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太太也停了学堂,你再练这些字,又有何用?”
蔡姨娘斜倚在塌上,左手伸直摆在案首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里的玉石。
旁边的塌下坐着个小丫鬟,正聚精会神的替蔡姨娘染指甲。
塌对面的案几上放着纸墨笔砚,还有一本蓝皮线包的旧色本子,周霜绣正坐在案首后,专心致志的拿着毛笔临摹字帖。
“学堂虽不开了,但若是老爷回来了,势必要抽查姑娘们的功课和书法,姑娘也是怕到时给姨娘丢人。”周霜绣身后的芙蓉笑着解释。
蔡姨娘扫了她一眼,不再言语,困的直打哈欠。
莫菊见状,提议到:“姨娘若是困了,就靠着睡会儿罢,奴婢进屋给你拿个毯子来。”
“不必了,”蔡姨娘摆摆手,看了眼已快完工的红彤彤的手指甲,满意至极:“倒是挺好看的,你从哪里学来的,用凤仙花染指甲?”
丫鬟抬头,笑着答道:“奴婢有个小姐妹,是在前院伺候吕娘子的,还是她教了我那姐妹,奴婢才知晓这种法子的。”
蔡姨娘听了,神情有些茫然。
“就是绣坊请过来的刺绣师傅,”莫菊上前说道,“姨娘忘记了?上回您还请她绣了百寿绣屏呢。”
蔡姨娘思考会子,总算想起来是谁,神情厌恶,“我想起来了,长得像妖精的那个,整日没少往后院跑罢。”
莫菊讥笑,不屑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倒是和大姑娘挺熟识的,听说大姑娘还拜她为师了。”
“这种女人,和那些秦楼楚馆里的娼妓有什么区别?”蔡姨娘面露嘲讽的笑了笑,“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外面抛头露面,连个正经人家都找不到,背地里不知道被多少人骑呢……”
话音未落,莫菊飞快的瞟了眼周霜绣,见她面色尴尬,忙低声叫了蔡姨娘一声。
蔡姨娘也觉方才的话不妥,但细想想也没什么,便出声提醒周霜绣:“娘方才说的,你可要记住了,别学那不知廉耻的东西,你可是大家闺秀,将来要嫁入高门的,可别跟她们来往,免得坏了名声!”
周霜绣怯怯的看了看自己亲娘,唯唯诺诺的垂首应是。
“唉……”蔡姨娘看她轻声细语的模样,叹息道:“虽是个庶女,可到底也是主子小姐,整天卑躬屈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院里的丫鬟呢!”
“我还指望着你将来寻一个好婆家,就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呢!”蔡姨娘恨铁不成钢,皱眉指责起来:“可照你这样子,怕是没那个指望了!你就算没有大姑娘那样大方得体,也该学着向六丫头那样装可怜惹人疼啊!……四丫头性子虽跋扈,可人家到底是嫡女,将来说亲什么的自有大把的人上前凑,可你就不一样了!你父亲虽极宠我,可婚嫁的事儿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你要是自己不替自己考虑,将来指不定被杨氏打发去哪个穷疙瘩地方去了……”
她还欲再说,芙蓉却是抢先一步止住了她的话:“姨娘,您说的我们姑娘都知道,可这能不能嫁个好人家,也不是她说了能算的,还得您这个做亲娘的努努力不是……”
蔡姨娘闻言,怒火中烧,厉声大骂:“你个贱蹄子!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看你从小伺候姑娘,早把你撵出府了!”
莫菊也瞪圆了眼睛,吊着眉梢叱责:“你今儿是怎么了?吃错药了不成?姑娘还没开口你嘴巴倒是伶俐!”
“瞧姨娘这话说的,”芙蓉皮笑肉不笑,斜瞅蔡姨娘,“梅香拜把子的都是奴才,何苦跟自己人过不去呢!我也是好言提醒……”
“你说什么?!”蔡姨娘死死瞪着芙蓉,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有人贬低自己的身份,此刻眼神中冒出的刀子恨不得把芙蓉千刀万剐了。
芙蓉张张嘴,还欲再还击,却有丫头从外面进来禀报。
“姨娘,二姑娘,太太房里的金朱姐姐来了。”
“她怎么大白天的就过来了?”莫菊惊惧交加之际,还不忘指使丫鬟把周霜绣带出去。
“二姑娘,今天多有得罪,”莫菊向周霜绣陪笑着:“不过也请二姑娘多管束下人,”莫菊斜眼睨了芙蓉一眼。
“这得亏是在我们姨娘这里,听见了最多就责骂几句,若是到了太太那儿……怕就是板子伺候了。”
周霜绣起身,向莫菊福了福,“莫菊姐姐言重了,本就是我治下不严……”说罢,看向蔡姨娘,低眉顺眼道:“姨娘别生气,我会好好管教她,到时让她来给姨娘赔罪。”
蔡姨娘哼了声,白了芙蓉一眼,“呦,人家可是主子小姐的贴身丫鬟,风光的不得了,我可承受不住……”
周霜绣尴尬之余,不忘给蔡姨娘行了礼,带着芙蓉离开了卧房。
“你今儿可真是威风,把姨娘都给得罪了。”出了环翠阁院门,周霜绣踱步朝另一边走去。
芙蓉抿了抿嘴唇,别过头去,神情不屑。
周霜绣蹙眉:“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我……”芙蓉转过头,咬着牙欲言又止。
周霜绣叹了口气,无力的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没有那个心思,更没有那个本事。”
“姑娘可不能自暴自弃!”芙蓉闻言,急眼道,“论相貌,您比四姑娘六姑娘都要出色,论才学,就是大姑娘都比不过您……况且蔡姨娘又得宠,在老爷面前吹吹枕边风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出色?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自己。
周霜绣心底无奈至极,芙蓉说的那些话,她又何尝不明白?
可现实与想象,总是天差地别的……
相貌出众又如何,才学过人又如何?以她这样的出身背景,若能在江州寻得高门,那也是一桩奇事。
“你未免太天真了,”周霜绣一言难尽的看着她,“我的全部身家,就只有流霜阁那一亩三分地……就算将来嫁人,我也还是被太太死死捏在手里,她许我多少嫁妆,我就有多少嫁妆,她让我嫁给谁,我就只能嫁给谁……”
芙蓉打断她:“此言差矣!姑娘,如果不能扭转乾坤,那就背水一战,总能逆风翻盘的!您条件这么好,只需要多多讨好太太和老爷,将来必然能如愿的!”
“讨好?”周霜绣苦笑,“我与我姨娘都是太太的眼中钉,她不借机打击报复就不错了,如若我真去刻意亲近她,她又怎会看不出来?到时只怕会让她以为我是那别有用心,费尽心机之人……”
“可是!”芙蓉还欲再说几句,却被周霜绣冷若冰霜的眼神钉住了,不敢再多言一句。
适可而止吧,周霜绣暗道。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去奢望了。
四月十三,周老爷归家的前一天。
“连翘还没回来吗?”周云织用过晚膳,不断在院中央走来走去着消食。
合欢提着灯笼,踮脚往大门那儿看了一眼,随后答道:“应是快了罢,我就说自己去还了……连翘姐姐的性子,怕是又被秋水轩的小丫头们拉去说笑了。”
“你去了,我就不放心了。”周云织笑着说。
良久,绿萝带着连翘从院门那边匆匆赶来。
“怎么样了?”周云织一见连翘的身影,忙奔了上去,急切问道。
连翘喘匀了气,不敢耽误一刻,忙点点头,从袖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周云织。
“东西在这儿了,我拿的时候没有人在。”连翘汇报道。
周云织颔首,问道:“她们都不在吗?”
“说是今儿林妈妈生辰,秋水轩的丫鬟婆子们都在暖阁那儿吃酒呢,太太身边也只拨了个小丫头伺候着。”
“林妈妈生辰?”周云织有些讶异,随着笑着看向连翘和合欢:“你们二人不去贺寿吗?阖府的丫鬟们都在那儿罢。”
合欢也笑着说:“正要跟姑娘报备呢,今儿也是赶巧了。”
周云织朝屋内看了眼,嘱咐道:“你们去罢,今儿也没什么事,去凑凑热闹,林妈妈可是太太身边当红的人,可不能得罪。”
“我就不去了,”连翘笑着说,“姑娘这儿还要人伺候呢。”
“别呀,连翘姐姐不去多没意思……”合欢撇嘴道,拽着连翘苦苦央求道。
“可是……”
周云织见她们这般犹豫不决,全是为了自己,无奈笑着说:“我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离了丫鬟就活不成了……连翘,你也去罢。”
连翘见周云织这样说了,只好点头应下。
“绿萝也去,”周云织突然说道,“她平时只在我们这院里忙前忙后的,该让她出去玩玩。”
绿萝听了,也是受宠若惊,脸蛋因为激动变得红彤彤。
三人又叽叽喳喳的讨论了会,最后走时,周云织还不忘叮嘱她们吃酒之际不要忘了正事,也不知三人听进去了没有。
直到晚间巳时,连翘三人才从秋水轩摸黑回来。
“如何了?”周云织坐在塌边,见她们进来,放下手里还在绣着的香囊,笑着问道。
“可多人了,比过节还热闹。”合欢兴致勃勃的吧啦着,“姑娘你真该去瞧瞧。”
周云织笑道:“二妹妹和四妹妹那边都打发人过去了?”
合欢玩乐的累了,怏怏的出了门去洗漱,绿萝也帮着一道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下周云织和连翘主仆二人。
连翘给周云织倒了杯茶,坐在塌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二姑娘房里的玉玫去了,芙蓉倒没来;四姑娘房里的丁香和玉桂都去了,流霜阁的月季也去了,辛姨娘身边的杜鹃也去了,不过只喝了几口茶便走了,三爷和五爷那边的姐妹们去了不少,蔡姨娘那边倒是没人过去……太太还问来着。”
“她们一向不对付,去了倒显得虚情假意。”周云织重新绣起香囊来,继而又问道:“事情安排好了?”
连翘笑道:“都妥当了,姑娘放心罢,明儿就有消息了。”
“嗯……”周云织颔首,目光流离,时间越接近,她心里就越不安。
害人的事儿,她到底是做不来。
“姑娘不早些歇息吗?明儿一早还得去太太那儿侯着呢。”连翘站起身,准备出门端了洗漱的物件来。
周云织垂首,全神贯注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连翘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掀开门帘。
翌日清晨。
“她们都来了?”杨氏站在卧房中央,高举着双手,任由着丫鬟替自己扣衣裳。
林妈妈在一旁侯着多时了,闻言答道:“大姑娘和二姑娘,还有姨娘们早来了,二位爷怕是还在路上,至于四姑娘……怕是还在听雪堂。”
“都什么时辰了?雪儿怎么还是这么懒,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杨氏蹙眉,不满的望向林妈妈,催促着,“快去再催催。”
“是……”林妈妈给玉簪递了个眼色,退了出去。
玉簪拿着两支珠钗走了过来,犹豫着开口:“太太……这两支钗子是最配您今天穿的衣裳,您看……戴哪支最好?”
杨氏淡淡的扫了一眼,她今天穿的是宝蓝色的锦裙,配上那支烧蓝镶金长簪是最合适的,突现当家主母的端庄大气,她正准备指着那支钗子,突然就瞥见了一旁黯然无光的宝蓝点翠珠钗,心中一动。
这珠钗是周老爷亲自挑选的,戴了它去迎接,老爷必定会认为自己极其喜爱他挑选的首饰,说不定还会心情大好。
杨氏犹豫片刻,指着那支宝蓝点翠珠钗,说道:“就戴这支吧,那支长簪太奢华了。”
玉簪应声,把杨氏搀到梳妆镜前,替她簪了上去。
另一边,林妈妈也千难万难的把周雪纺拽了过来。
“真是个千金大小姐,”林妈妈无奈的陪笑,“我的姑娘呦,别耍小性子了,今儿老爷回府,各位姑娘姨娘们都早到了,就差你了……”
林妈妈边嘀咕着,边好言好语的哄着周雪纺,二人好不容易到了秋水轩,里屋前厅早坐满了人,见她们二人到来,都投去了诧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