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万笙,白日打理着自家的糕饼铺子养家糊口,夜里则偷偷摸进那些贪官污吏的府中窃盗取钱财,悄悄散与城中的穷人,年年岁岁在这兵荒马乱里苟且偷生。
许多年后初春的一个夜晚,我在一个老伙计家喝了喜酒出来慢悠悠往家走,说来惭愧,走着走着我竟然迷了路,瑟瑟寒风中突见前方闪烁着微弱的火光,像是一家小店。走近一看,灯笼上无忧两字笔酣墨饱。
我目怔口呆,推门进去是不是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童和一位绝美的白衣女子?
果然,我推门进去便见到了那白衣女子,她莞尔一笑对我说到:“客官里面请,今夜你是有缘人。”
店内的人、物、陈设都和年幼时父亲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走得极慢,“敢问姑娘,家父是否到访过此处?”
她立于柜前,像是在准备拿什么东西。听我发问,她并没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轻声答到:“到访小店的客人多了,记不清了。”她拿出了一只琉璃盏,替我把酒斟满。
我道谢,接过琉璃盏,晶莹剔透甚是好看。我端着琉璃盏放到鼻前嗅了嗅,一股若有若无的芙蓉清香和浓郁桂花香相交杂。抿上一口,满口香甜中带了一股极淡极淡的咸腥味道。放下酒杯,我开始自顾自的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记忆里我也曾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爹爹严厉,娘亲温婉。听爹爹说我们祖上世代都是以开糕饼铺为生的,到了爷爷那一代,不知是得罪了朝中权贵还是招惹什么不该招惹的江湖人士,一夜之间就被灭了门,只有当时还年幼的爹爹逃过了一劫,只身一人投奔早年间嫁到京城的姑奶奶。待爹爹行过及冠礼以后,姑奶奶不仅给爹爹张罗了一门好的亲事,还尽力扶持爹爹重新开起了我们万家的糕饼铺子。爹爹和娘亲恩爱有加,店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再后来就有了我,那时的我们一家人平淡且幸福。
这一切都在我九岁生辰那一日戛然而止。我还清晰的记得那一夜下着小雨,吃过娘亲煮的长寿面以后爹爹捧来他亲手做的我最喜欢的芙蓉桂花糖糕。我们一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糖糕聊着天,娘亲告诉我再过些时日我就会有弟弟或者妹妹了,我高兴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围着娘亲直拍手。一旁的爹爹却是怔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抱着娘亲转了几个圈圈。每每回想起这属于我们一家三口,不一家四口的静谧美好的时刻时我都忍不住嘴角微微上翘。
那一夜爹爹和娘亲难得同意我与他们同榻而寝,我睡得格外香甜。半夜我被前庭传来的嘈杂声吵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叫了几声爹娘却是无人应答。被窝里还残留有余温,人却是不见了踪影。我翻身爬下了床,赤脚走到了前厅,墙壁、地板...入目皆是猩红。我看见了陈伯、小翠、珠珠...还有我的娘亲全都躺倒在地,身上的血窟窿都还汨汨往外淌着血。我还来不及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我的爹爹也满身是血的倒在了我的眼前。
“哇...”我惊吓得大哭,我跌跌撞撞,哭着朝半身洇血的爹爹跑去。我用小小的双手拼命去堵住爹爹胸前的伤口,可是无济于事。
“小宝不哭,爹爹给你吃芙蓉桂花糖糕。”这是爹爹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我却没能吃上那块染血的糖糕,眼睁睁的看着它掉落在地碎成了渣。
我被杀我全家的那个黑衣女子带走了,虽然我万分不情愿。一路上我极为不配合,我抓她、咬她、踢她、打她,她终于被我激怒了,将我一把摔到地上。就在我准备拔腿就跑的时候她问我想杀她报仇吗?我想,我恨不得立马就割断她的喉咙,就像她割断我母亲的喉咙那般。我忍着泪,点了点头。她告诉我想报仇得先活下来。
她说的对,我若是想要报仇,必须得先活下来。我跟着她到了一个名叫淬火楼的地方,如果说人间有地狱,一定就是那里了。为了报仇,为了诛杀魏狗和她我不后悔!在那里每天都是不停的练功和无休止的杀戮,每天都有同伴被杀死,没有人会感伤,因为我们既是同伴更是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时常见到那个黑衣女子,我听人们唤她十三,这才得知她也是从淬火楼里走出来的。当年她以一人之力斩杀了围攻她的十三个同伴,那一年只有她一人活着从淬火楼走了出来,魏狗唤她作十三,从此十三也就成了淬火楼的一个传说。如今提起十三,都知道那是魏狗身边最厉害的杀手。
十三不出任务的时候都会来指导我练功,这惹得同伴们对我很是忌惮,他们都憋足了劲儿想要干掉我。魏狗说过我们这群人里只会挑选五人为他效力,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只有五人能活着走出淬火楼!如果在我强大起来之前他们未能干掉我,那么在我强大之后死的就很有可能是他们自己。当然,我是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的,我总是付出比旁人多三倍、四倍的努力,加上我天资聪慧又得十三细心教导,很快便脱颖而出,连魏狗都注意到了我,让十三带着我去见他。
我跟着十三到了魏狗府上,我的心在狂跳着,终于要和我最大仇敌面对面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或者冲口而出什么讽刺的话语。十三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阴狠的目光似是在告诫我万不可轻举妄动!
“抬起头来。”
我听见魏狗的声音,不阴不阳令人作呕。我紧握着双拳,强压住心底想要一刀手刃仇人的冲动缓缓地抬起了头。
“不错,是个好苗子!我喜欢他眼里迸射出的愤怒与仇恨。十三,你带着他好好历练历练。”
此后,除了楼里日常安排的习武以外我还跟着十三出任务,每次十三都只会让我在外围守着,从不让我动手,她说不想让我手上沾上无辜者的鲜血。我笑了,我手上早就沾满鲜血了,同伴的血,难道他们就不无辜吗?
我没有想到政权交替会来得如此之快。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崇祯帝八月继位,十一月就处置了魏狗,正月,戮其尸,六月又削其,阉党之祸逐渐平息。
魏狗倒台的那一天,大批的禁军闯入了东厂和淬火楼,所至之处血流成河。十三护着我拼死杀出重围一路往城外逃窜,眼看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她领着我到了一处极为隐秘的山洞,“一直往里跑,有暗河,顺着暗河一直走就会寻见出路。”
“那你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句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叠极厚的银票塞到了我的怀里。她走到了洞口又转过身对我说:“如果逃得掉,拿着这些钱去投奔你的姑奶奶,过普通人的日子吧。我出去把他们引开,是生是死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她刚一出去我就听到了打斗之声传来,我没有依她的话逃跑,我悄悄爬到了洞口,借着半人高荒草的遮挡探身往下看去...果然,是追杀我们的禁军。一个人功夫再高,遇上了军队也是寡不敌众,很快她浑身浴血就体力不支疲于应对了。我想我一定是疯了,竟想冲出去救她,救这个杀了我全家,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看到她终是不支倒地,领头的人走过去,蹲下身子摘下她的面罩:“这么漂亮的脸蛋儿,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兄弟们,赏你们玩玩儿。”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绝对算得上是一顾倾人城的那种,我不由地晃了神。
“滚开,别碰我!”
听到她的怒骂,我眼前恢复了清明,我竟然看见几个男子正在轻薄于她,其他的人围了一圈起哄看着热闹...我感觉全身血脉膨胀,正想冲下去时看见了她抬眼看着我,她的口型分明是走,快走...
我死死盯着那几个人的脸,直到眼前一片模糊,伸手一抹才发现居然是泪。我最终没有冲下去,我跑回了洞里蹲在地上捂住了耳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又偷偷爬出了洞口只看见了她破败的身躯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没有一丝生气。
又过了许久,我确认过周围确实没有埋伏了以后才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我脱下外衫将她包裹住,费力地将她拖入了洞中。我在她尸体旁坐了三天,最终还是挖了个坑将她埋了。没有棺没有椁甚至连一张草席都没有...
她让我去投奔姑奶奶,过普通人的日子。我也想过,但我是个满手鲜血的人不想再去污了姑奶奶她老人家,况且我还有想要做的事。我偷偷潜回城里,将她留与我的银票尽数分给了有需要帮助的人,之后到城里的一个糕饼小作坊当起了学徒,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了些,但总归也算是活了下来。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查清楚了那日轻薄过十三的所有人的底细和住址,一夜之间将他们全都送下了地狱,这是我第一次杀害“同伴”以外的人,也是最后一次。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只是心中愤恨难平。将他们全都杀掉之后,积压在我心里所有的恨终于释怀,我如她所愿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日子久了东家见我人老实又勤快,非要把他唯一的女儿许给我。东家说他女儿先天又聋又哑,两口子实在不忍百年之后女儿无人照顾,我想了想就算是出于报恩吧,我应承了下来。成婚以后,东家将糕饼铺也交由了我打理,并改了名为万记糕饼。
我娘子虽然又聋又哑,但却是个极好的人,她知晓我夜里做的“勾当”,她没有阻止我,只是在我出去“行侠仗义”的夜里留着灯等着我。当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几经思虑还是金盆洗手了,在这乱世之中我要护我的妻儿周全,我就不能再让自己涉险,我们夫妻孕育了三个子女也算得上是幸福美满了。
风雨飘摇中大明王朝终还是走上了末路,清军入关时我不悲反喜,心里还带了一丝期待,期待这些在常年活动在关外的蛮子能建立起一个怎样的新王朝,能否让百姓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糕饼铺也后继有了人,于是我闲下来的时间便越来越多了,那些我用尽大半生想忘记的过往记忆越发清晰起来。更让我感到焦虑的是自己对十三的恨意已在这经年累月中已慢慢淡却,而怀念却是更甚了。夜晚闭上眼,脑海里都是她,是她在我每次练会了一个新的招式时眼角微微显露出的笑意,是她在我受伤、生病时候替我上药,熬药时的焦虑,是我生辰时她偷偷带给我却被我扔掉的那串糖葫芦以及她临终前的那句快走...
我惶惶不可终日,我怕有朝一日我终将忘却所有恨,只余了念...
恍惚中只见那女子朱唇微起,“人之所迷,因在局内,人之所悟,因在局外。一切爱恨怨怒都来源于自己的内心,心为本,心是源。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于心间。在我看来你的恨也好念也罢其实并不冲突。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恨而强压着念呢?”
我将杯中的酒饮尽,豁然开朗。不得不说这个店的掌柜真是个奇女子!我离开了酒馆,不再纠结于爱恨怨怒。对于十三,我依旧恨她,却也是无比的想念她...自打那日从酒馆回到家以后我还给她立了一个牌位,我知道她不喜欢十三这个名字,可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只依稀记得爹爹临终前似是唤她雪儿,我犹豫了一会儿在她牌位上刻上了雪儿之位。
今天店里来了一位客人,待小童将客人送走之后我心下满是唏嘘。我将这只琉璃盏永远封存了起来,又打开贮酒的柜子,将剩下的悔忆和别绪兑到了一起,总感觉还差了点儿什么。天亮了,窗外冰雪正在消融。我命小童取来一捧残雪投入了其内,封上坛盖,提笔书写下“残雪落”三个字贴于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