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二人都愣在那里,他们都没想到杨伯会死得这般突然无常。
英无声说;“把他奶奶的,这是不是也太凑巧了,杨伯怎么会死在这节骨眼上呢。”
林以梁亦低着话音说;“我也觉得太过巧合,他找我那会,虽然看着有点奇怪,面色僵硬着不太自然,但没见他身子有毛病。怎么办呢,报官吗?这杨伯也孤苦伶仃的。”
“先把人抬到屋子里吧,看衣底身上有没有什么致命伤,杨伯这应该是暴死的迹象,必有蹊跷,我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线索。”英无声回答说。
二人托脚提手的将杨伯的尸体搬进那间发着潮霉味的屋里。堂中也是徒有四壁,而地面上的桌椅瓢盆却都齐整的摆放着,全没有狼藉杂乱的模样。看情形是并没有发生过争斗拼杀。二人不忍心将尸体放置在冰凉的裸地上,便挪到铺着草席子的土炕沿头了。
衣衫上淋漓流下的雨水的湿了二人脚底,水滴流得到处都是。二人解剥了杨伯的破夹袄查验,灯火微微的照着尸体上消瘦的肌骨皮肉,除了凸显出来的血脉处有隐隐的青黑色泛着,别的却连丁点的疤痕也不见,没有外伤。
两个都益发疑惑,再翻转了尸身的面相来细看。林以梁突然就一下低声惊呼了出来,说;“黑血,是中毒了吧,黑血出孔,杨伯是中毒死的。”
英无声说;“怎么可能,平素荒寒之家,人怎么会无端中毒而死呢?”
英无声按林以梁指的辨看清楚,在杨伯被乱须乱发遮着的耳孔里,竟渗出了点点滴滴的血迹,果真是稠乎乎混如泥浆一般的黑血,尚微微的散着腥臭刺鼻的气息。他于是将灯掌得更近了瞧,就见在杨伯鼻孔里和眼角里,也都有淡淡的黑紫血痂凝固着。
“把他娘的,这是七窍崩血之相。”英无声想到从杨伯面孔里流出的毒血应该是被大雨冲洗掉了,耳窝中因乱发堵着,便留了几许。
林以梁说;“杨伯身上没有断骨创口之伤,也没有痛苦挣扎的狠迹,这应该只是中了很猛烈的剧毒,他死得太快了。他怎么会中这样霸道的毒呢?这是半点活路也没给他留啊。”
英无声也这般想,但他心里更猜测着杨伯到底是在哪里中的毒。
英无声说;“这毒性霸道凶猛,杨伯身无抓痕,定不会是在别处中的,我们四下看看有没有未用尽的药物,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
二人擎着灯火,分头翻箱倒柜的找着。好一阵子,两个却再都没发现什么,连锅碗瓢盆都是干干净净的。
林以梁蹙着眉说;“杨伯是自己服毒的么?这不应该啊,他没有什么自戕的理由啊!他往昔胆小谨慎的,也没听说得罪过谁,是不是也跟黄月山里的怪事有关系呢,还是被人害的?”
英无声没接话头,却说;“去问问马二爷吧,杨伯常跟马二爷走得近,关系深厚,说不定马二爷能知道点什么有用的信息。”
英无声想起叔父离开前的种种异常,林以梁由杨伯之死也勾连到长姐的失踪之事上。二人都忐忑着心思,相跟着到马二爷的房院前,敲响了小半刻时辰的门,但奇怪的是依然听不见屋中的动静,屋里竟是一丝响声也没有。灯火不起,也无回应。两人立时又疑虑了。
林以梁说;“没见这马二爷耳背成这样啊,他是怕黄月山里的凶怪不敢出来呢,还是也出事了?”
英无声说;“把他奶奶的,有那么可怕么,怕又顶什么用!”
英无声这么说着,却压低话音说;“还真是怪了,你翻墙进去看看吧,不要声张,我在这盯着,黑灯瞎火的,要真再出什么事,让别人见着,你我就说道不清了。”
林以梁拽起裤管,找了处破缺的豁口跳了过去,落地的脚步声惊起了隔壁的犬吠,那犬吠声叫得惶急如见鬼,遂将远处宿定的牲畜也吵得嘶鸣起来。
片刻里,一阵一阵的禽兽呼啸即在哗哗啦啦的风雨中久久传动,声音就响彻了整个小镇,又嚷嚷幽幽的飘上黄月山去了。
英无声眼睛滴溜溜的在各处打量,他把耳朵贴着雨声听着,听见在那小镇之外的黄月山里,隔着夜幕,似有大河汹涌澎湃的震响之音,大河如欲决堤溃岸,狂浪就拍打着突入云天的群峰,龙吟猿吼,混杂急雨浓雾纷纷而至。
似乎那满天的大雨,尽都降落在黄月山中了,山中雨水积汇屯聚,下冲九幽,上涌星辰。
英无声不知那大水响震的声音是不是真的,他听一些长辈从别人口中获悉,黄月山里应该是并没有一半条巨大的河流的,更没有湖泊深海。
英无声就想到那个白衣素袍,手持金紫斗瓮立在虚云上面发水的人。
长翅膀的人,和叔父一样,周身也发光的人!
英无声心里便有些发紧胆怯,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有毛骨悚然的恐惧。他咽了口唾沫,想咳嗽一声,却没敢,他希望能看到谁家亮起灯火来,但任凭风雨震动,却是没有一户人家敢起来看。
林以梁还没有出来,英无声又转头向那黄月山的方位久久的观望,想看到有可解他疑惑和不安的事出现。但那里黑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除了风浪相合拍震,敲击着空山的声音,仅见的亦是烟雨的熏影在天底下阴阴沉沉的罩着,黄月山的那边像个无间地狱。
突然,英无声看到数点微熏之光如灯如豆,冉冉的在黄月山顶的雨声夜色里起落飘降,又一时急急而灭了。
黄月山中涧深谷沉,那星火又起于半空,绝对不是平常人家的灯光,且这几日风声鹤唳的,谁敢夜阑人静之时往那里去呢!
难道会是鬼火!
英无声想着叔父留下的话,虽然仍旧什么都猜不明白,但他瞬间已决定下,待天明了,不管如何怎的,他都要离开小镇了。
叔父能一瞬间穿过那么高厚的墙院,能骑着一头赖驴毫无昭示的凭空消失,还有一口寒光逼人的宝剑,这都显着他具有常人不解的大本领。
叔父不习武,也没有仇家,他一个学究村儒,要剑何用呢?
记忆中,满个小镇人家,也只见过止有入了华清府修学的赵宗之才有那般漂亮的长剑。叔父那晚那样神秘的去看黄月山里烧起的飞火,是不是见着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了,所以才那般促急的让自己离开。
但叔父为什么没有都告知自己,叔父为什么非得让自己等够七天呢?
这杨伯的死和林青的失踪俱显得诡异离奇,会不会真就与黄月山里的神秘之事有关连。
英无声正想得入神,突然被从院里传来的林以梁的一个号呼声惊得寒毛直竖。那是被极其突然的惊吓吓到的呼叫声。英无声潜意识里,已感觉是发生了什么突然的骇恐之事了。
他不及思索喊问,在巷道里一跑,人跳起已跃上墙头。他不顾被酥软的泥水滑得跌了一跤的疼痛,越过去向惊呼声传起处寻去。拐过房角,见一点灯火从侧屋中亮起。奔过去看,才进正堂里抬起头来,也一下被眼里所见到的景象吓得失了魂,跌了跤翻倒在地上。
刹那里,火焰就烧着了他的纸灯笼壳子,他不可置信的注定了眼光赶紧再看去,只见林以梁也是一动不动的僵立着,面上以布满了惊恐的神色。在他们正前方的屋梁上,有一个可怖至极的黑长身影悄无声息的暗暗悬吊着。
英无声头皮发麻,起了一身暴栗,纵然他使气顽劣,但乍然之下见着那种景况,还是有些腿抖了。
他一眼便认出来,在一忽一闪半明半暗的灯火里,那鬼影不是别的,正是枯瘦的马二爷被一条长绳子紧勒着干柴般的脖子,马二爷的整个身子被吊挂在老旧的屋梁上。
梁上蛛网灰尘,烟熏火燎,马二爷吐着很长的惨白舌头,那黄眼珠子就鼓突出来,上翻得朝了天。马二爷衣衫凌乱,手脚静静地垂着,显然,人亦是早断绝气息,死透了的。
“咱们报官吧。”林以梁还没从惊吓里缓过神来,战兢兢的说。
“你糊涂啊,如果报官,咱们怎么解释得明白,就说杨伯告诉了赵府劫了大姐,咱们来探问时见到杨伯和马三爷都已经死了吗?且就算官里受了案,你我还不得随衙听审,岂能擅离,那大姐还找不找了。”
英无声镇定了自己,他瞧着挂着的死人,似在思索什么,缓慢着语气说。
林以梁似乎也觉得了便这样报官是很不妥的,又说;“那你说怎么办,接二连三的,人死得这样可怕,且他们都无冤无仇的。”
“会不会是黄月山中的凶怪做下的恶,如果是,咱们不报官,就咱们怕没办法对付啊,说不定镇里还要死人的。杨伯虽然那样说,但赵府和我家素无嫌隙,他们为什么又要劫去我姐呢?”林以梁见英无声沉默着,又说。
英无声皱了眉说;“死人的事应该不会是黄月山里的凶怪干的,如果是黄月山里有神通的凶怪,他要弄死个把人命,怎么会那样繁琐费事的给人下毒呢,还将人用绳子吊在房梁上。”
“但是大姐的行踪,还是谨慎些查访为好。”
英无声话慢,但语气坚定。林以梁便也看着那被夜风吹着的尸体说;“如果是那凶怪故意要这样干的呢,那凶怪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英无声说;“多少年了,合镇人都没一个好办法对付那凶怪,那凶怪想怎的便怎的,它要害人,有这般大耗周章的必要么!它为什么要故意,谁都奈何不得那凶怪,它有什么秘密可保守。”
林以梁听英无声这么说,便也沉思着没即再接话,过了半响,他又说;“你怀疑这都是人做的么,可是杨伯和马二爷都是与世无争的,怎么会一道着了这么歹狠的手段,有谁会对他们下这般的毒手。”
两人都没再说话,也没去解下那悬垂的尸体,他们站在鬼火一般熏暗的灯焰底,都面无血色的看着被灯的黄光扫到脚面的死尸。
小屋像一座沉寂的孤岛,仿佛被二人身后黑夜里狂乱的巨大雨声围拢着,淹没掉了。
几乎在同时刻里,英无声和林以梁都说了句;“欲盖弥彰。”
林以梁看向英无声,说;“杀人灭口!”
英无声说;“球,去赵家看看。”
英无声和林以梁急快的从马二爷的住处翻出来,他们在一天迷乱的雨水里行过一道道街口,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从远处看,仅见一点残灯的火星子在如海岛般的镇面上缓缓的飘转。
近到赵府宅第前,林以梁突然便不让英无声跟着去了。
英无声说;“无声,这事定然不会那么简单,不管我长姐是不是在赵府,还是我一个人去打探吧,你别再掺和进去了,你回去吧。”
林以梁看着挤压着额头不开口的英无声说;“我早就有上黄月山去的心思,但我娘死活都不让,这次的事必非等闲,如果我出了什么不测,请帮我照照看着些老娘和小妹,如果可以,请你带她们离开这里。”
林以梁说;“你或许没留意,可我看得出来,小妹是很喜欢你的,我娘也中意你,假如我也会死去,若是你愿意,你不嫌弃,等小妹长大些了就让她跟着你吧,你我兄弟一般,只有你,才能让我安心的托付她们。”
英无声没想到林以梁会给他这么说,一时有些懵,等终于明白是怎么会事了,迟疑了一刻,遂8说;“混说什么呢,你这么巴望自己死么,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顾得了别人,你把你的担子丢给我,我可不管,你说小妹大娘中意我,小妹多大,你就乱说。”
英无声说;“你要是担心,那就让我去赵家查探吧,你藏匿了候着我,如果有什么不寻常的,等我出来了我们一并商议对策,如果没有,也没什么。”
英无声想把天明后自己即将离开的事告诉林以梁,但他记着叔父的话,又怕引起另外意料不及的祸患。他想到自己天晓后即要离开小镇,便是被赵家发觉也没什么大不了。而林以梁不成,他有母妹要照顾,长姐生死不明更需寻找。林以梁还得在镇上久住下去,少不了和赵家碰面,赵家势大,如果以此欺压林以梁他们,林家便有苦头受了。
林以梁苦笑了一下说;“我有极坏的预感了,以前我父亲出事时这感觉也有过。这错不了,但我长姐我不能不找,有一线希望,我都不能放弃,你是不相干的,没必要趟进这么大的风险中去,如果你有心,就先答应了我说的,假使我有个好歹,在地下我也会承你情,感念你的。”
英无声说;“你可别,我真不需要你在地下感念我,你在地上感念我我都躲不及的。”
林以梁就有些苦笑了,说;“不管怎样,我算是拜托过你了,如果我有不测,我家里之事就尽交给你了啊,你要是嫌弃林白生得不好看,或是再遇到中意的人,以后不愿要她的话。你就认她为妹子吧。”
林以梁说;“但你也别真不识数,小妹虽单薄些,但这十里八乡的,那家的姑娘有她好看,你就是不愿娶她,可也别轻看她。”
英无声说;“你这是疑心生暗鬼,你这话留着给大娘说去吧,我和你一并翻墙到赵宅中去,如果有异常,你我都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没有,便悄声退出来,我们再想别的招。”
林以梁没接话茬,却像下了决心般的,只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裹着的布包,就着灯光打开了,里边卷着一本皮子泛黄的图谱,还有一柄匕首夹着。
林以梁看看四周,见夜侧无人,便暗着声音对英无声说;“这是鹿耳谱,和这匕首一样,是我父亲出事前从黄月山底捡回来的,我父亲识字不多,我私下里问过你叔父,他说这是半卷很厉害的玄门秘笈,学成后有大功用,我本想告诉你,但不知道为什么,你叔父却怎么都不让我说,他不想让你知道。”
林以梁说;“我已经按着谱上记载的习练了几年了,也许是我悟性不好,也许是因为它是半卷的缘故,我总不得要领,现在我把图谱留给你,你以后见着你叔父了问问,看许不许你习练。我请教过你叔父,总觉得你叔父是知道很多这秘笈的奥秘。”
林以梁说;“如果你叔父没来,你想习练,有不明白的,你可以去问林白,我父亲曾说这书谱极不寻常,我怕我丢了,让我妹又帮我抄了副本,她没抄完,却背会了。”
英无声看林以梁这么说,知道林以梁是诚心的了,他虽然对那鹿耳谱好奇,但也怕就此接受,林以梁真会出事,便极力推却掉了。
英无声知道两人如再僵持下去,便有被人瞧见的可能,他当即再不多说,就吹灭了林以梁手中的灯笼,不回头的率先往赵宅的后院墙那边潜行过去。
背后没有踢踏着雨水的脚步声跟来,英无声想到林以梁可能要从另一边摸到赵宅里去,他心情有些沉重压抑,暗骂了一句混话,想稍解些胸口的郁闷。正走着,听见不远处林以梁又极其痛苦的叫唤了一声,像人已翻倒在雨水的路面上,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糟了,只怕林以梁也着了人家的暗道了。
英无声心道不好,也不敢点起火折子,就寂然的踅摸到声音响来的地头去看。琢磨差不多到了,便静悄悄立着不动,感受在雨里还有没有别的危险的事物潜伏。好半天,终于觉得没有什么异怪了,就赶紧晃起火折俯腰下去查看。
倒在雨泥里的果然是林以梁,他脸面着地的爬着,显得毫无声息,不知是被怎么着了。英无声紧忙着翻转过他的雨蓑斗笠,正待细看,没提防,突然被林以梁猛的坐起,以一记重拳狠狠的击在他的耳颊处,他只感脑里眩晕不支,他才惨叫出半声,没想到林以梁又补上了一拳来,便将他打翻在地,失了神智。
他已被林以梁击晕过去。
……
林以梁怕英无声醒过来后喊叫挣扎,便撕扯了衣袖塞堵了英无声的口,又反剪着将他的手臂也绑了后,遂把英无声抗在肩上了,摸着黑天夜雨将英无声直送到了家里去。
自家的房院里还有灯火明着,应该是母亲和妹子林白还在等他归来。林以梁将英无声安置到床上,解脱了英无声的蓑衣斗笠,将被褥给英无声盖毕了,又把那半卷鹿耳谱塞到他贴身的怀里,便再出英无声的家中来。
他站在台阶上,听见从自家屋里传出的母亲的咳嗽声,心里就突然酸酸软软的。
但他没有再逗留太久,他钻入深夜里,把自己也变成暗夜的一部分。他奔行如一股风,于路寻去,当他直到赵家宅地的后墙那边时,他手持匕首久立墙下,那浓烈的不详的预感就又生出来,他胸中有些悲壮的情绪。他想自己怕是真要一去无回了。
如果事情是像他猜测的那样,是杨伯夜里见到赵家虏人的事反被赵家察知了,赵家一不做二不休,派人灭了杨伯的口,他们为防杨伯将事传给马二爷,遂将马二爷一并弄死了的话。
林以梁摸着找不易被人查觉的墙檐,要一跃而过了,心中想:杨伯是没有骗自己的理由的,那大姐极有可能是在赵家宅里,赵家深夜虏人,秘而不宣,到底在干什么勾当呢,怎么平日里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