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栏杆,分割成细碎的光斑,又隐隐约约地连接在一起,朦胧而又耀眼。
男子站在栏杆前,看着小窗外的白斑渐渐上浮,隐入砖墙,嵌进瓦缝,直至彻底消失。
“这,在这里……总该有三年了吧。”
男子长叹一声,嘴角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
最开始来到这里,他还在计算着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是到了后来,连时间也懒得记了,看着璇清月越长越高,稚气在脸上渐渐消散,一双明眸平添几分深邃,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而自己呢?除了斑白的两鬓,被岁月偷走的颜色,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变化?
难道,自己真的要困在这里,一辈子……
或许就像那些人所说,只要答应他们的条件,就可以还回自由,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未做完的事。
男子眼前一阵恍惚,竟是对自己原有的立场产生了怀疑,有什么,能比自由更可贵吗?
如果……
如果是真的……
那我就……
不,不可以,不可以!
我门之正统,怎能与小人狼狈为奸?
不行!
绝对不行!
……
“吱——”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光芒在地面迅速拉长,撞击在男子面前的铁栏杆上,似乎是发出了一声脆响,环绕在男子的脑海中。
这是光与暗的冲突。
亦是青春与年迈的交响。
男子长叹一声,看着光斑在关门声的呼唤下,慢慢消失不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走廊处响起。
谁能想到,在这么一扇简单的木门后,不是谷仓,不是杂物,却是有这样一座砖砌铁垒的监狱。
而自己,正是这监狱唯一的“住客”。
“杨叔叔——”
璇清月大步跑到栏杆前,脸色酡红,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色彩。
“清月。”男子嘴角划过一丝笑容,看着璇清月激动的神情,连方才的惆怅也减轻了几分,不禁打趣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莽撞,小子是走什么桃花运了吗?”
“哎呀,不是……”清月脸色又红了几分,平复了下呼吸,急促地说道,“好事!有大好事!”
“哦?什么好事?”
“明天……明天我就可以下山了。”
“下山?”男子一愣,不明所以道,“下山做什么?”
“长老们有任务,要带我一块去,哈哈——”
看着璇清月兴奋地神情,男子眉头微蹙,竟是莫名地有些心痛。
下山……
璇玑门长老出山,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除叛,要么就是所谓的收养“孤儿”。
可是,纵观璇玑山,这偌大的门派里,竟没有一双凡手,软手、妙手比比皆是。莫非,这等天资的人都变成了孤儿,还是这世间的孤儿,都生有一双不凡的手?
京城走失的儿童里,很多都是有着一些非凡体貌,或者称其为特质。
就像这些璇玑门的孩子……
难道他们,就真的像门中长老所说,是孤儿吗?
事实可想而知。
或许,那些孩子们也曾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温暖的家,但却因为这一点特质,来到了璇玑门,练就所谓的璇玑手。
不念凡俗事,不问世间人。
试问,这果真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那,他们的家人……
想到这,男子的眼神变得冷冽,眼前划过一幕幕光景。
……
“杀——”
一柄长剑向前划过,连那天边的晚霞似乎也是应声而断,剑尖砍进另一人的肩膀,伴随着轻微的骨裂和惨叫声,炸开一团血花。执剑的人仿佛丝毫没有触动,右手用力,却因长剑嵌入太深不能立刻拔出来,男子低吼一声,双手握住剑柄,随机一脚狠狠踹在对方身上。
长剑在血花中闪烁寒光,男子两眼充血,仿佛一尊嗜血的杀神,在这片修罗战场上睥睨。
在他身边的土地上,鲜血和尸体成了唯一的装扮,杀声、惨叫声扰乱云层,男子双脚站定,眼神微眯着看向四周,似乎还藏着几分迷茫。
刹那间,剑光在眼前划过,男子急忙闪身躲开,抬头一看,又是一个被血气沾染的士兵,手中的剑已经打出豁口,但还是两眼发红的紧握着。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男子轻叹一声,手臂前挥,两柄长剑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无论输赢,都不过,是这王朝的牺牲品罢了。
活着,从此扬名立万,但要是死了,有又谁会记得呢?
……
想着想着,白衣男子的眼中涌现泪花,从记忆中扯出几句只言片语。
“小墨啊,哥哥……就要出征了。”
“哥哥,你,要小心啊。”
“放心吧,他们伤不了我的。”
“嗯嗯,我相信哥哥。”
“小墨,你现在可都是做叔叔的人了,哥哥不在,你要保护好囡囡,知道吗?别总是成天想着玩木头,等我回来了,你也要出去找个事做了。”
“哥哥放心吧,我会做一个好叔叔。”
“你啊,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就像囡囡一样。”
“哥哥快去吧,我和嫂嫂、囡囡都等你回来。”
“嗯!”
“要小心啊!”
“知道了……”
“还有嫂嫂准备的棉被,棉衣,那,那几壶酒,都可以御寒的。”
……
“杨叔叔,杨叔叔你怎么了?”璇清月的声音隐隐传来,拉回了白衣男子的思绪。
“啊?我……”
“杨叔叔?”璇清月的脸颊透过泪幕,模糊地出现在男子眼前,“杨叔叔,你不舒服吗?”
男子轻轻抽泣了一下,泪珠顺着鼻梁滚落,划出一道潮湿的曲线。
三年多了,自己,都快忘了哭是什么感觉了。
感受着鼻尖上的湿润,男子无奈地笑笑,看向璇清月,道:“清月,叔叔能请你帮个忙吗?”
“嗯嗯。”璇清月毫不犹豫的点头,看着男子的眼神也是多了些什么。
同情么?
男子浑身一震,这……他是在同情我吗?
不可能,不可能!
我杨子墨可是大家公认的天才,十五岁就以手艺精湛冠绝京城,十八离家,醉心研究木匠奇书,如今二十五就以小有所成,还造出了鲁门奇书之一的鲁班匣,我,我是天之骄子啊。
从来都没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眼神,没有。
男子的眼中仿佛散发出淡淡的热气,将眼眶里的泪水烧干,恍惚间,一只大手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哥哥的手,一如既往地放在他的头顶上,宽大,又厚实。
哥哥……
或许,自己一只都是个孩子。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只是个孩子。
从来没有真正长大过。
又或许,所谓的天之骄子,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可怜虫。
可怜虫啊……
男子释然地笑笑,再次看向璇清月,说道:“能不能,帮我擦下眼泪,他……哥哥不想看到我这样。”
“啊?噢……”
璇清月一愣,抿了抿嘴,随机抬起衣袖,伸出手,在男子脸上轻轻擦过。
良久,璇清月后退一步,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要问我。”白衣男子抬起头,目光越过璇清月,自顾自的说道,“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杨叔叔……”
“记住!这次下山,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贸然动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
“这,为什么啊……”
“你相信我吗。”男子眼神一转,目光直视璇清月,就像一道犀利的光束,直直的刺进心中。
“我相信!”璇清月不假思索地说道,语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我可以相信杨叔叔吗?
“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出手,回来之后不管有没有变故都先来找我,听到了吗!”
“嗯,我……我知道了。”璇清月重重的点点头,心里仿佛飘进了一片深沉的乌云,对这次下山莫名有了些恐慌。
“好了,你快去吧。”
男子收回目光,眼神中颇有几分无奈,一道身影慢慢在眼前浮现,连璇清月什么时候离去都不知晓。
骗子……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的啊。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