,杨氏教女无方了。
果不其然,杨氏已经稍微缓和的脸又黑了下去。
“姨娘若是话多,大可等到待会老爷回来了,一气说出来,何苦惹得大家不痛快。”林妈妈瞥了蔡姨娘一眼,走到杨氏身旁站住了。
蔡姨娘气呼呼的翻了她一眼,果然不再言语。
周云织顿时心生敬佩,杨氏不好发作,像蔡姨娘这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就应该让林妈妈来治。
“六丫头身体可好些了?”杨氏岔开话题,看向辛姨娘。
辛姨娘起身行礼,笑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大夫说再调养几天就没事了,多谢太太挂心。”
杨氏颔首,“那就好,我原还在担心,六丫头这回旧病复发不像往常,怕是突生什么变节。”
“能有什么变节啊……”蔡姨娘又没按捺住自己吧啦吧啦的嘴巴,仿佛把方才林妈妈的警告抛之脑后,“小孩子家家的,没吃过多少苦,自然娇弱,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爬山下水,多少危险事没干过?不照样好好的……”
辛姨娘闻言神色一僵,不知该如何反驳。
周云织实在烦躁,本来大早上的爬起来就很痛苦,现在还要在这里听一群没事干的大妈们打嘴仗,简直是人生最大折磨。
“姨娘小时候怕是没这样好过的日子,”她淡淡的看着蔡姨娘,面色沉静,“整日劳作不说,还饥一餐饱一餐的,连饭都吃不饱,如今发达了,是该多享受些……”
蔡姨娘愣了愣,随后笑吟吟道:“谁说不是呢,大姑娘也是性情中人,自然理解我们这些人的难处……”
“既然吃不饱,那就多吃一点,”周云织笑笑,“免得堵不住姨娘的嘴。”
话音未落,众人哄堂大笑,除了对话双方和始终低着头默默不语的周霜绣。
蔡姨娘被噎了个好的,面色如土,嘴唇微微颤着,想要发作却又不敢。
杨氏倒是喜从中来,像自己扳回了一局似的,讥笑着看了蔡姨娘一眼。
辛姨娘也在笑,但被蔡姨娘狠狠瞪了一眼就收住了。
“行了行了,”杨氏摆摆手,心情大好,“都是自家人,说话何必这般夹枪带棒的?做长辈的要给晚辈做个榜样……”
最后这句话,明显是说给蔡姨娘听的。
只见她轻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三爷和五爷什么时候过来?”杨氏偏头去问林妈妈。
林妈妈低声道:“已经打发人去请了,五爷估摸在路上了,三爷今儿跟学里请了假,怕是会晚些。”
杨氏颔首,随即叹气道:“早知不该让他请假,还有四个多月就要秋闱,这会子得顾着读书才是,免得他老子回来见了不高兴……”
许是提到了自己儿子,蔡姨娘表情又容光焕发起来,得意洋洋的瞅了杨氏一眼。
正房太太如何,家世显赫又如何?任你现在威风凛凛,没有亲生的儿子,将来就是老无所依,悲苦一生的命。
再看看她自己,虽屈于人下,可一有丈夫宠爱,二有子女双全,将来定比那杨氏过得顺风顺水。
如此想来,蔡姨娘心里舒坦不少,先前的不甘心也一扫而空。
众人说话间,有丫头掀了帘子进来。
“太太,五爷到了。”
杨氏颔首,瞅了眼跃跃欲试的蔡姨娘,抚平着内心的火气,“叫他进来。”
周云织有些好奇的伸长脖子,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传闻中的五爷。
片刻,便有丫鬟领了人进来。
待周云织看清人后,却是一愣。她原以为,按照周子衿的容貌和身形,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应该也不会太差,况且他的生母蔡姨娘也是明艳动人。
所以当她看到面前这个身材瘦弱,面有菜色的枯槁年轻男子时,第一反应还以为他是周子豫房里的小厮。
跟想象中的形象天差地别……不说要多英俊潇洒,惊才风逸,最起码得相貌端正,仪态挺拔吧,可这……
周云织胡思乱想着,耳畔却传来了蔡姨娘尖锐的兴奋嗓音:“豫哥儿,读书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周子豫掀起眼皮看了眼杨氏,见她面露不满,忙上前躬身行礼,恭敬道:“给母亲请安。”
杨氏这才挤出一点笑容,万分慈祥:“好孩子,吃过早膳了吧?玉簪,快给五爷端了软凳来。”
玉簪早候在一边,闻言立刻把软凳放在辛姨娘身边。
周子豫见杨氏面色平静,这才如履薄冰的缓缓坐到凳上。
蔡姨娘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耳刮子,顿时恼羞成怒。
她心里清楚,杨氏这是有意的,她不愿让周子豫和自己太亲近,最好给周子豫施加压力,让他不敢与自己这个亲娘有太多接触。
可依她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拖鞋,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儿子,怎么会甘心让他叫别人母亲?
蔡姨娘从手边的案几上拿了个砂糖橘,笑容满面的递给周子豫,“来,吃个橘子解解渴。”
周子豫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杨氏。
“拿着吧,你姨娘给的就拿着。”杨氏极其宽宏的点点头,咬字特意加重了“姨娘”两个字,听的蔡姨娘甚是刺耳。
周云织看着这两人暗无声息的过招,实在觉得可笑。
这时,终于有丫头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绊倒。
“太太……老…老爷到前门了!”
杨氏闻言,咻的一声从塌上窜了起来,满面喜色:“快……快打发丫鬟去迎,老爷可要先回趟前院?”
“奴婢远远瞧着,老爷身边的铨叔正往这边赶呢,怕是就快进秋水轩了。”丫鬟答道。
“好好好,”杨氏连说三个好,喜形于色的吩咐着:“传去厨房,让顾妈妈再清点一遍全部菜样,可别遗漏了……西暖阁那间房也收拾出来,被子要新晒的,记得点上龙涎香,不要熏香……”
林妈妈在一旁笑着打趣:“太太这般用心,若是叫老爷听了,怕是都不舍得再离府了呢。”
杨氏被哄得眉开眼笑,全然不顾塌下蔡姨娘咬牙切齿的眼神。
众人耐心等候着,没过多久,门帘子被人掀开,一个身形修长的中年男人健步如飞的走了进来。
周云织上下打量着,她不是第一次见周老爷了,上回见面,还是她落水醒来后,那时的周老爷比起现在,少了一分坚韧,更多的是心疼女儿的憔悴。
周老爷年近四旬,却依旧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全然没有一丝老气,保养的也极其得当。
屋内众人皆一同站起,各个面上都洋溢着欣喜的神情。
杨氏早小跑着过去,热切的拉着周老爷的衣袖,热泪盈眶:“数日不见,老爷可是消瘦了不少。”
周老爷面色沉静的看着她,拍了拍杨氏的手,安慰道:“我没事,只是在扬州替那位亲戚处理身后事,有些操劳……家里一切都还好吧?”
“好好,都好的很。”杨氏掩袖抹泪,情真意切,指着周雪纺道:“雪儿天天念着你,功课也进步了不少……”
周老爷朝周雪纺看过去,淡淡颔首,又叮嘱几句:“还是不能懈怠。”
他正打算扭头询问别的事儿,却一下注意到了她身旁的周云织,惊奇道:
“云儿也来了?身子调养的如何了?”
周云织乖巧的上前行礼,笑容得体:“劳烦父亲关心,女儿的病已好的差不多了,这都能出门逛园子了。”
“那就好,那就好。”周老爷长舒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慈爱,“原先那郎中说的可怕,把我也吓得够呛,痊愈了就好,我也算是对得起你母亲了……”
说罢,又转身看向一旁的周娟好,笑容和蔼的摸摸她的头顶,“六丫头又长高了不少,我听府里来信说,前几日又旧病复发了?”
周娟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向辛姨娘投去求助的眼神。
“老爷不必挂心,”辛姨娘站出来,轻声细语的解释:“太太已请了大夫来医治,前几日便已经好了,如今都能给老爷请安,已然无大碍了。”
周老爷回头看她,点头道:“六丫头还小,万事可得小心些。”
杨氏笑道:“老爷就放心罢,平日没人比辛姨娘更细致了,她恨不得把六丫头拴在腰带上呢……”
说罢,杨氏掩袖而笑起来,辛姨娘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看着他们一家妻妾和睦,和乐融融的样子,蔡姨娘顿觉自己和周霜绣被隔在人群人,心里一阵不平。
“老爷……”一阵娇弱的抽噎声传来,周云织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蔡姨娘早哭的梨花带雨。
杨氏蹙眉不语,早已猜到她的心思,恨的是咬牙切齿。
周老爷茫然不解,赶忙上前去查看,温声道:“这是怎么了?哭的这样伤心。”
“唔……”蔡姨娘拿帕子捂着嘴,倒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出来,周云织不得不佩服她的变脸速度。
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哭起来的画面也是极惹人怜爱的。
“老爷不知,”莫菊愁眉苦脸的上前解释:“自您随三爷去了金陵后,整整四个多月,我们姨娘是茶不思饭不想,就念着老爷您,想着您每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歇息……整个人都熬瘦了。”
周云织简直目瞪口呆,不愧是神助攻。
她在周府待了也有大半年,不思茶饭倒不见得,每日张口闭口的寻衅滋事倒是没少做,这一开口就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佩服。
周老爷闻言,眼神柔情不少,看向蔡姨娘的神情有几分调笑:“我不过是出门办事,又不是出门不回来了,就惹的你这般担忧,实在是于心不安……”
这话就有些撒娇调情的意味了,只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周云织偷偷瞟了眼杨氏,见她面色果然沉了下去。
蔡姨娘却还挑衅般的瞅了眼杨氏,颇有炫耀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