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驶进孙家村所在的城镇,一股残破落后的气息扑面而来。水泥路面上被轧出好几个大坑无人修理,路边最繁华的商店是一个不到一百平方米的超市。
虞书鹤从睡梦中醒来,眯着眼睛问:“到哪儿了?”
他口中有些干燥,声音略带沙哑。
“马上到孙家村了。”邵冬吟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上的资料,随手拿了瓶水递给他。
虞书鹤接过矿泉水瓶,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又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化妆包,弓着身子走到前排,坐到邵冬吟的身边。
邵冬吟一边翻着资料一边说:“我看了下孙马家的情况,他爸在外边打工时养了个小三,他弟弟妹妹三岁时,他爸因为小三怀孕抛下这个家走了。孙家村的人不是都嘴严吗?我们可以用孙马父亲和小三的子女身份,去打听情况。”
“嗯。”虞书鹤含含糊糊地应了句。
“村里人要是问起来,就说我们是来寻亲的。”
邵冬吟说话间抬起头,一张陌生的侧脸映入眼帘。她半张着嘴,愣愣地望着虞书鹤,没能把话继续说下去。
“怎么了?”
虞书鹤扭过头来,正面对着她,嘴角微微上扬。他的肤色黑了好几度,眼角下的泪痣没了,五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变。
原本精致的脸,变得……还是挺好看的,就是没那么精致了,乍一看还有点认不出来是他。
“我上次已经来孙家村问过情况了,我怕他们村里有些人还记得我。”虞书鹤收起化妆包,对邵冬吟微笑着解释。
邵冬吟了然地挑了挑眉:“妆化得不错。”
虞书鹤眼底闪过一丝灰暗,他抿嘴微笑:“谢谢。”
不得已才学会的技能,就算被夸他也开心不起来。
很快,孙家村到了。
鲁长把车停在村口的马路边上,打了个哈欠:“里边都是小路,车不好开进去。村里没正儿八经的旅馆,我上次过来都是住别人家里的。我带你们过去。”
他打开车门,要去帮邵冬吟提行李。邵冬吟止住他,自己提溜着行李下来:“谢谢鲁叔,您都开一晚上车了,东西我自己拿就行。”
虞书鹤跟在邵冬吟身后下车,什么都没说,直接从邵冬吟手里把她的东西都拿过来:“我来拿吧,走吧。”
鲁长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又打了个哈欠。他招招手:“走走走,我先带你们找地方住下来。”
邵冬吟跟着鲁长,在一个贴着“清泉沐浴”牌子的大院门口停下。
鲁长直接走进院里,扯着嗓子喊:“有人在家吗?”
“谁啊!”粗犷的女声从屋里传出来,却不见有人从屋里走出来。
鲁长招呼邵冬吟和虞书鹤跟上,领着他俩进了屋。
一名膀大腰圆的妇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嗑瓜子,一双眼睛盯着桌上的老式电视机,眼皮子抬都不抬:“洗澡上二楼。”
“刘嫂子,我不是来洗澡的,我们是来住宿的。”鲁长憨厚地笑着。
刘嫂子这才抬眼,她盯着鲁长看了会儿,“哟”了一声:“又是你啊。”
“是。不过这次不是我住,是他俩住。”鲁长装模作样地四下看看,一脸神秘地凑到刘嫂子面前,低声说,“我上次来,其实就是为了他们打听孙马家情况的。”
刘嫂子眼中有了戒备:“他俩谁啊?”
“我不清楚,上次是他俩给我钱让我来问的。”鲁长方才听见邵冬吟和虞书鹤商量了,但没听清楚,怕自己会说错。
刘嫂子撇着嘴站起来,走到邵冬吟跟前,眼珠子上下转动:“你是来找孙马的?”
“我……”
“其实是我要找孙马。”虞书鹤抢过话,“我父亲叫孙成,母亲叫刘桂芳。”
“这是我媳妇。”虞书鹤指了指邵冬吟。他说话时谦卑地低下头,微抬着眼皮悄悄观察刘嫂子的反应。
邵冬吟和鲁长听虞书鹤这么说,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却又不方便当着刘嫂子的面拆虞书鹤的台。
孙成是孙马他爸,刘桂芳是……
刘嫂子皱着眉头细想了片刻,突然大叫起来:“啊!你妈是那个小三!”
话一出口,刘嫂子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太不礼貌,尴尬地咳了咳:“你到这儿干吗来了?”
“我爸快撑不住了。”虞书鹤轻轻地叹息,“我一直不知道他以前做的事,直到他躺病床上快不行了,他才告诉我……”
刘嫂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虞书鹤继续道:“我这次来是为了我爸的事,老人家快不行了,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了,遗嘱也没立。律师说这遗产有些难办,所以我想找到我那两个哥哥姐姐,请他们跟我回去一起处理遗产的事。”
刘嫂子觑着虞书鹤,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哦,那两个孩子早就离开村里了,你来咱们村是找不到他们的。你们还是赶紧走吧。”
刘嫂子摆摆手,一副赶人的架势。
虞书鹤说话斯斯文文的:“我知道咱村里的人,对我和我妈肯定都没啥好印象,但是我这次来,真的就是想请我哥哥姐姐跟我回去见爸最后一眼。我爸说他知道错了,他想弥补。”
刘嫂子脸上的表情略有松动,虞书鹤继续说:“我也知道我爸妈当年做得不对,现在弥补的方式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我爸留下的公司股票和房产,该分的都分给我哥我姐。我保证,我绝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刘嫂子一听股票和房产,眼睛都亮了。她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那随便你们吧,反正你们住我这儿我还能收钱。”
她转过身往楼上走,背对着虞书鹤和邵冬吟招了招手:“跟我来吧,房间在三楼。”
“那我先走了啊。”鲁长跟邵冬吟打了声招呼,小声叮嘱了她几句,临走前还不忘用眼刀子剜虞书鹤一眼。
虞书鹤没反应,像是没看见鲁长眼里的恐吓似的。邵冬吟睨他一眼,想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行李。
她手伸过来,虞书鹤侧身躲了一下,对她笑道:“我来吧。”
邵冬吟抿着嘴不说话。
刘嫂子在楼梯拐角处敲扶手:“你俩快点上来,别搁那儿打情骂俏的了。”
邵冬吟嘴角抽了抽,虞书鹤神色不变,对她做了个请的动作,拎着两个小行李箱乖巧地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上了三楼,刘嫂子就近打开一间房,敲敲门板:“你俩就住这儿吧。一晚上八十块钱,先付钱后住宿,你俩打算住几天啊?”
虞书鹤二话不说便掏出硬币厚的一沓红色钞票交到刘嫂子手里:“我们想在这儿等到我哥我姐回来再走,但主要还是得看我爸那边的情况。这么算我也不清楚能在这儿住几天,这钱您拿着,不够再说,您看成吗?”
刘嫂子估摸着这一沓钱少说得有两千块,她哪能不答应啊,不仅答应了,态度也好了许多:“行,看你们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估计孙琴、孙生应该过不了几天就要回来了。我要是有消息了,就跟你们打声招呼,成吧?”
孙琴、孙生便是孙马的妹妹和弟弟。
“哎,行。”虞书鹤笑吟吟送刘嫂子下了几级台阶,“那麻烦您了啊。”
“没事儿。哦对了,我这儿包饭,待会儿到饭点了我喊你们下来吃。”刘嫂子乐呵呵地一边数钱,一边倚着楼梯扶手往楼下走。
邵冬吟望着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张书桌的房间,唤虞书鹤进屋,把门关上,问他:“这怎么睡啊?”
“在床上睡啊。”虞书鹤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睡袋放在床上,指了指阴湿的地面,“水泥地湿气重,睡地上对身体不好。”
邵冬吟瞅着那睡袋,觉得虞书鹤用睡袋睡觉,这样跟自己在同一张床上躺着也没什么。
她爬上床扯过毯子盖在自己肚子上:“行,那我睡一会儿,有事等我睡醒再说吧。”
她昨天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这会儿正困得脑袋发晕,没心思问虞书鹤为什么不按照她说的来,非要说他俩是夫妻。
闭上眼睛,她很快便进入梦乡。
“哎哟,不好意思啊,我想喊你们起来吃饭的。”
炸耳朵的女声响起,惊得邵冬吟从睡梦中强行脱离。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半撑起身子,瞧见刘嫂子正要将房门带上。
困倦吞噬了她的意识,她觉得自己好像才睡了几分钟。重新闭上眼躺了回去,她调整了一下睡姿,含含糊糊地说:“你去吃吧,我不……”
不对,这床单触感不对,怎么还有温度和起伏呢?她闭着眼睛摸摸索索。
“你……”虞书鹤下意识甩开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慵懒的嗓音里夹杂着不满。只吐出了一个字,他忽然惊觉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躺在床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霎时间,四目相对,鼻尖与鼻尖的距离还不足一指。
邵冬吟皱着眉猛地推了把虞书鹤,翻身到床边,冷硬地问:“你昨儿睡了一晚上,你怎么又上床睡了?”
“我又困了,不行吗?”虞书鹤一脸坦然,趁着邵冬吟注意力全放在他脸上,他不动声色地把邵冬吟踢开的毯子盖到了自己的下半身。
昨晚他根本没睡,直到快天亮才眯了一会儿。
邵冬吟给他盖毯子,邵冬吟温柔地笑,还有邵冬吟和鲁长后半夜轻声说的话,他全都知道。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邵冬吟,懊恼地“啧”了一声,静静地等自己的身体平息下来。
早知道他就不睡了,不然他也不会做那种奇奇怪怪的梦。梦里的那张脸,到现在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感觉到邵冬吟一直盯着他后脑勺看,他又回头看了眼邵冬吟。
梦里神情温柔的脸,此刻覆满了冰霜。
邵冬吟盯着他垫在身下的睡袋,一字一顿地讽刺:“那你怎么不用睡袋?睡袋拿出来当床单用的?”
虞书鹤抿着嘴不出声,耳根子热了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感觉甚是陌生。
邵冬吟无心再睡,憋着一肚子气起了床,穿好鞋子下了楼。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像踩在虞书鹤身上似的,重到楼梯发出“咚咚”的响声。
虞书鹤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手臂盖住脸,做了好一会儿深呼吸,最终还是忍不住,不得不跳下床冲到卫生间。
刘嫂子拉了张桌子在客厅里吃饭,她一个人边吃边看电视,听到动静也没抬眼:“饭在厨房,吃多少装多少哈。”
邵冬吟进厨房盛饭,虞书鹤则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边,手上拿着他自带的碗筷,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压低了声音说:“就算你要同我生气,也不能当着刘嫂子的面闹,她要是看出不对劲,你要怎么解释?”
邵冬吟嘴唇紧抿,嘴角微微向下,她随手把饭勺扔进饭锅,“当啷”一声。
虞书鹤瞄了眼邵冬吟,不知为何,视线总往她裸露的颈部上落,心脏又开始节奏凌乱地乱跳,一股热流从小腹蹿起。他喉结上下滑动:“今晚我睡地上。”
“地上湿气重。”邵冬吟透着寒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你裹好你的睡袋睡觉就成了,别又把睡袋当床单。”
虞书鹤比她年纪小,且她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这般想,她气消了不少,不再冷着脸,但也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她等虞书鹤一起走出厨房,并排在沙发上坐下,闷头吃饭,菜都没夹几筷子。
虞书鹤则只吃自己碗里的白饭,菜一口都没吃。
刘嫂子趁着电视剧插播广告的工夫,扭过头来看他俩:“你们怎么了?怎么睡了一觉就闹起别扭来了?”
“没……”
“她做了不好的梦,醒来后把错都怪我身上了。”虞书鹤适时打断邵冬吟。
人家都看出不对劲了,再说没有,这不是招人怀疑吗?
邵冬吟不再说话,闷头吃饭,她撒谎确实不如虞书鹤厉害。
“梦而已,又不是真的,你说你跟他闹什么呢。”刘嫂子发挥起她的大妈本质,一只手端饭碗,一只手拿筷,以过来人的姿态训起了邵冬吟。
邵冬吟左耳进右耳出,把小家子气女人的模样演了个十成十。
虞书鹤则尽心尽力地演着他的“三好丈夫”,在刘嫂子扒饭的时候,说几句邵冬吟的好,把刘嫂子乐呵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她操着一口乡下口音对邵冬吟说:“你男人是真好,你可得好好珍惜。”她站起来拍拍邵冬吟的肩,“听大婶的,别闹了,再闹就矫情了。”
邵冬吟嘴上“嗯”了一声,在刘嫂子去厨房盛饭时,横了眼笑眯眯的虞书鹤。
他倒是真够入戏的。
刘嫂子装了第二碗饭过来,抬眼一瞅,电视剧竟然没了,开始放地方台新闻了,便关了电视。
邵冬吟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觑着刘嫂子,觉得她心情不错,试探性地问:“嫂子,你知道我哥我姐现在去哪儿了吗?”
刘嫂子把碗往桌上一放,“哐当”一声:“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不是都说了嘛,过两天他俩就回来了。”
虞书鹤开始唱起了红脸:“嫂子,她是怕我爸撑不住,心急了。我爸就算再不好,那也是我爸……”他说到此处,叹了一声。
刘嫂子重又端起饭碗:“怎么说呢,你们确实也无辜。但我说句难听的,你爸也忒不是东西了。当初要不是孙马搞到一笔钱,就你哥你姐那情况,哪能活成现在这样啊,说不定俩兄妹早就出去要饭了。你看看你啊,你自己也说了家里有资产,肯定从小没吃过苦吧?都是一个爹生的,他怎么就……”
刘嫂子噼里啪啦一顿数落,主要都是在责备孙马的父亲没良心。但邵冬吟和虞书鹤关注的重点却在于:孙马当年搞到了一笔钱……
能够支撑两兄妹出国留学,这笔钱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那么,在被抓走之前一直待在孙家村的孙马,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笔钱?
邵冬吟和虞书鹤的眼神有一瞬间的交会。
邵冬吟微微撇着嘴,显露出几分委屈样。刘嫂子止住话:“也不是在骂你,唉……反正这事要我们村里人知道了,没几个不骂的。”
虞书鹤颇为苦恼:“我有点怕我哥我姐看到我俩会比您更气。您看……您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啊?”
刘嫂子兜里的两千块钱还没焐热乎呢,她心里清楚这两千块肯定不只是住宿费。俗话说,拿人手短。她眼珠子转了转,嘴里吧唧吧唧嚼着饭菜。
“这……孙琴和孙生的妈都死了,他们在我们这儿唯一的亲戚就是外婆那边的了。他们上次回来,有去看过他们外婆。这次回来,估计也还是为了看他们外婆。”
顿了顿,她又吃了口饭:“你俩要是不怕被打被骂的话,买点礼物送去给他们外婆吧,态度诚恳点,多认错。他们外婆人不错,年纪又大了,心一软,没准儿会帮你们讲两句好话。”
这么说来,那这外婆一家,应当就是孙马死前没多久才开始与孙家来往的亲戚了。
“谢谢嫂子。”虞书鹤亲昵地叫着嫂子,那语气亲得活像刘嫂子的亲弟弟似的。他转过脸来冲邵冬吟笑,“那咱们明儿就去镇上先买东西,然后去看看外婆吧。”
刘嫂子哼哼两声,站起身,筷子在空中划拉两下:“你俩确实是没吃过苦,真够天真的,明天可别被人一骂就气得走人。虽然不是你们的错,但谁叫你妈好的不学,学人做小三呢。”
她回厨房又盛了一碗饭出来吃。
话套得差不多了,虞书鹤和邵冬吟飞速扒拉完各自碗里的饭,十分识趣地端着碗到厨房自己洗了。
这一举动让刘嫂子对他俩的印象又好上几分,在他俩上楼时扬声道:“明儿你们先看看他们舅舅在不在家,要是他们舅舅在家可小心点。他舅舅会打人!”
翌日清晨,虞书鹤和邵冬吟准备去镇上买些送给孙马外婆的礼物。
村子落后,没有公交车,刘嫂子把她那辆电动车借了出来。
邵冬吟不会骑,虞书鹤骑着电动车载她,在村里的小道上慢慢悠悠地行驶。
他们是外来人,虞书鹤颀秀的身材在村里本就惹人注目,在田里锄地的人纷纷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邵冬吟紧紧搂着他的腰,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
他身上的淡淡香气蹿入她的鼻子里,直冲大脑,将她的思绪搅得一团乱,脸上渐渐烧起来。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抱着异性。
她有意微微松了手,不料车子陡然走起了蛇形,吓得她又连忙搂紧他。
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调笑,顺着风飘入她耳朵里:“小心掉下去。”
她皱了皱眉头,在他腰上狠掐一把。
他低低发出一声抽气声,嘴角依旧翘着,好心情写在脸上。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被异性抱着。
买了两罐老年奶粉和一袋桂圆,邵冬吟直接去了孙家村隔壁的马家村。一路问过去,摸索到孙马的外婆家。
孙马外婆住的是个青砖搭的老房子,年头久了,砖缝里长了青苔。小门敞着,门口有一耄耋之年的老太太正坐在廊檐下的小竹板凳上,眼瞅着一个地儿发呆,不知在看什么。
她身旁蹲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正捧着小碗一口一口给老人喂糊糊。
邵冬吟与虞书鹤走上前去。
虞书鹤微笑着半弯下腰来,同那中年妇女搭话:“这位阿姨,请问这是孙生的外婆家吗?”
老太太听到孙生的名字有了反应,抬头看虞书鹤,因为没牙而瘪下去的嘴嚅动了两下,声音似糨糊般黏稠且含混不清,听得虞书鹤和邵冬吟都一头雾水。
中年妇女继续给她喂糊糊,说:“她问你们是哪个?”
“哦,我爸是孙成。”
中年妇女的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破人的耳膜:“孙成?你爸是孙成?”
她把装糊糊的碗随手往地上一放,站起身来,满目愤慨,憋着股气问:“你妈是谁啊?”
“我妈叫刘桂芳。”虞书鹤放低姿态,“我爸快不行了,他临死前想见我哥哥姐姐一面。”
“哪个是你哥姐!我可没生你这个儿子!”中年妇女高声咆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写满了怨恨。
这怨恨不是对着虞书鹤的,而是对孙成的。
她喘了会儿粗气,唇瓣抖得像嘴里含了滚烫开水似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他要死了?”
“请问您是马金花阿姨吗?”邵冬吟凑上前去,想跟她套近乎。
“哪个是你阿姨!”马金花胡乱推开她的手,扶着老太太就要进屋。
中年妇女态度不好,但承认了她就是马金花。
邵冬吟暗自惊讶,马金花不是身患重病瘫痪在床吗?可眼前的女人分明是个身体健康的妇女啊!
虞书鹤不动声色,跟上马金花:“阿姨,我爸现在知道错了。他知道哥姐以前过得苦,想用攒了一辈子的积蓄补偿他们……”
马金花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瞪着虞书鹤:“到死才知道错了?早干什么去了!”
老太太嚅动着嘴巴哼唧了两句,马金花没好气地斥了声:“你别管!”
她回过头来,怒目圆睁:“你回去跟孙成说,想让我儿子女儿去看他,不可能!我儿子女儿现在过得好得很,有钱得很,不缺他那点钱!”她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还有你啊,你爸留下的财产你就不想要?你有那么好心给我们送钱来?别搁我这儿装好人,老娘不吃这一套!”
她正怒火中烧,失了理智。
邵冬吟眼珠子转了转,适时插了一句:“阿姨,我们知道你们家的情况,孙马以前杀了人……”
“你放屁!”马金花把老太太推进屋,转过身来指着邵冬吟的鼻子骂,“我一看你们就不是好东西,竟然跑这儿来污蔑我儿子杀人?我儿子才没有杀人!要不是因为孙成不负责任,我儿子也不至于还没娶媳妇儿就……”
马金花气得浑身发抖,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才咬着牙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她随手把靠在门边的扁担拿在手上,对着虞书鹤和邵冬吟像赶鸭子似的驱赶:“滚!都滚!让他死了心吧!哪个都不可能去看他的!”
她大步跨进屋里,“哐啷”一声把小门锁了起来。
得了想要的信息,邵冬吟对虞书鹤轻声说:“走吧。”
“再等等。”虞书鹤站在门前不动,“都说是来请孙生、孙琴去参加孙成葬礼的了,咱们总得把这戏做足了才行。”
邵冬吟怔了几秒,到门口去拍门板,大声喊:“阿姨,您开开门吧,咱们有话好好说啊。以前我公公是做得不对,但他现在已经快不行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公公就想看我哥姐一眼,您就让他看一眼吧。”
屋里没人吭声,邻居倒都被吸引出来了。
目的达成。
邵冬吟脸上挂上了失落的神情,无奈又苦闷地叹了口气。
突然,一道亮光在人群中闪了一下。她和虞书鹤同时戒备地望过去,一个穿卡其布工装的人恰好背过身去,朝人群外走。
有人在拍他们!
虞书鹤与她对视一眼,把奶粉和桂圆拎着坐回电动车上,他们从人群自动让开的小道骑出去,回了孙家村。
刘嫂子正坐在门口择菜,听到动静抬起头:“咋的啦,被赶回来啦?”
虞书鹤苦恼地点点头,把奶粉和桂圆都放在刘嫂子手边:“嫂子,这个给您吧。”
“哟,这是怎么了?今天不成,你明天再拎东西去就是了,干吗把东西给我啊?”刘嫂子嘴上这么说,手上却不客气,把东西拎进她屋里。
邵冬吟噘着嘴说:“马阿姨在那儿照顾外婆呢。有她在,哥姐更不可能跟我们回去了。”
“她回来啦?那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回来?邵冬吟抓到重点,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说马阿姨不是得了重病身体不行了吗?可我今儿看她身体好得很呢……”
虞书鹤责备地斜她一眼:“你怎么说话呢!”
邵冬吟撇了撇嘴,不吭声。
刘嫂子拿人手短,嘴巴不再像先前那样严实。她掐着菜说:“她才没得过病,那是她家孙马以前搞出的名头,为了骗人捐款的。那时候有个国外的叫什么傻的慈善组织,是真傻,给他们家捐了好大一笔钱呢。后来孙马不是犯事了嘛,三人就出国了,好多年都没回来过。”
“前两天孙生、孙琴回来叫人看见了,但我没听人说马金花竟然也回来了。”刘嫂子说着就开始自言自语地犯嘀咕,“她老娘可能要活不长了,回来看她老娘的吧?”
刘嫂子说的与他们以前打听出来的消息可谓大相径庭。
虞书鹤点点头:“这样啊……他们也不容易,唉……”
“是啊,他们一家子以前过得可苦呢。”刘嫂子拉了张小板凳给虞书鹤坐,开始说起了孙马家的往事,一边说一边不忘辱骂孙成不是东西。
邵冬吟趁此机会上楼,先发了个短信给老吴,而后开始收拾两人的东西。
待做好这些事,她给老吴打电话,小跑着冲下楼:“老公,舅舅打电话来说咱爸要不行了,叫咱们赶快回去,这怎么办呀?”她苦着脸,“咱们这真是白跑一趟!”
虞书鹤被她一句“老公”叫得心肝一颤,强装镇定,说:“你快去叫辆车,咱们这就回去。总不能爸死的时候,身边一个子女都没有吧。”
刘嫂子一听,“哎哟”了一声,怕他们提起住宿费的事,催促道:“那你们还不赶快上楼收拾东西去!”
虞书鹤小跑着跟邵冬吟一起到楼上,站在窗口向楼下张望。
院前的小路上还没什么人,他们拎着行李就下了楼。
这一时半会儿,鲁长赶不过来。
虞书鹤的眼睛在院里停着的电动车上流转,掏了五千块钱递到刘嫂子面前:“嫂子,刚刚我媳妇儿已经订了十点的火车票了,现在都八点四十分了,再等车就怕来不及了。您看您能把院里那车卖我们不?这五千块钱给您,您再去买辆新的。”
刘嫂子乐呵呵接了钱,边数钱边叹:“哎呀,你俩真够孝顺的,怎么摊上那么个爸呢。”
虞书鹤无心与她多聊,拿了车钥匙带着邵冬吟坐上去。
“嫂子,帮忙开个门吧。”
刘嫂子连声应了,笑得脸上的褶皱都开出花来,一手拿着钱,一手去拉大门。
虞书鹤骑着车上了小路,把速度拉到最大,向镇上疾驰。
风在耳边呼啸,混着农村特有的泥腥味直往两人脸上刮。初升的太阳逐渐往天空中间挪,挪到哪儿,洁白如雪的云便在哪儿散开。
日头渐热,阳光渐烈。
刘嫂子正准备将门关上,四五个男人突然往门口一堵。她赶紧把钱塞衣服里,粗声粗气地吼:“洗澡还是咋的,澡堂还没开门呢。”
一个穿卡其布工装的平头男人上前来套近乎:“嫂子,是我,隔壁村小何。我跟您闺女初中的时候是同班同学,您还记得我不?”
刘嫂子将小何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来这儿有啥事啊?我闺女在外头上班呢,不在家。”
“我来不是要找您闺女的。”小何掏出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照片给刘嫂子看。
照片上赫然是虞书鹤与邵冬吟,背景是在孙生外婆家门前。
“这两人您认识不?他们这两天是不是住在您这儿?”
刘嫂子扫了眼照片,又看看小何身后那几个板着脸的男人,点点头:“是,他们这几天是住我这儿,今儿一大早就退房走了。咋,你找他们啊?这时候我估计他们都已经坐上车了吧。”
毕竟收了人家七千块,眼瞅着这几个人不像正路子上的,刘嫂子稍作思量,说了假话。
电动车在近十点时驶到车站前,电量已不剩多少了。找了个偏僻地儿把车停下,邵冬吟和虞书鹤没去买火车票,怕暴露行踪。
两人假装旅客混在车站门口,在服务台旁的长凳上休息。服务台旁有保安,算是有份安全保障。
老吴发来短信说鲁长今天跑白班,来不了了,他自己正开车赶过来。
邵冬吟回了短信说不急,叫他路上注意安全。
虞书鹤把行李丢给她,去车站旁的小超市买了饼干和水。
临近中午,阳光火辣辣的,照得人眼皮子都发热,被阳光晒着的肌肤就像是被火炉烤过,开始发红。
虞书鹤从行李箱里翻出件薄外套来,盖在头上挡太阳。邵冬吟睨他一眼,他弯下腰,跟她挤在一起,让外套也盖得到她。
外套盖在两人头上,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
她没说话,小口小口地吃饼干,喝矿泉水。他正对着她的侧脸,视线定在她脸上,轻轻的呼吸像羽毛似的搔着她的耳朵。
“你不吃吗?”邵冬吟转头把饼干递给他,对着他的脸怔了两秒,然后把饼干往他嘴里一塞,转过头去拧开矿泉水瓶盖,一口气喝掉半瓶水,才将脸上的热散去。
他嚼着饼干,用满是笑意的声音问:“脸怎么这么红?”
“太热了。”她用手当作扇子扇了扇脸。
虞书鹤挑了挑眉,把矿泉水从她手上拿过来,喝了一口,眯着眼睛向远处眺望。
有四五个人正从停车场往这儿走。除了领头一人拿着张彩印纸,一会儿低头看纸,一会儿四处张望,其余人两手空空,没带任何东西。
他们在找人。
虞书鹤拉了拉盖在头上的衣服,转过去面对着邵冬吟。这一转身,他温热的呼吸喷到她脸上,烫红了她的脸,以至于她的手肘无意打翻了他手上的矿泉水瓶,她都毫无察觉。
塑料瓶掉在地上,清澈的水顺着瓶口汩汩流淌,洇湿了他们脚下的地面。
她迷茫地看着他,张了张口。虞书鹤抬手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示意她去看那几个正向他们走来的人。
那几人走到车站门口,视线往他俩身上一扫,拐过弯朝他们走来。还未走近,他们抬眼便看见服务台旁巡逻的保安,有所顾忌地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小何掏出手机,与备注为“老板”的人联系,很快得了指令,领着人离开了。
虞书鹤皱着眉目送他们消失在车站,心头没有感到半分轻松,眼眸中多了几分深沉,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晚上八点,老吴总算开车到了这偏僻的地方,接邵冬吟与虞书鹤上了车。
虞书鹤上了车就把妆卸了,老吴边开车边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今天这么急着要回去?”
“有人在监视孙马家的人,我们可能暴露了。怕出事,所以想赶紧回去。”邵冬吟说着,拿出电脑在网上搜索国外慈善机构有哪些。
虞书鹤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言不发。
天幕像是被泼上了纯黑的颜料,厚重的乌云在天边翻滚,营造出天欲坠塌的假象。
明天,天气不会很好。
“那你们查到什么没有?”
“嗯。马金花没有身染重病,据他们村里的人说,当初马金花是为了骗一个国外的慈善机构捐钱装病的。去了国外的不只是孙马的弟弟妹妹,马金花也一起去了。”邵冬吟无论怎么搜,都搜不出一个名字与“傻”字谐音的慈善组织,她紧了眉头。
没有哪个慈善机构在捐款前会不去调查受捐人的真实情况就直接捐钱的。全村人都知道马金花没病,捐钱的机构会不知道?
“慈善机构?叫什么名字?”老吴问道。
“有个大婶说叫‘傻’,我估计是和‘傻’谐音的一个组织。”邵冬吟不断更换关键词,还是搜不出这个带“傻”字的慈善机构。
“傻?”老吴连念了好几声傻,恍然大悟般睁大眼睛,抬高音量,“是不是SAN?”
“SAN?”邵冬吟眼眸一亮。
在搜索引擎里输入SAN,许多与慈善无关的信息跳了出来,她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老吴说:“你不是让我调查陈彤家和那个律师的经济情况吗?我一开始查那个王律师,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我去查陈彤她妈赵美芳那边,发现陈彤外婆那儿有问题。有一个叫SAN的慈善机构,打着给陈彤外婆治疗胃癌的名头,捐助了两百万。这两百万进了陈彤外婆卡里的当天,就被转进了赵美芳的卡里。”
伴着老吴的说话声,邵冬吟的电脑屏幕上总算跳出了有关SAN慈善机构的信息。
这是一个本部设立在泰国的慈善机构。机构规模不大,主要在泰国与越南周边开展援助贫困儿童的活动。跳出的信息上,还配有几张贫困儿童手持感谢条幅的照片。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相关资料。
邵冬吟揉了揉酸胀的眼,不满地重重呼出口气。
她就像是干渴的旅人游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好不容易发现流水的痕迹,顺着痕迹寻过去,却发现源头是一片已经干涸的湖泊。
“后来我又返回去调查王律师身边的人,发现他老婆的二姑奶奶家竟然同时接受过SAN的援助。不过这笔钱一直在他老婆的二姑奶奶家,我也不确定这钱是不是给他的。”老吴继续说。
邵冬吟盯着电脑上的照片,陷入沉思。
“哎,你不是查过孙马家吗?你知道他家有没有什么来路不明的钱?”老吴等绿灯时,对虞书鹤说。
虞书鹤清明的眸中映出深邃的夜色,他摇了摇头:“马金花和她子女卡上都没什么钱。或许那钱是一直放在别人那儿,村里人不知道其中内幕,但了解到马金花手上有钱,才会以为慈善组织是直接捐款给马金花的?”
“传言嘛,都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张三也能说成李四,传错了很正常。”邵冬吟头靠在车窗上,随口一说。
她瞳孔中倒映出窗外不断滑过的风景,路灯的橘光在夜色与车速的影响下,逐渐连成一条线。
宛如在沙漠中行走的她,找到了一条新的溪流。
“你还记得马金花说过的话吗?”邵冬吟看向虞书鹤。
虞书鹤睨着她:“嗯?”
自上车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老吴与邵冬吟此刻都察觉到了。
“马金花说,孙马没杀人。要不是孙成不负责任,孙马也不至于……她说到这儿就停下来了,孙马不至于什么呢?”她继续说出自己的猜想,“会不会是,孙马不至于为了钱去代人顶罪?”
虞书鹤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你手上的案子我多少也了解过。如果按照你的想法推测的话,那么……”
他说话慢悠悠的,老吴是个急性子,直接抢了他的话:“陈佳佳没杀人,陈彤父母和王律师拿了钱在污蔑陈佳佳。哦,难怪他们是突然指控陈佳佳的。可是,陈佳佳和他们有什么仇?他们干吗要污蔑陈佳佳呢?”
车里安静下来,后半夜的低温侵入车内,令车内的人冷得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事实若真如他们所想,SAN哪里是一个慈善机构,说是一个掩藏罪恶的组织还差不多。
车随着夜风驶入云间城。
城内灯火通明,城市上方浓云如盖,天边“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在云中蹿过,稍纵即逝。
要下雨了。
邵冬吟闭了闭眼,疲倦地把电脑丢到一旁,眼底微泛乌青。
虞书鹤脱下外套,扔到邵冬吟身上。
邵冬吟低头看了眼,手拎起外套的领子,尚未来得及做其他动作,虞书鹤把外套从她手上抽走,倾身盖在她身上。
“你睡一会儿吧。”
她无意间碰到他的手,冰冰的。她又重新拿起衣服,想还他,虞书鹤已起身坐到后座去了。
“等我回去之后,不要再主动联系我。”
她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虞书鹤嘴角扬起,笑得有些勾人:“等我联系你。”
邵冬吟抿了抿唇,没应声,坐正了,把衣服盖在身上,闭目休息。
“如果我三天没联系你……”他闷闷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携着夜间的凉意,“算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心不在焉不是没有理由的。
今天那几个人追到他们面前却突然离开,也不会是没有理由的。
雨滴“啪嗒啪嗒”敲打在车窗上,就像好不容易收集好的一袋豆子突然被撞散,掉落在玻璃上一样让人心烦。轰隆轰隆的雷鸣,如炮仗般不定时在人耳边炸开,让人的心跳时不时随着惊雷炸响漏拍。
车驶入市中心,路灯的光亮在雨幕中变得朦胧。
“在这儿停吧。”
虞书鹤叫老吴把车停在一家银行门口,拉开车门。
邵冬吟把他的外套递过去,他头也不转地下了车,自然也没去接自己的外套。
他消失在雨幕中。
“他家住哪儿啊?那边的小区?”老吴探头向外看。
青白阴沉的天色里,偶有车辆在路上行驶,溅起低洼处一摊脏污水渍。
从虚空中跌落到地面如断了线的透明珠子,几乎要连成一条线,没了车门的阻隔,唰唰下落的雨珠就像打在她身上一样。
她切身感受到了黏湿与冰冷。
“不是。”
心跳的扑通扑通声沉重而缓慢地传入她的耳朵里,担忧从唇畔流露出:“他家离这儿挺远的。”
近日是否阴雨连绵?
近日是否见不到太阳?
她查了天气预报,心中还是没个准数。
嘀嗒——嘀嗒——嘀嗒——
秒针一顿一顿地行走着,重复不断地指向那些它已经路过无数次的数字。
现在是22:15分。
下了三天的雨,在今天傍晚停了。
这场雨似乎是一针清凉剂,夏季绵长的热在雨后消失,料峭秋寒混着阴湿的空气,被凉风送入室内。
门被拍得“砰砰”响,呵斥中的怒意穿透门板:“虞书鹤,你给我开门!”
虞嘉烨开始踹门,墙上的挂画随着门的震动摇摇晃晃,门却纹丝不动,紧紧与墙壁并排,坚守岗位。
虞书鹤站在拆了防盗栏的窗台上,从窗户爬到房顶,再顺着房梁爬到住着佣人的偏房顶上,踩着一层一层的空调外机往下爬。
一系列动作流利又熟练,类似的逃脱他做过无数次。
从后院的墙翻出去,他上了一辆混在夜色里的车。车随即启动,向城外疾驰。
虞书鹤坐在后座上休息,虞振中把虞书鹤的手机扔还给他:“有个叫邵冬吟的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虞书鹤沾了院墙污渍的手抹了抹手机屏幕,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31个未接电话,嘴角扬了扬,一股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填满心房。
他把手机恢复成出厂模式,让虞振中打开车窗,然后将手机扔了出去。
三天前,他回到云间城,虞立文不出所料地在他居住的小区门口等着他。
虞立文说他又发病了,他便如虞立文所愿地发了场“病”。这次,虞立文没有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他被虞立文以照顾的名义带回家里关了起来。
他的活动范围只有他的房间。手机被收走,楼下时刻有保安巡逻,他一直没法儿与外界取得联系。
还好,虞家还有一位从小就一直在帮他的六叔虞振中。
帮他逃跑这种事,虞振中做了无数次。这次,虞振中感到一丝不对劲。
虞立文以前不管怎么样,表面上的和善总是要维持的,可这次……
“你到底做了什么,这三天虞立文总是急急躁躁的?”虞振中从后视镜里看虞书鹤。
虞书鹤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发现了国外一个很善良的慈善机构,做慈善都做到国内来了。”
车在路上突然扭出个蛇形,虞振中握紧方向盘,把车开回到正常路线上。
虞书鹤瞳孔收缩了一下,眸光暗沉下来,笑意褪去,唇抿成一条线,盯着后视镜里映出的虞振中的脸看。
虞振中握方向盘的手松了又紧,嘴巴张了又闭。
“书鹤,其实我……”
一道刺眼的光线从后方打过来,虞书鹤脸上添了几分严肃,他幽幽地说:“他们要追上来了。”
虞振中不再多想,不再心神不宁,一脚油门,车在通往城外的小路上飞驰。
车在城外一座私人山庄的山脚下放慢了速度,虞书鹤别有深意地看了虞振中一眼,找准恰好能挡住后面视野的拐弯路段跳车,不作停留,朝山上跑去。
虞振中紧拧着眉,心思凝重,吸引着跟在后面的车辆远去。
02:14。
邵冬吟被手机振动的嗡嗡声吵醒,亮着的屏幕上方显示着此刻的时间。
陌生的号码让她愣了一下,犹豫片刻,接了电话。
“是我。”
邵冬吟长长地松了口气:“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你都没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虞书鹤笑了起来,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有意克制。他问:“你是不是很担心我?”
邵冬吟没有多想:“当然啊。”
他可能早就意识不对,那天他离去时,大义凛然得像是在同他们诀别。
虞书鹤心头熨帖,感觉有一缕温暖从电话里传出来,将他包裹住了。
这是十岁以后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担心他。
苏婉坐在虞书鹤身边,在给虞立文打电话。年近耄耋的她,举手投足间依旧优雅。她冷着脸,清淡地“嗯嗯”了两声:“嗯,在我这儿。”
虞立文顿了顿,说:“那我现在就去接他?我怕他又犯病,打扰到您。”
“不用你接,他留在这儿陪我过中秋。”苏婉睨了眼捧着手机不知道在笑什么的虞书鹤,眼底有了一丝温情,声音却比这初秋的后半夜还要寒凉,“立文啊,不管怎么样,书鹤都是我的亲孙子。”
“是,这是当然的。我也一直念着这点,想好好照顾他,只是……”
“你不必在我这儿玩这套。”苏婉说话慢悠悠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浑然天成,“现在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你是虞氏的掌权人,你的儿子嘉烨年轻有为。人们都忘了我其实还有亲儿子,有亲孙子。”
虞立文沉默不语,苏婉说:“倘若有一天,书鹤因为什么不好的消息让大家想起,他才是虞氏真正的继承人,你就别怪我这个老太太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不肯放过你!”
不待虞立文多言,苏婉便挂断了电话。
虞书鹤手挡着手机的话筒,怕苏婉说的话被邵冬吟听见。
他同邵冬吟说了这几天的情况,所有遭遇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好像他这几天只是进行了场平淡无味的旅行似的。
邵冬吟心知这份平淡下的惊心动魄,并不刻意去撕开平静湖面的假象,去搅动湖下翻涌的暗流。
“你没事就好。”邵冬吟没了睡意,起床翻出这两天她找到的资料,“吴叔又查到了些有关孙马家人的事,电话里说不方便,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
虞书鹤迟疑了几秒,报了地址。邵冬吟要挂电话,他又叮嘱一句:“注意安全。”
“知道。”
电话被挂断,虞书鹤放下手机,看了眼盯着他的苏婉。
“小姑娘?”
“嗯。”
“叫什么名字?”
“邵冬吟。”
苏婉沉默着眨了眨眼,眼神变得蒙眬起来,一个模样斯文的男人出现在她眼前。她说:“叫她要过来就快点过来,迟了虞立文的人就要来外面守着了。”
“嗯。”
邵冬吟自己开车,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到了山脚下。
黎明前,恰是夜最黑的时候。空中无星无月,山路上无路灯照明。
下了车,她瞧见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山路边向她走来,也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
他把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冷吗?”
山下可比山上温暖得多。
邵冬吟不自觉笑了下,拢了拢外套与他一起上车,由他指路,她将车开到山顶雕梁画栋的大院里。
山上的空气里飘着雨后的湿润,夹杂着植物的清新气息,让人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他与她并排走着,邵冬吟从包里将老吴交给她的资料递给虞书鹤。他就着院中小道上的路灯看,这是一份银行流水账单。
开头就是一笔十四年前,数额为一千万的打款。后面除了那些取款,每年陆陆续续还有两百万的进账,直到两年前,这些进账才停止。
这笔款项的存入方式是跨国转账,来源是SAN慈善机构。
“这是孙马舅舅的账户。SAN没有把钱直接交给马金花或者孙生、孙琴,他的舅舅也没有在拿到钱之后一次性把钱给他们,而是每年给他们一笔生活费。”邵冬吟指了指账单上,账户主人时不时取出的几十万元,“而且他们不是通过转账的方式给钱,是直接给的现金。”
“也就是说,其实马金花或者孙生、孙琴,每年都会回国一趟来取钱。”虞书鹤调查过他们的账户,“可是我并没有看过他们有这么大笔的进账。”
两人走到门前,陷入了沉默,脚步顿住,蹙眉细思。
虞书鹤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们会不会是把钱交给了与他们同行的人?”
邵冬吟点点头:“有可能。这次吴叔叫人去孙家村调查,村里的人嘴巴闭得更紧了,刘嫂子家也不给住人了,还有些外地人在村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们不敢在那儿多待,查到这些就赶紧回来了。”
虞书鹤同邵冬吟进了屋,苏婉已经回房休息了。
大厅里静悄悄的,两人的脚步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都仿佛会在整栋屋内回响。
虞书鹤领着邵冬吟到他房间,将门关上,从橱柜里捧出两床薄被扔在地上,说:“我们的猜测基本上可以证实了。”
孙马就是收了钱代人顶罪的。
“你能猜到真正的凶手是谁吗?”邵冬吟坐在床边,看着他在地上把被子铺开,好像准备打地铺,又问了一句,“你们家这么多房间,你干吗睡地上?”
“其他房间的门都是锁着的,钥匙在我奶奶手上。她已经睡了。”虞书鹤看了眼时间,“要不我跟你一起在床上睡?”
邵冬吟脸色黑了下来,虞书鹤反倒笑了。
她就当没有听过这个提议,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大概猜到了凶手是谁?”
“猜不到,但多半还是我们虞家的人。”虞书鹤在地铺上坐下,拉了拉被子,盖着腿。
他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名字,眼眸的光芒暗淡下来。
邵冬吟脱了鞋睡到床上,也没脱衣服,靠着床头看他。
虞书鹤背对着她。
云间城里的普通人可能不会关注,但所谓上流圈子的人都知道,虞家是一个从古时到现在一直屹立不倒的大世家。
虞家人每代都是群聚而住,云间城最繁华城区里的一大块地界,住的几乎都是姓虞的。他们来往密切,虽能互相帮衬,但也导致虞家内部关系混乱。
普通人家都是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就拉倒的,在虞家别说三代了,就是四代五代六代,关系也像亲兄弟似的。
当然,也只是表面上的亲兄弟罢了。背地里,每个人的小算盘都打得啪啪响。
钱财就是把双刃剑,既能让人过上别人艳羡的生活,也能让人陷入无法想象的危险当中。
人为财死,有钱能使鬼推磨。
邵冬吟兀自轻轻摇了摇头,发出浅浅的一声叹息,她躺下来,拉过被子盖着下半身,闭目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出鱼肚白,天地间的颜色还是灰蒙蒙的青。
山里潮湿阴寒的晨风撩到睡在地板上的虞书鹤身上,他冷得缩了缩脖子,起身想去关窗,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邵冬吟。
窗外的微芒在薄纱窗帘被风撩起的那刻溜进屋内,映照着她的面庞。
她白皙的肌肤在昏暗中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华光。因为侧躺着,红润的嘴唇与半边脸被挤得看上去肉嘟嘟,安静平和的睡颜,像个孩子。
他起身,动作间发出细小的响声。他有意无意地关注她,见她眉头紧了一下,眼睫颤了颤,隐隐有要被吵醒的预兆,便又躺了回去。
他裹紧被子,侧卧着,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冷就冷吧。心底有个声音在说。
虞书鹤盯着她的睡颜,眯了眯眼。莫名的情绪在他心头酝酿,他开始觉得有点热了。
邵冬吟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平躺在地上的虞书鹤。他的睡姿很端正,不像她……
现在是九点十分。
早晨温和的阳光将细碎的金色洒落在他脸上,他墨色的眉紧皱着,眼睫轻颤,带着秋凉的晨风从他身上刮过。
有噩梦将他缠绕,他的眉头紧了又紧,呼吸也凌乱起来。
她心中“咯噔”一下,起床向窗户迈出一步。
鞋底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嗒”,她脚步顿住,在原地脱了鞋,赤脚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
窗帘不再摇动。
她转过头走回到床边。
他的眉舒展开来。
有人闯入囚禁了他的漫长黑夜里,送来了好梦。
邵冬吟没有叫醒虞书鹤,发了条信息给他,算是留言,她出了房间到院里,打算顺着来时的路开车回城里。
她还有陈佳佳的案子要解决。
马上就要开庭了,她却查不到任何能直接证明陈彤父母陷害了陈佳佳的证据。
院里站着位头发全白的老太太,邵冬吟礼貌地对她颔首,说了声早。
苏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微笑着指了指后院:“从那边的小路离开吧,前面有人守着。”
邵冬吟怔了怔,道了谢,开车一路畅通无阻地下山,驶向拘留所。
拘留所里,陈佳佳失魂落魄,看到邵冬吟过来,她抬了抬眼睛,又垂下眼皮,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裤子。
邵冬吟在陈佳佳对面坐下,不等她开口,陈佳佳小声说:“我想认罪了。”
邵冬吟面色一凛:“你再说一遍?”
陈佳佳紧咬着唇,把唇咬出了青白色。她抬眸看着邵冬吟,突然凑近,颤声说:“王律师来找过我了。他说因为我,我爸妈都要崩溃了。我要是现在认罪,他可以帮忙把我家人安顿到别的地方去,不再被人指指点点。而我也只不过坐几年牢就可以了。”
邵冬吟冷着脸:“他就说了这些?”
陈佳佳挣扎了一番,咬牙说:“他还说,会给我们家一笔钱……”
“因为钱,你心动了?”
“我……”陈佳佳支支吾吾,“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还不如早了断早痛快。”她越说越激动,“再说了,王律师说这官司你已经赢不了,不管怎样我都是要坐牢的,我主动认罪还能拿到一笔钱,我……”
“只要你按我说的办,这官司我就赢得了。你不信自己的律师,信污蔑你的帮凶?”邵冬吟面色平静得像是永不会泛起波澜的镜面,“如果你认罪了,你一辈子都会被打上罪犯的标签。你的父母拿着那笔靠你背负冤罪得来的钱,他们能心安吗?你的父母有了你这么个犯罪的女儿,他们在别人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陈佳佳低下头,身体颤抖着:“那我能怎么办,你要是输了,我不还得坐牢?我还是要被冤枉啊……我没杀人,我也不想当杀人犯啊……”她嗓音哑哑地呜咽。
邵冬吟手机振动了一下,收到了虞书鹤回的消息。
消息是关于一所市立精神病院一名医生的信息。
邵冬吟定定地注视着陈佳佳:“我相信你是无罪的。你也要相信,这场官司我会赢。”
陈佳佳仍是紧绷着身体,低着头,一声不吭。
……
守在屋外的警察突然听到一声惊叫。
他们冲进屋内,就见陈佳佳发了疯似的,目眦欲裂,两眼通红地扑向邵冬吟。
邵冬吟脖子上有明显的抓痕,她惊魂未定地贴着墙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说:“我建议你们给她做一下精神状况的检查!”
九月十日,中秋节前五天,备受关注的陈佳佳案里的犯罪嫌疑人被诊断出精神分裂症,被送进了市立精神病院做治疗。
案件延审,视陈佳佳精神状况再考虑何时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