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族从来都是妖族中最高傲的,他们天赋异禀,他们容貌俊美,他们博学且优雅。记得那日,父亲心情格外好,把珍藏了数百年的狐族美酒开启,这可是为啊呜将来出嫁准备的女儿红啊。
父亲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的眼神中,透着无尽期望。他的言词语调,明显与往日不同,严厉的父亲,变得异常和蔼。
父亲一个劲的喝着美酒,一个劲的发笑,他说:“儿啊,我们这一脉,将来必定会发扬光大。”
第二日一早,父亲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什么也没带走,从此杳无音信。
原来,所有的一切,早在数十年前就埋下伏笔,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宫千羽面上带着笑意,不见出手,一股无形之气,就将秦歌托起。他道:“既是命契相连,就无尊卑之分,人与人,人与妖,都是天地生灵,自该平等。只不过......我既然是杨玄的师父,你拜我一拜,也是应当的。”
秦歌是狐族中难得的青年才俊,才智过人,又深通人间及妖族的人情世故,听完宫千羽所说的话,脑中炸雷般嗡嗡直响,瞠目结舌道:“前,前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宫千羽肃然道:“你命契相连之人,不是老夫,而是他!”
手指指向杨玄。
不说秦歌面上表情瞬息万变,精彩绝伦,就连杨玄也吃惊不已,用食指指着鼻尖,一脸疑问:“我?”
“对,你们是命运相连之人。”宫千羽道。
“不,我才不要!”
“啊,啊!”
杨玄与秦歌几乎同时大叫,前者连忙摆手拒绝,后者步步倒退。
陈无忌与身旁的同僚面面相窥,心道:“他们,起内讧了?”
“不不不,师父,这家伙危险的很,你看他行事凶狠,要是跟着我,我不得日防夜防。”杨玄急道:“他可是妖啊,妖吃人都属正常,说不准,哪一日凶性大发,将我吃了,你可就没有徒弟了。”
“前,前辈......你若瞧不上小狐也就算了,我大不了再花数百年自行修炼,何必开这样的玩笑。他,体内毫无气息,又是这般年纪,想来这辈子是修行无望了,我这一身修为,若是与他连了命契,不就前功尽弃了。”秦歌想逃,可方圆十里都被布了势,能逃到哪里去,所以他想以理服人。
却不料,那废物一般的青年,竟然对他怒目而视,大骂道:“臭狐狸,你瞧不起我?你也不过是幻化境而已,给老子十年,我定将你按在地上,让你痛不欲生。”
事关自身命运,秦歌虽不敢放肆,心里有气,对骂几句还是敢的。更何况,这样粗俗之人,竟然说了那三个他最不想听到的字,秦歌冷笑:“就你这样毫无修为之人,不说给你十年,恐怕给你一千一万年,你仍是废物。”
“你说谁废物。”杨玄卷着袖口,咬牙切齿:“想打架是不是?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和我交手,你也配?”秦歌掌上凝了紫色风球。
三言两语之后,对方竟然动了真格,杨玄心里打怵,连忙退缩一步,口中却不示弱:“我不配,你和我师父打。”
宫千羽冷着脸看着两人之间的闹剧,突然吼道:“够了!”
两人怔在当场,在杨玄面前,宫千羽一直都是老不正经的存在,从未这样严肃。而秦歌,隐隐感觉周围事物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一股势,似乎在这吼声落下之际,瞬间缩紧。
宫千羽盯着秦歌,道:“五十年前,你父亲选择相信我,所以,如今已步入灵尊境,百年后入仙指日可待。五十年后的今日,你若是不愿信我,大可离去,老夫绝不强求。”
灵尊境,父亲不过一千两百岁,就已经达到灵尊境?
要知道,对于妖族来说,幻化境入灵尊境,是一大瓶颈。往往许多妖族大能,即便达到幻化境巅峰,也不过四五百年,可就是这么一道门槛,来回再辗转五百年,也不见得能突破。
五十年,凝丹巅峰到灵尊境,这是何等超凡的速度。父亲那样的天赋,在前辈口中,竟然算是天资卓越,而我才六百岁,就已经是幻化境,如此说来,在妖族中岂不是万年不遇的奇才。
妖族两大劫,一为幻化境入灵尊境,二为灵尊境入仙遭遇天雷渡劫。
秦歌不知道的是,他那父亲沐溪,乃是大器晚成。只不过心有羁绊,难以进步,一旦解开束缚,便如东流之大江大河之水,一泻千里。
恰巧,宫千羽当年就是那个打开他心中阀门之人。他们之间相交了一段时间,交流修行心得,并不是秦歌所认为的那样,父亲遇到一个奇人,奇人遥遥一指武溪山外,沐溪就豁然开朗了。
对于宫千羽所说的话,秦歌深信不疑,心中思绪翻转,衡量得失。得知父亲已入灵尊境,心里万般震惊,更多的是欢喜,良久后才道:“前辈,可保你的徒弟,有生之年也达到您这样的境界吗?”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老夫不是神,怎能断言将来的事。即便是神仙,若是仅凭一言就能预料将来的事,那岂不是天道崩塌了。”宫千羽缓缓道:“这天下万物,自有规律,即便有许多事,变幻莫测,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都难以超出天道约束。”
“那前辈您还说什么命数,又说什么命中注定。”秦歌不甘反驳道。
宫千羽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人嘛,总要有些希望。我对我徒弟有信心,将来的成就,必定在老夫之上。”
“那前辈就敢断言?”秦歌冷哼道。
宫千羽眼神冷厉,转而笑道:“作为长辈,对自己的徒弟有些期盼,有何不敢。”
“我父亲当年敢于一搏,可我不敢,即便是不能与前辈命契相连,有朝一日,我也会凭自己的努力,步入入仙。”秦歌眼中透着自信,像在做了一个艰难决定,斩钉截铁道:“那么,恕小狐难以从命。”
命契,只要秦歌不同意,即便宫千羽有天大的神通,也不能强行连接。否则,一旦命契不稳定,有朝一日出现差错,取了那家伙的性命,也不会遭到反噬。
宫千羽笑而不语,似乎不打算阻止秦歌离开。
杨玄不知其中奥妙,一听这臭狐狸不会粘着自己,心里高兴,道:“师父,您可高看我了,我就算十辈子,也到不了您这境界啊。嘿嘿,这只臭狐狸,一想到若是成天跟着我,打扰我喝酒享乐,游山玩水,我就有气,嘿,碍眼的很,碍眼的很呐。”
宫千羽恍若未闻,叹了一口气道:“为师这辈子,以为可以随波逐流,顺其自然,没想到,临老了却把遵循了数十年的道,丢到姥姥家了。”
“师父,你的道,到底是什么?”杨玄问道。
宫千羽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忽然笑了。
“怎么看,你都不像个正经人,连个幻化境的狐妖也瞧不上你。”宫千羽道:“为师的道,不正是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嘛。”
不等杨玄说话,宫千羽自言自语道:“不过也好,该做的,就去做,也算是遵循天道了。他既然不心甘情愿的同意,就难以和你连成命契,不过,也算是天意......”
此时,在离师徒两人五里外,秦歌一手牵着狐族名叫啊呜,人名为赵舞的妹妹急速飞跃。
“哥哥,那老头同意让我们离开了?”赵舞问道。
秦歌目光直视前方,用尽最后的妖力提升速度:“不管同不同意,我们都要马上离开。”
“可是......”不等赵舞话说完,她的身体突然被一股无形劲力扯住,迅速往来的方向倒飞。
“啊呜!”秦歌声嘶力竭的嚎叫,望着妹妹消失的方向,面目狰狞起来,露出两枚长长的獠牙,恨声道:“老贼,你出尔反尔,不得好死!”
宫千羽伸手凌空一握,露出光亮的天边,骤然被一股乌云遮蔽。在他头顶的天空上,一卷由乌云和雷电组合的漩涡,飞速席卷而来,顿时草木翻飞,飞沙走石。
陈无忌与一众黑羽铁骑,及那些恢复稍许真源的学宫白甲麒麟卫,被这道漩涡波及,如同那些草木般,被卷飞而去。
整座五溪山,唯独杨玄脚下一丈方圆,纹丝不动。
突生异象,尽管知道是因师父而起,杨玄也不免担忧,紧紧抓住身旁这个身材矮小,他一直认为跌份的师父。
“师父!”杨玄大吼,声音被风云卷散。
然而,宫千羽只是张了张口,所说的话,却像钟声一样洪亮。
“徒弟,师父耗尽修为,再送你一道机缘,将来不但可保你安危,亦可助你修行。”
耗尽修为!师父这样的人物,辛辛苦苦修行了一辈子,竟然要耗尽修为,来成全自己?
杨玄想说不要,他不要什么功法速成,他只要师父平平安安,安享天年。可一张嘴,一股大风灌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只幻化成女孩的狐妖,身形闪现于前离地两丈处,全身被五颜六色的光晕包裹。
“狐族的命契,非心有灵犀不能成。这只狐妖不过凝丹境,却是难得天真烂漫......”
“那么,老夫就来个翻天覆地......”
此时的杨玄,脑中一片空白,宫千羽所言,也听的迷迷糊糊。
在漩涡之外,一只体型长三丈的巨大紫色狐狸,在半空中飞扑而来,张牙舞爪。巨大的利爪拍在漩涡上,随即被一阵雷电击开。
紫色巨狐似乎不甘心,围绕漩涡飞行,几次三番攻击漩涡,却都无功而返。
“......变化......封境......转换......五行秘法·究极禁术·移花接木!”
宫千羽在身前捏了个指决,那个包裹着狐妖的光晕圆球,突然伸出五道光线,分别缚住紫色巨狐的四肢和脑袋,硬生生的将它扯入漩涡中。
紫色巨狐发出一声凄厉悲惨的长啸,身形不断缩小,一瞬间就变成俊美男子的模样。那五道光线,源源不断的从他身体中吸走紫光。
乌云消散,漩涡化作一片片亮晶晶的碎片,飘飘洒洒落下。
武溪山上,出现了一道温暖的阳光,而天空中,却下起了毛毛细雨。
天晴白雨,必见彩虹。
古籍里记载,出现七色彩虹,乃是神龙饮水。
天地恢复平静,那只名叫啊呜的狐妖,翩翩落在地上。
变成人形的秦歌,颓丧的坐在地上,衣袍碎裂,披头散发,全无半分潇洒模样。
这一波动静,不知摧毁了多少花草树木,一根根大树,以此地为圆心,由内致外倾倒一片。
宫千羽收了手,精力耗尽,身心疲惫。随便找了块干净的地,盘腿坐下。
阳光照在他脸上,柔和洁净。
宫千羽似乎完成了一件大事,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一分不差,刚好用尽修为。”
“师父,师父,你干了什么!”尽管杨玄心里疑惑,但随着想起这段时间宫千羽所说的话,又从他方才的举动中,可以看出。原来,师父每一句话,不管用什么方式表达,都是实话。
“为师等这一刻,等了好多年,总算是完成了,徒弟啊,将来你可要争气,不要望了师父和你说过的......”
“师父,师父,你不要死啊。”杨玄鼻子一酸,声音沙哑的喊道。他跪在宫千羽面前,紧紧的握着他干枯的手掌,悲泣道:“我不过是个身无长处的败家子,我嫌您没派头,嫌您爱吹牛,还说您是骗子,您何苦为了我......我以后一定改,我一定好好孝敬您,我给您银子花,给您找天下间最好吃的美食,最醇香的酒......”
宫千羽用力握紧杨玄的手,呸了一口,骂道:“说什么呢,臭小子,你巴不得老夫死么!”
“啊!”瞧着师父又恢复些往常的作风,杨玄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差了。
宫千羽若初见般,一脸猥琐得意,道:“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真情流露,哭了,嘿嘿,总算老夫没有白疼你。我道宗修士,可不是说死就死,说的好听些,应该叫羽化登仙。”
杨玄从地上猛然站起,一边转过身去擦泪,一边道:“你这模样,哪能叫羽化登仙,好歹将来我给你买件体面的行头。”
“你为什么这么傻!”突然,秦歌像发了疯般从地上捡起一块烂泥丢了过来,咆哮道:“你为什么这么傻!”
杨玄楞了楞,随后笑道:“师父,你看,这小狐狸疯了,哈哈哈,几百年来,没吃过这么大亏吧,还想和我动手,来啊,哈哈哈,师父,你说他......师父?”
杨玄整个人如石化般定住,只有伸出的手在微微颤抖。
宫千羽的神情,像被冰霜凝结,面色着微笑,身上陈旧的道袍,即使有风吹来,有雨落在上面,也丝毫不动。
随后,他的身体,正慢慢化作浅色的细沙,从杨玄指缝间溜走。
“师父,你又骗我......”杨玄泪流满面,重重的跪了下去,撕心裂肺骂道:“你这个骗子!”
“真傻,哈哈哈,世间竟有这样傻的人。”秦歌笑中带泪,也不知是说宫千羽的无私,还是说杨玄的无知。
他被扯进漩涡后,宫千羽传音给他,那些话他很想说出来,却不能说。
秦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瞧着脱胎换骨的妹妹,喃喃道:“这样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了那小子,不如便宜啊呜,这样也好......”