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卿卿端过药碗,汤药温度已经散去,只留得满腔苦口涩然。
饮尽,颓然而坐。
她伏在宽大的塌椅上,习惯左肘护着腹部,衣袖掩去已然隆起的肚子。
右手虚虚盖住面部,哽咽道:“姐姐,你不该来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该再牵扯到你的。”
伫立在堂前的人并没有言语,却听她接着说,“我知道我逃不过去的,很快就要死了。可是,送我去死的那个人,姐姐……怎么可以是你?”
叶疏薇俯身,握住她冰凉失去温度的手,悲戚道:“我知,我知,我知!可是姐姐宁愿妹妹恨我,也不愿让其他小人,有机会瞧到妹妹落魄的模样!”
她泣不成声,满含恨意道,“这宫里的人,谁不想看你我姐妹的笑话?我救不了我的亲妹妹,难道还要让其他人肆意侮辱你吗?!我,我!我——怎会如她们所愿!”
叶卿卿却是摇摇头,同皇后相似的容貌上,尽是身不由己地苦涩:“姐姐……你糊涂,糊涂啊……”
“我死已经是定局,就算被旁人说上两句,骂上几回,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是看开了。
生前身后名,最是无用。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里又怕别人的刀风剑雨呢?
“姐姐护我之心,妹妹都懂,所以才不愿意连累姐姐……和大皇子。皇上纵然是厌弃了我,可是,我陪了他三年,多少情谊还是有的,我死了,只怕,只怕……皇上事后追究起来……会埋怨姐姐的……”
叶疏薇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惨白,神色浮动:“不不,不会的……”
“姐姐,莫要再留了,你赶快走,以后……爹,叶家就全部交给你了……”
********
太后给得药,其实并不很霸道。
主要功效还是为了堕胎,就算药效猛了些,寻常时候也就是有些伤身罢了。
并不会致死。
只是,叶卿卿吃药的时候,胎儿月份已经很大了,六个月,再给她十几天,便是早产,孩子都可以活了。
是以,在贴身的婢女求了外出祭祀的皇上回来时,尚还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婢女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一下一下给床前的皇上磕头,不多时额上就已经鲜血淋漓:“……皇上,求求您了!您救救娘娘吧!您大发慈悲,救救娘娘吧!娘娘还有救,小皇子还有救,您快宣太医吧……外头的守卫不准奴婢去,您太宣太医救救娘娘吧!啊啊啊……”
“娘娘,问心回来了!娘娘您睁开眼看看问心啊啊啊!!——”
叶卿卿被吵醒的时候,还怀疑自己是在做最后一个梦,谁知,竟是真的。
小婢女哭得惨不忍睹,声嘶力竭。
不知道的,还以为旁人将她怎么了呢。
心中一阵乱七八糟的念头,叶卿卿蓦地想笑。
“卿卿!卿卿!”卫疆紧紧将她手握在手心,似乎想将热度传递给她,努力瞪大眼,想从她面上找出这仅仅是一个玩笑的痕迹,“……卿卿,你会没事的,安心,你一定会没事的,朕不许你死!”
耳畔问心哭喊吵得他心头慌乱,怒吼道:“照顾皇贵妃的人都是死的吗?快去请太医!仔细你们的脑袋!”
叶卿卿摇摇头,嗓子干涩,声音沙哑道:“不……不用了……”
最疼、最难过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再没有人能救她。
“晚了……”
在她喝下药的时候,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不晚!”
“一切都不晚!卿卿,卿卿……还不晚。朕以后都会陪在你身边,无论何种境地,朕都会寸步不离的陪在你身边……”胡乱地将她汗津津的手指放在嘴边亲吻,神情难过至极,“朕只是离开了你一会儿,你怎么就出事了呢?不会的……不会的……”
太医接二连三的无声行礼进来,根本不用把脉,远远望诊,都能瞧出皇贵妃命不久矣。
一个个跪在地上,噤若寒蝉,不敢妄自下定论。
“皇、皇上……让他们都下去吧,我想和您说……说些悄悄话……”
思绪老是不由己地飞远,叶卿卿皱着眉,凝神努力集中思维。
话语渐渐舒畅,语气也渐渐恢复寻常模样。
这幅状态让皇上欣喜,却是让地上的太医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回光返照。
皇上自是不允,不过瞧着她眉心紧皱,竟是不开心的模样,最终,还是妥协了。
自觉捡回一条命的太医赶紧退出去,擦擦汗,面面相觑,都是大大舒了口气的样子。
“咱们的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呢,本来,只要再多给我十几天时间,他就能活了。”叶卿卿伏在他膝上,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心痛,只是将自己想到的话都说了。
“你不想要他,我知道的……”
“我没有!”皇上想争辩什么,却被她捏着手心阻止了。
“你先听我说。”叶卿卿坚持道,“自从我和寒将军从漠北回来,你便不相信这个孩子是你的。我们还会有其他的孩子……混淆皇室血脉,这种话,你都同我说过。我很难过。真的。可是身为罪妃,还有谁会在乎呢……呵,你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光这个孩子,我保不住,就连我的命,也留不下。”
“……你不愿意立刻逼迫我做的,太后都会帮你解决。”
“我并非是想要挑拨你与太后的关系,只是……嫉妒。”
“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可就因为你们是天潢贵胄,便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你看——我父亲他,同样怜惜我,不管我嫁给谁,做了什么错事,他都愿意保护我、支持我、维护我。他知道我看重孩子,就偷偷告诉我,我被你厌弃不要紧,就算这个孩子你不认,也不要紧,只要等到七个月的时候,我伪装早产……将孩子送给他……”
偷偷抚养罪妃子嗣要承担多大风险她不清楚,可是护子之心,让他想也不想就愿意做了。
叶卿卿无声哭泣,泪水簌簌而落。
“可就因为你是皇上,你母亲是太后,所以……你们连一个念想也不留给我。”
“你杀了寒将军,你母后,杀了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她凝噎哽咽,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被子下,指尖比银簪更冷。
同归于尽的念头在心底叫嚣,可是……她连握紧银簪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
“你要娶我,我逃不去,躲不了,避不开,我努力想要和你一生一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只爱我一个?”
“就因为我喜欢过寒将军,所以,你们所有人都能拿这个为借口欺辱我。可是,你……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保护我?为什么不站在我身边?!”
“我被恶人偷偷送往漠北,不敢多挣扎一下,唯恐伤了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他们……简直粗暴极了,打得我好痛……好痛啊……”
被握在手心的手指反手抓紧他,叶卿卿瞪着他,字字含血,目光怨毒地凄声质问:“皇上!皇上!我怕极了!我怕极了啊……可是你,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说道最后,已经哽咽难言。
面对她字字珠玑地质问,皇上心中一阵慌乱,握紧她无助战栗的双肩:“我……朕想去的!你是朕唯一宠爱的女子,朕恨不得以皇后之尊待你,同你共享江山!你失踪了,朕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可是朕是皇帝……有太多不得已,我不能……”
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远赴边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身为天子,不到国亡之际,哪里能以身犯险,披甲上阵?
就算他去了,救回了她,恐怕红颜祸水的名头,文人的口诛笔伐,也会间接要了她的命!
诸多不得已,使得他凝噎难言。
叶卿卿也明白。
可是,泪水依旧是止不住地流,她低首垂泣:“我懂,我都懂……可是,你为什么要杀寒子实?这些年来,他可有做错了什么?”
她捂面哭着,没有看到皇上骤然变冷的目光。
绝然的冷意,让人不敢瞧上一眼!
“他只是救了我而已,只是尽了一个臣子本分啊……你答应过我的,不去追究那日之事……可是,你为什么要反悔?”
听着她为了那个人质问自己,皇上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哂笑。
褪去了当初的慌乱,现在的他,才是金殿之上,那个君临天下的王!
安抚的动作依旧轻柔,只是,讳莫如深的表情下,掩藏着何等风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笑叹一声,而后轻声道:“君君臣臣,爱妃,你还是如此天真。需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说得不错,寒将军救了你,我本该嘉奖他才是,封官进爵,赐妻荫子,可是啊……”
柔顺乌泽的青丝在他指尖缓缓滑落,微凉的发丝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触手可及,却捂不暖。
“他万万不该碰你!”
叶卿卿怒目而视:“他没有!”
皇上迎上她的目光,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她脖颈,一点点锁紧,冷笑:“爱妃……时至今日,你还想隐瞒朕?
朕忌讳寒子实你不是不知道,他身边,怎么会没有朕安插的人?那一日……你同他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一字不落地告诉了朕!”
“朕对你不薄,却从来不知你竟是如此寡廉鲜耻之人。若是他同意了,你是不是就要同他诈死遁逃了?嗯?”
叶卿卿闻之,泪水落得更是汹涌:“……既是如此,你,你当知……我并没有同他,同他……孩子是你的……是你的啊!!”
“可是,朕却不愿意要一个让朕蒙羞的儿子!”
皇上从床上坐起来,站到床前,看着她骤然苍白凄惶的脸,漠然道:“爱妃,我们来日方长。孩子总会有的。哦,忘记告诉爱妃了……你的寒将军并没有死,三日前,他已经迎娶了夏国皇帝唯一的公主。想来……不久之后,就会成为夏国新一任皇帝。这样……身为亡国之子的他,终究也算是复国了。”
他说得无比讥讽:“爱妃,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不,不可能。”
她神色凄然,眼神躲闪恐慌。
就像是突然被抛下的小兽,哀哀的,寻不到一处安心之所。
他逃生可能,却断没有抛下她另取新人道理。
他们,他们明明……明明……
他是她唯一一个念想,他不可能抛下她的……
想这样自欺欺人着,可是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是真的。
皇上终究是心软的,坐回去,将她揽在怀里,柔情蜜意地安抚着:“莫慌,你还有我。他不过是利用你寻了个好名声罢了,如此,才能得到一个配得上夏国公主的身份,也就是你这么傻,这么天真,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屡次触怒我。”
他继续说着什么,叶卿卿听不到了,只是顺从地被他揽在怀中,心中却云开月明。
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陡然醒悟了过来。
情情爱爱,终究是太过小家子气的。
没有一个男人会被这种东西束缚住。
当日,是她提出诈死这个提议的。
虽然她有种种放不下,是不能走的,却也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好……”
然而,终究是自己妄想了。
心中存了疑惑,就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
说不定……
自己同他的相遇,都是一场别有用心的设计,可那时候,他们才多大?
心中自嘲不已的同时,也涌出无尽悲凉?
往日种种,皆为虚妄。
今夕何夕,似真还假。
“……你们,都是好样子的。”声音喑哑微凉,“是我托大了。爱我的,想我死;我爱过的……待我如尘。便是落到这种境地,也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她一生所求,不过能有个人爱她、疼她、宠她,免她惊,免她怖,不为波折动荡所困。
游离凡尘,悠然自得。
她以为早早寻得良人,却不知良人心怀叵测。
就像师傅常说的,人可愚,但不可天真。
愚乃大智慧,而天真,常害人命。
你又愚又天真的,还是安安心心跟在为师身边吧。
“自然……便是我心有不甘,呼……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一个为王者,一个将为王者。
他们二人博弈,赌注是她,殃及的池鱼,也是她。
叶卿卿环上他脖颈,低低笑开,“要是我……从来没出谷……没有遇到过你们,就好了。”
无论是谁的野心,都不可能在一个无名小卒身上得逞。
意识淡漠,归于黑暗时,她恍惚又看到了师傅。
还是和离谷那日一样,吹胡瞪眼呵斥,指着她就骂:“嘿!就你也敢出谷?你大师兄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呢!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吧!……”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